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下去，我真的要把你當掉了喔？」第四次重考的時候，教授用一樣一派輕鬆的語 氣淡淡地對我說。雖然明明知道教授給我重考那麼多次的機會，已經是很大的人情了。但 是，我還是，不能在這裡被當掉。 「拜託，我，下一次一定會考更好的……」我的汗水一直從額頭滴下，眼眶裡好像也有一 些汗水要從淚腺裡滴出來。 教授湊到了我的耳邊，當他嘴巴吐出的熱氣噴到我耳後的時候，我整個身體都震了一下。 那種低語呢喃……「沒辦法呢，今晚給你最後一次考試，明天我會把成績交給學校。你懂 得吧。」 我一個人留在教室裡面，同班同學已經都考完期末考，開心地去過暑假了。但是我實在是 不想放棄這堂課。有的同學考得比我更差，也是一副不在乎地和我說，反正也就是兩學分 而已，又不會影響畢業。但是，這堂課讓我找到了某種熱忱，那是已經遺忘很久的東西。 我用手摀住了臉，忍住了想要哭泣的衝動。已經沒有更多的重考機會了，但是我的成績仍 然是差到不行。我把重考的教室收拾了乾淨，沮喪地揹上了背包，打算要重新回宿舍。途 中經過了圖書館，沒有學生出現在圖書館，只剩下一些悠哉的老人，看著報紙、讀著雜誌 ，偶爾發出笑聲。 我突然狂奔回宿舍。路上有幾個老人回頭看我。 跑回了宿舍，腿因為用力過猛而隱隱作痛，喘氣的聲音因為哭泣的關係變得歇斯底里，衣 服也因為汗水而浸濕。我重重地把書包放下，看著室友都已經回家去、空蕩蕩的宿舍。夏 天的宿舍，知了在外面歌唱，我站在原地，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最後回到座位上，用手帕把汗水和淚水都擦乾淨，把椅子拉了出來。桌上堆著許多的參考 書，還有室友留給我的筆記。但是，他們看這本筆記就能通過考試了，為什麼我不行？ 「為了穩定性，過去的人造少女人格上通常會屏蔽掉幾種明顯的情緒起伏。但在2030年， 反對說學者反映這樣使人造少女變得冷漠，甚至有增加人造少女失控的可能性。在同年7 月份，由於令人驚悚的人造少女殺人案出現，負責人造少女人格的當局緊急宣告將所有人 造少女收回，『人格控制』遂逐漸變為顯學。」我一邊讀著教科書，一邊認真地在紙上做 筆記。 等我讀完一個段落，天已經黑了。看一下手錶，大概離重考的時間不到十分鐘。我從抽屜 拉出這幾天備用的餅乾，隨便塞了幾片到嘴裡墊墊胃。一邊把筆記用最快的速度翻過一次 ，室友幫我整理的表格、這幾天畫的幾張年表、仔細背誦過的幾條擬答。然後跑向教室， 許多小孩正在學校附設的公園玩耍，看到狂奔的我還會用相當好奇的表情看向我。 教授拿著考卷，悠哉地走進了教室，晚上6點的鐘也正好敲響。 「我臨時又出的新的一張考卷。加油啊。」教授雖然每次都這麼說，但我還是……不是想 這些的時候，我拿出了鉛筆盒，開始檢查每一題。 「正常而言這樣的人格設計是相當不穩定的，有隨時失控的可能性吧？」不行，腦袋裡又 出現了一些雜音……這題應該是要考人造少女的心智跟…… 「但是，也因此能承載更複雜的記憶啊。看，她能夠記得我跟老婆的合照了呢！」不對不 對，我要集中精神！這題的通說是…… 「艾曼紐，我覺得你這樣過度的追求復原你的女兒，是一種……」 「怎麼了，不要吞吞吐吐的。」 「錯誤的嘗試。人死不能復生……」 「我女兒沒有死！她只是失去意識而已！植物人跟死人是不一樣的！」 我努力地寫完了考卷，鐘聲響起，教授直接將考卷抽走。 我緊張地擦了擦汗。雖然我很喜歡這科目，每次上課都很起勁地聽。下課和室友都討論這 堂課教授說了些什麼。 但每次寫考卷的時候，就有些奇怪的雜音。 我懇切地看向教授，但教授仍然面無表情地看完考卷。然後宣判。「不及格。我，還真是 拿你沒有辦法了。同學，你也許可以考慮換個志向。」教授輕輕把考卷放在了已經一臉錯 愕的我面前。 我抓住了要離開教室的老師的手。 「拜託……」我嘗試再次懇求教授。 「說實在話的，憑著你的熱情我是很想給你直接打個及格，但是，這是學校政策啊。」向 來面無表情的教授，難得露出了無奈的神情。我也知道自己帶給了教授很多麻煩，也知道 自己很厚臉皮。但是，真的是想要克服這樣的障礙卻不行……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教 授默默地拿了幾張衛生紙遞給我。 「同學，我雖然一直都不相信這套，不過……有時候不是有興趣就行得通的。」教授無奈 地拍拍我的肩膀，拿著麥克杯就要往教室外面走。 「對不起，教授，一直以來給你添麻煩了。」我也心灰意冷了。我真的，不適合這科目嗎 。終究是先天的障礙。克服不了。 我突然把手伸向口袋裡準備好的凶器。我在，幹什麼？ 「所以，傅柯博士，你想表達什麼？」艾曼紐一如往常挑釁般的語氣。 「艾曼紐，你的實驗終究是失敗了。你的第……兩百多個女兒，已經被當局收回了。」我 冷靜地和他說。 「哼，又是什麼原因？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莫名的自殘行為？還是拒絕進食？」艾曼紐 沒有聽進我的勸，又把主機打了開來，開始進行無謂的除錯程序。 「你的女兒殺人了。艾曼紐。警察在外面等著你。」我嘆了口氣，艾曼紐隔著空中的程式 碼投影錯愕地看著我。 「殺……人了？不可能，我把這方面的情緒整個排除了啊？」