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歐陽。」對著一個人的錄音室，他就像往常一樣說著機械式的開場白，淺 淺地笑著，就算沒有人會看到，他依然露出那張始終掛在臉上的笑容。 擔任深夜時段的DJ已經好多年了，歐陽一直是在黑夜當中醒來，習慣迎接沒有日出的深夜 ，偶爾，會在沒有雲朵的天空中看到月亮，和不顯眼的星星。 他很喜歡這份工作，這是一份非常適合他這種人的工作。 在夜晚當中，一個人，喃喃說出一些話，有人聆聽著，就算不是很認真也無所謂，反正沒 有人知道他是誰，人們需要的只是打發時間的陪伴而已。 播放一首他很喜歡的音樂後，他撐著頭在樂聲中發起呆來。這是他工作時最享受的一段時 光，不用想任何事情，不會有什麼負擔，他只要靜靜地，連淺淺的微笑都不需要露出。 光是這樣對他來說就非常輕鬆了。 兩個小時過後，他走出了幾乎已經沒有人的大樓，看了看天空，閉上眼等涼爽的風走後， 才緩緩踏上了回家的步伐。 這個時候他幾乎不會遇到其他人，非常安靜的街道，他從來沒有在白天時走在這條路上， 他無法理解眼前的靜謐是怎麼被日光、喧雜、氣味給填滿，那超出他的想像。 給自己倒一杯咖啡，或是牛奶，點一盞燈讀幾本書，是他等待時候的習慣。 等日出破曉，等黑暗被驅散，等到他不用再期待的時候就好了。 可是今天看來是無法了啊。當歐陽打開門時，看到的是他大學時期的學弟，對方哭著撲上 來，一把鼻替一把眼淚訴說著他又和女朋友吵架的事。 他把他請進來，為對方泡了一杯熱可可地給他後，青年似乎才終於冷靜下來，雙手接過杯 子僅僅捧著，像是在取暖一樣。 一邊喝著熱飲，一邊開始敘說他又和女朋友小美如何如何，洋溢著幸福。 充滿光彩，如同陽光一般的學弟讓他感覺炫目，他沒有辦法聽清楚他說了什麼，只是他知 道自己編織出了溫柔的言語安慰對方，就像他以前被要求的那樣，體貼、溫柔、善解人意 ，說出他人想要聽的話語，接著就能得到幸福。 是騙人的吧。 是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再說出他要說的話，他說出別人要聽的話；他不再作自己喜 歡做的事，他做出會讓人喜歡他的事。漸漸，有越來越多人圍繞在他身邊，屬於自己的時 間也越來越少，每個人都想要從他的虛偽中，汲取所剩無幾的情感，逼迫他讓出想像的自 由，就算只有一個人時，也不能做出放縱的事情。 也曾經想過，拋下一切離去或許會比較好吧，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過上一個人的生活， 可能就可以逐漸麻木，放任心靈一點空間。 偏偏他又那麼膽小，沒有勇氣作出任何的改變。 於是只能任由謊言填補空虛，到最後，說不定他連自己也能夠欺騙。 每當意識就要消失，虛無和縹緲之間，耳邊似乎總有某個聲音，帶著惡意，卻又那麼的動 聽。 「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沒有人需要你，他們要的是更完美的人，一個不會犯錯的朋友、親人、夥伴。」 「我能做的更好，更完美，你也不需要再壓抑自己。」 「就睡吧，深層的夢境中，你至少擁有夢的權利。」 「不用再醒來，再去想著明天，讓每個人都擁有幸福……」 或許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覺得一切應該是都錯了。每一件事，都被放在了不合適的位置， 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衝突、悲傷和淚水，但是只要將一些東西藏起來，就不再那麼格格不 入了。 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方法。 反正大家並不需要真正的他，「歐陽」可能本來就不用真正的存在。 在沒有人注意的地方，歐陽就這麼靜靜陷入沉睡。 有人用著「歐陽」的身體，做著他平常做的事。 微笑，溫柔地傾聽，包容每個人，給予溫暖。 看似完全一樣，但還是有細微的差別，更加溫柔，更加體貼，更加能夠……回應每一個人 的期望。 他彷彿成了一個旁觀者，看著別人用他的身體做出每一件他該做的事。 用他的臉微笑，用他的身體做出大家希望他做的事，說出他知道要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更 完美地做出這些事，那些歐陽知道其他人希望他這麼做他卻不想要做，掙扎著做出時又感 到受傷。 現在有人代替他做出這些事了，那樣的完美無瑕，所有人都更開心了、更加幸褔。 他曉得原本在他體內，現在已經成了歐陽的「他」，應該是很滿意這句身體的。潛伏著， 窺伺宿主的一生，並進行吞噬，是他們的樂趣，或也可說是，活下去的動力。 累積著心中的陰暗，漸漸孕育出的新生魔物，像是以前的人所認知的心魔一般，但又有細 微的不同。被現代文明擠壓逼迫著，巨大的黑暗浪潮讓都市中的人彷彿入了魔，靠著城市 的貪念、慾望、憂鬱而積蓄成的某種病毒。 寄生在灰暗的人身上，看他們了無生趣、行屍走肉，自以為說出不願意再活下去這種話， 陷入無謂的黑暗之中，等「吞噬」了宿主，竊居在他們身上後甚至取而代之，接受對方的 人生，至此，他們才算是完整的生物。 