她是一棵櫻花樹，在最美的季節綻放最燦爛的花。 在少有人踏及的校園角落，一樹櫻花盛放著。金黃的陽光灑下，穿過古樹茂密的枝枒，落 在破舊的青石道上。少年獨自坐於巨大的櫻花樹下，手中半新的書本翻過一頁。遠離塵世 的喧囂，恍若定格於時間長河中的一幅靜物畫。 那是與過往每一天都沒有不同的一個午後。粉嫩的花瓣飄落，正擋住了少年正待閱讀的下 一個字。少年停下閱讀，抬起頭，卻在漫天飛舞的粉色花瓣中，對上了一雙純淨的黑眸。 「你很喜歡這個作者的書嗎？」有著一頭黑色長髮的少女問著。少女的五官精緻小巧，澄 澈的黑眸之中彷彿閃著星光。她的皮膚很白，卻並非病態的蒼白，透著淡淡粉色的肌膚讓 少年在第一時間想起了方才落在書頁上的花瓣。 一向不喜與人交流的少年鬼使神差似地點了點頭，遲疑了半秒，才低聲答道：「雖然常有 人批評作者總在無病呻吟，但我很喜歡他的文字。」 「那樣不是也不錯嗎？」少女在少年身邊坐下，瞇起眼伸了個懶腰，像是半點不在乎身上 的粉色洋裝會沾上塵土。少年這才注意到，少女穿著的並非同校的制服，而是一件看來價 值不斐的淡粉色洋裝。微風拂過，少女的身影在落英繽紛之中恍若與身後的櫻花樹融為一 體。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低下頭不再理會少女。突然出現的怪人怎麼都無所謂。 分明這麼想著，少年的精神卻再不能集中於書中的文字之上。在靜謐的校園角落，他彷彿 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之後的每一天，少女都會出現。每當少年來到樹下，都會見到少女早就待在那兒的身影 。少女偶爾會與少年搭上幾句話，即便極少得到回應，她卻像是不曾感到挫敗。少年不能 理解她的行為，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逐漸習慣了少女的存在。 有時少女也會靜靜地坐在櫻花樹下，任由春日和風揚起她的長髮。待風稍止，幾片花瓣便 打著旋兒落在少女的髮上，夜色般漆黑的髮絲與粉色花瓣交織。每當這種時候，少年都會 有種錯覺──眼前的少女便是這棵櫻花樹本身。 「因為我真的是櫻花啊！」當少女笑著對少年這麼說，少年才發現自己竟不自覺說出了心 中的想法。 臉上的熱度略微升高，少年連忙低下頭裝作專心看書的樣子，直到臉上的紅暈稍稍褪去， 才裝作漫不經心地開口：「說起來，妳不需要上學嗎？」 這個問題已經在少年心中壓了許久。無論是自出現的時間還是服裝看來，少女都不像是他 們學校的學生。雖然校方對於校外人士的管控一向算不上嚴格，但是像少女這般每日穿著 便服出現在校園角落，也稱得上是怪事了。 「所以我都說了嘛？」聽聞少年的疑問，少女眨眨眼，猛地綻放出一抹令人目眩的燦爛笑 容。「我就是櫻花啊！」 那是他此生見過最美好的畫面。逆著陽光看不清少女精緻的五官，那雙眼中的溫和柔軟卻 亂了少年心跳的節拍。像是為了呼應少女的宣言，粉色花瓣紛紛落下，於少女身邊飄揚。 少年尚不及平復自己亂了的心跳，便見到眼前的少女在落英繽紛之中，化作了一片片細小 的粉色花瓣。 少年錯愕地起身，腿上的書本「啪」的一聲落在泥土地上，一向愛護書本的少年卻無暇在 意。他在四周慌張地尋找少女的身影，卻只尋到一片寂靜。最終少年只有回到櫻花樹邊， 抬頭看著古樹茂密的枝枒發愣。 花瓣片片飄落，少年拾起一片落在地上的粉嫩花瓣。抬起頭，便見到少女站在不遠處，清 澈的黑眸之中笑意盈盈。 「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少年聽見少女這麼說著，認識以來第一次，他聽見她的語氣之 中帶著幾分懇求的意味。 在反應過來之前，少年已經點了頭。少女拉著少年的手在櫻花樹邊坐下，略有些忐忑地整 了整洋裝上的皺褶，深吸了一口氣，才輕聲說起了她的故事，關於一個男人與櫻花樹的故 事。 她是一棵櫻花樹，從有意識開始便扎根於這片土地之上。她不知自己是由何人種下，也不 明白自己為何會有了意識。曾經她伸長了枝枒，試圖搆著旁邊那棵柳樹，卻沒有得到半點 回應。直到很久之後，她才發覺自己與其他的植物是不同的。 她開始感到寂寞。就在這個時候，男人出現了。他溫柔地為她澆水、修剪枝枒，在無人的 時刻對她傾訴心中的煩惱。每當他笑著對她說「妳真美」，她便感覺自己似乎有了植物不 該存在的心跳。男人是她無色世界之中的唯一一道陽光，身邊的一切似乎都因為他的出現 而有了色彩。 她想要回應他溫暖的話語，卻沒有能夠發聲的口。她無數次試圖擁抱他，卻沒有勇氣探出 自己冰冷的枝枒。她想他愛上了這個男人，但他卻未曾知曉。如果他知道了她的心意，會 有什麼反應呢？他還會對她溫柔的笑嗎？或者會像其他人一樣恐懼地喊她妖怪呢？她沒有 把握。 拚命說服自己只要維持現狀就可以，她將一切衝動深埋心底。美其名曰等待時機，卻只等 到了男人即將離開的消息。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大地之上燃起了煙硝戰火。忘了是從什 麼時候開始，村里的年輕男性陸續消失。自悲傷的老太太們口中，她得知他們去了遙遠的 戰場。偶爾自戰場傳來有人戰死的消息，更多人卻是身處他們無法觸及之地，生死不知。 她看著村中人們的眼淚，心中所浮現的卻非同情，而是難以抑制的恐慌與擔憂。終於，那 一天，男人要走了。