艾曼紐開始拼命地尋找某一 段程式，企圖找尋自己沒有錯的證據。這種幼稚的行為，我已經看過許多次了。 艾曼紐是個可憐的父親。他的妻子和女兒在一場意外之中死亡。但是，出於當時他的請求 ，醫院保留了他女兒的大腦。艾曼紐，單方面的，堅持這是一種類似於植物人的狀態，而 他致力於「復甦」他的女兒。但是，對現代科技來說，即便我們可以塑造人格、編寫AI、 製作有高度智慧的機器人，我們終究敗給了「造物主的科技」。 當我們複製大腦的資料，就發現大腦的資料根本不完全。我們錯誤地花費了30年的時間， 各國競賽般地搶著要做出「跟大腦一樣精細的人工智慧」，結果錯的一塌糊塗。直到2030 年，主導國的元首才垂頭喪氣地宣布。「人類全身上下的神經元無不是精密的計算系統， 無不蘊含著跟大腦同等複雜的智慧。創造人工大腦，僅僅只是完成了所有工程的億分之一 。我們不得不中止這活動。」 但艾曼紐忽視這件事，嘗試了最先進的人工智慧技術、找來了各種器材設備，又引進了這 項計畫所有的文獻數據。就是要複製他的女兒。結果，沒有一個人造少女的人格可以維持 穩定，所有調節人體情緒的激素、大腦情緒區電位或掌管情緒控管的幾道身體防線，都不 約而同地失控。 這是我們基因裡面蘊藏的最終奧秘，為了防止人類失控的「造物主的科技」。我們的身體 防止了所有的憂鬱症，防止了一切心理疾病，人類意外的在2025年全部免於「21世紀最著 名的不治之症」憂鬱症。 但艾曼紐不可能重現。艾曼紐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設法抑制所有會導致憂鬱的基因、調 控所有跟憂鬱有關的激素，嘗試用人造的方法製造快樂，甚至不惜讓大腦分泌毒品。但是 ，他的「女兒」無一倖免，全部瘋狂。這也是所有製造到接近於人的機器人共通的下場。 因此，直到今日，我們還在用21世紀初的簡單機器AI。 「人不能追上神。」這是來自東方的機械學者，也是哲學家的大師林，留下的結論。所謂 的「巴別塔定理」。 警察走了進來，讓艾曼紐舉起雙手。我默默地退開。 艾曼紐最後走出去還在低語那一句話。 「不可能，我一定有辦法喚醒我的女兒。我可是有她的大腦啊。」 我嘆了一口氣。 「傅柯，不要這樣子。」教授俐落地抓住了我的手，馬克杯掉在了地上，滾了幾圈。 我手上握著的水果刀掉到了地上。我的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教授……」一種絕望襲向了我。我無可救藥，我是個愚蠢的人渣，我…… 我跟那些姊姊一樣，都是失敗品。 「唉，所以說，人真是奇妙啊。研究了人格控制這麼久，最終還是不敵神的傑作呢？」教 授看我情緒冷靜了下來，慢慢把我的手放了下來，一腳踩住了水果刀。我整個跌坐在地上 。 「你會及格的。」教授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 「咦？」正在沮喪的我也忍不住用淚眼汪汪的眼望向教授。 「只要跟學校說本科目取消期末考，補個報告什麼的，還是有辦法啦。畢竟把你當掉並非 我所願啊。剛才那些話不過是說說罷了。而且，」教授一樣湊到了我耳邊。 「你就是人格控制最佳的活教材啊。傅柯。不，我的雷娜塔。」 我愣在那邊，看著教授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屬於雷娜塔的男友，在她死後，轉向研究人格控制，在今年初拿到了心理系的第二 個博士學位。而教授，一直沒有忘記雷娜塔。 我嘆了一口氣，看著艾曼紐坐上警車。 絕望的艾曼紐最後轉向複製人科技，但是複製人即便基因相同，由於後天環境影響人格難 以完美重現，所以他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情，嘗試用晶片掌握每個複製人的人格。只是 造成更多悲劇而已。 只有一個例外。他的女兒中，有一個因為錯誤，造成了「兒子」。艾曼紐把我命名為「傅 柯」，並直截了當地放棄了我，也沒有對我植入晶片。但我依然常常被姊妹們的幻影所困 擾，相同的基因就像某種特殊的鑰匙，讓一些片段的人格或記憶承受到了我身上。 但是凱利恩一直幫著我，最終幫我取得了人格控制學的博士。而我，情緒漸漸地穩定，我 知道神的禮物在我身體裡發揮效用，把我的煩惱、幻覺、輕微的憂鬱症狀，全部掃除。而 爸爸，一直都沒有意識到。神雖然取走了他的女兒，但又給了他個兒子這件事。 「有些時候我也很驚訝這時代還有這種接近病態的執著呢。明明是神的禮物充斥的年代。 」凱利恩從背後摟住了我的腰。 「唉。只是，爸爸從來不承認我，有時候也挺難過的。」我的嘴上這麼回答著，一邊轉過 頭去看他。 「我還以為難過都要被神拔除了呢。」他戲謔地笑著。 我沒有回答。 在無數的姊妹之間，被從一顆大腦的狀態下創出來的新生。我，現在過的生活，到底是只 剩一顆大腦的雷娜塔的生活，或是現在我的生活呢。繼承了她的人格控制學的天分、繼承 了她的手藝、繼承了她的細心，還有她曾經的男友。我是不是其實只是一顆大腦呢？偶爾 ，會有點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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