用完整的軀體活動，但原本的擁有者並不會從此消失，而是喪失身體的自主權，保持著清 楚的意識，等到這個時候看著那些失去一切的可憐蟲驚惶失措，指責只會讓他感到更愉快 。 失去後才開始懷念、開始珍惜、開始編織曾經的美好，因為逝去，所以更顯得美麗。他不 懂得人類，但這樣的遊戲仍可以使他心情開朗，因而「喜歡」人。 觀察這個目標很久了，歐陽，是他漫長生命中不陌生的類型。 等他膩了上一個人的人生後，他就會尋找新的對象，躲在影子當中，一同生活，說不準是 多久，反正時間對他沒有意義，等到黑暗在宿主身上漸漸擴大，大到再也掩飾不了的地步 ，他就會出現，在夢中，輕柔許給對方美好的未來，等愚昧的人類放棄對身體的自主權後 ，便堂而皇之取代，並享受對方的扭曲和後悔。 好幾個晚上，他潛入歐陽的夢中，展示給他看他心裡真正渴望的部分，那是讓人再也離不 開的夢境，人們能沉醉在虛幻的想像當中，等到他完全接收這個身體，親口呼喚他們清醒 過來時，他們就會墜入無邊的噩夢當中。 他萬分期待人類那副醜惡的姿態，他會嘲笑對方，讓他們清楚看到自己的身體如何被他人 操控，做出那些他們完全不想要做的事。 享受那些破碎的慘叫，打從心底，被人否定的絕望。 「大家都不需要你啊，歐陽。你周遭的人，因為我而變得幸福，就算你之前勉強自己做了 那麼多也沒用，貪婪的人心從來不會滿足，笑著的時候你在哭泣，安慰別人時等待擁抱， 壓榨自己給人溫暖。事實就是，你害怕寂寞，因為虛假的面具圍繞在你身邊的人，根本沒 有在看著你。」 惡魔一句句吐出的話在他耳邊迴響，被放大成無數倍，狠狠逼他從夢中甦醒，可悲的是， 這大概是他聽過最清晰的話。 已經沒有什麼好再掩飾的，反正，說那些虛假的話給他聽是沒有意義的。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夠喜歡我。』只要他多做一點點，應該就會有人能夠喜歡他了吧 。很單純的想法，卻是他踏入地獄的開始。 『你代替了我，這樣很好啊。那個虛偽的我……連我自己都討厭。』 他想要深深陷入睡眠，卻又清醒無比，那個惡魔不會讓他躲避，逼他用雙眼看著那些，他 渴望著被愛的對方，朝並非自己的歐陽露出更加幸福的笑，就像嘲笑自己只是個拙劣的仿 製品。 歐陽一天一天沉默，或許也累了吧，除了一開始深沉的絕望，他並沒有發出像當初預期那 樣的慘叫或憤怒。只有沉重的失落，還有…… 「你為什麼不生氣！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嗎？你不是愛著這個世界，你不是為了這些人做 了這麼多事情，結果他們根本不在乎！為什麼還要為他們悲傷！」忍不住的他，終於低吼 起來，帶點焦躁和不安。 不該是這樣的！他要看到的是人類後悔和絕望的吶喊，扭曲之下而哭泣瘋狂的臉孔才會讓 他愉快，不是這種不痛不癢，越發深沉的悲哀和自責。 『沒有關係。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你，而不是我。』 「誰說的！ 你做的事我通通都看到了！那些低賤愚蠢的人類你為什麼要放在心上！明明 只是一群虛偽到極點的笨蛋，永遠被表象給迷惑罷了！」他也不知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 就是有一種情緒被引爆了，想要怒吼。 「你做了多少事我都知道，就算那些愚蠢的人不知道又如何！我知道就好了！不準再給我 表現出這種沒用的樣子！懂嗎！」 過了良久，才傳來非常微弱的，帶點困惑的聲音，『這是關心我嗎？』 「才不是關心！我只是看不下去！你永遠都這麼遲鈍和膽小！別人說什麼就躲起來，用原 本的樣子和人接觸很困難嗎？」脹紅了臉，他大聲吼出：「至少，我要的是你！一開始你 就是我選擇的人，寄宿在你身上，你怎麼可能會沒用！」 在勃發的怒氣中，他消失了。 歐陽動了動手腳，不太真實地，用自己的雙眼看著這個，自己深深愛著的世界。還是有人 有一點點喜歡自己的吧，不管是誰，有一點點，對他來說就太多太多了。 他大笑了起來，喘不過氣地，用盡全身力氣般的大笑不止。他終究還是回到這裡，無可逃 避，要來面對自己的一切。 所以，他是不是也能喜歡自己一些，為了他，那個說需要他的人。 ＊＊＊ 晨光灑落的房中，一名男子躺在床上，睜開了眼。 「今天也是好日子呢。」沐浴在陽光中醒來的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笑得燦爛。 『哼。』一聲短促的、現在在歐陽耳裡只是帶著彆扭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可能又要麻煩你了，能被你遇到我真是幸運。」不如意的問題、悲傷的事，他都願意代 替自已，幫助他面對，不再是一個人戴上面具，默默積在心中。 他大概越來越貪心了吧。 如果是從前，他一定什麼都不敢奢求，可是現在──他說過，不管是什麼樣的自己，他都 喜歡。 「我很喜歡你喔，冥。」 冥冷哼了一聲，打定主意絕對不會承認，站在窗邊往外看著晨曦的同時，，他能因此看 到了歐陽的笑容。 他只是有一點點想要看到他的笑容，讓他同時看到光的笑。 他是絕對不會對他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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