男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服，牽著一匹瘦弱的老馬。在奔赴戰場 前的最後一刻，他決定來向她告別。對於舉目無親的男人來說，這棵悉心照顧的櫻花樹是 他唯一的家人。 即便是在這種時候，男人的目光仍溫和平直。他低聲向她述說自己的無奈與不捨，只有拉 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透露出他心中難以掩飾的恐懼與不安。 「我一定會回來的。」他這麼說著，語氣自開始的遲疑，而後逐漸轉為堅定。「一定。」 看著男人毅然決然地轉身，她沒有哭。櫻花樹是沒有眼淚的，只有漫天粉色的花瓣落下， 模糊了眼前的畫面，彷彿一場為他送別的櫻花雨。 「……那之後的每一天，每當我聽見馬蹄聲，就會感覺自己的心在跳動。」少女靠在身後 的櫻花樹上，緩緩閉上眼。「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久 到我真正有了心跳，有了如今的這副身軀。」 那麼當初那個男人，肯定早就死了吧？少年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 。少女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單薄而透明，脆弱得令人感到心疼。她還在等著嗎？等待那個 已經不可能回來的人。 「但是你果然還是回來了呢！」少女突然變得高昂的語氣讓少年忍不住一愣，少女凝視著 少年的眼眸之中閃著光芒，如同黑夜之中燃起的燭光。「雖然把我的事都忘記了，但是看 在你回來了的份上，大發慈悲地原諒你也不是不行喔？」 少年的腦袋空白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能夠理解少女的意思──她把他錯認成了當年那個離 去的男人。 我並不是妳在等的那個人。少年想要這麼說，卻沒有勇氣開口。如果少女知道了他並非那 個男人，一定會感到難過的吧？他不願那雙漂亮的眼瞳之中失去光芒，而且更重要的是， 少年恐懼著。若是點破了這一點，少女也許會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因為他並不是「特 別」的，而僅僅是無數過客中的一人。 「這一次，你會留下來的吧？」少女向少年伸出手，眼中滿是希冀與害怕受到拒絕的恐懼 。 「嗯，我會陪著妳的。」壓下心中的罪惡感，少年微笑著牽起少女微微顫抖的手。 漫天的粉色花瓣紛飛，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之下，少女笑了。彷彿黑暗之中驟然射入的一道 陽光，驅散了少年心中的愧疚與不安。只要她能夠一直這樣笑著，他便願意付出一切。少 女眼中醉人的溫柔使少年有些暈眩，忍不住將少女擁入懷中。高大的櫻花樹下，少年與少 女相擁，靜謐無聲中，時間只在這一刻停駐。 夜色如墨。一束銀白的月光自雲縫中流瀉而出，照在古老的櫻花樹上。在朦朧的光影之中 ，少女背靠著古樹，雙目無神地盯著自己腳尖前的泥土地。原來柔順整齊的黑髮有些凌亂 ，粉色的洋裝之上滿是被用力拉扯過的皺褶。少年穿著制服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 乾枯的皮膚之下沒有半點血液，已然失去了生機。 「不小心又吃掉了，怎麼辦呢？等他回來一定會被罵的。」少女蹲了下來，將身體縮成一 團，不安地拉扯著裙角。糾結了一會兒後抬起頭，正對上不遠處少年黯淡無光的眼珠。 她也不想的，可是這個人不是他，在嚐到第一滴血的時候她就發現了。明明不是，為什麼 要騙她呢？她最討厭騙子了。最討厭、最討厭，所以不小心就吃掉了。人類老是在說謊， 她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對她說謊，就連他也是這樣。 說好會回來的。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少女閉上眼，靠著自己本體的枝幹，低聲呢喃著。 那一晚，少女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伸長了枝枒，在漫天花雨之中擁抱了男人的背影。 男人驚恐的表情讓她很受傷，一個恍神，便劃破了人類脆弱的皮膚。棕色的枝枒上染著鮮 紅的血，美得令她離不開眼。血的味道很甜，非常、非常美味，幾乎令她遺忘了所愛之人 即將離去的悲切。當她回過神來，已經看不見男人的身影了。 滿樹櫻花依舊絢爛，那個對她溫柔低語的人卻已不再。但她猶自信任著他的諾言，等待伊 人歸來。花開總有花謝，然而過客的鮮血卻能使盛放的櫻花愈加美麗。於是她為了讓他見 到自己最美的模樣，不斷汲取人類鮮紅而甜美的血液，如同每一位少女為所愛之人梳妝。 月夜之下，一樹櫻花盛放。樹下的少女沉睡著，柔順的長髮如同黑夜，白裡透紅的肌膚就 像落在少女身旁的櫻花。寂靜的校園角落中沒有一絲聲響，彷彿連上天都擔憂驚擾了安睡 的美麗少女，畫面沉靜而美好。 她是一棵櫻花樹，等待著伊人歸來，於鮮血的澆灌之下綻放最燦爛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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