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eiou3369 (天使琉璃)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無色邊界
時間Sun May 31 08:42:09 2015
天空是灰色的。並非工業化汙染之下被蒙上一層灰黑霧氣的灰藍,抬眼望見的天空是深淺
交雜的灰,連一釐米的藍也看不見。無數高樓大廈,那熟悉的鋼鐵叢林倒本就是這般沉悶
的顏色。然而建築後起伏的山巒,遠方那抹熟悉的黛青,如今卻也褪色為黑白的山水。原
來總覺得都市裡沒有半點色彩,但當世界真成了黑白,才發現原來的風景是那麼地五彩繽
紛。
安格斯躺在一片翠綠──或者該說是曾經翠綠──的草地上,撥了撥眼前過長的瀏海。早
就該修剪了,只是一直嫌麻煩,現在更是半點心情都沒有了。嘆了口氣,少年起身拍落沾
上的草屑,遙望遠方的黑眸之中滿是迷茫。
穿著上印一顆紅心和「我愛台灣」字樣的白色棉質T-shirt,少年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還
黏著些許灰白的草屑。皮膚因極少曬到太陽而呈現有些病態的蒼白,淡得不行的顏色在黑
白的世界之中卻鮮明得有些刺眼。
雖然名為安格斯,但少年卻有著標準的東方長相與黑髮黑眼。事實上,這也不是個西方名
字。少年姓安,名格斯。聽說是父母在生他時正好看了部精彩的架空奇幻小說,著迷得不
行,就以小說中一個角色的名字為他命名了。先不提他去看那部作品後被其中狗血的情節
驚得目瞪口呆,這怪名字給小孩子精神上造成的創傷實在不容小覷。
因為這名字,安格斯被從小嘲笑到大。本來就不算活潑的少年在孩子們天真的殘忍之下養
成了獨來獨往的個性,沒有半個朋友,放假時理所當然地就是個家裡蹲。不過安格斯對於
這種模式並沒有什麼不滿,雖然不至於說出「我才不需要朋友!」這種中二發言,但是班
上的確沒有與他合得來的人。
好吧。安格斯承認,他是有點孤僻。
「不過也不至於這樣吧?」安格斯眺望遠方,觸目所及皆是單調的黑白。世界一片寂靜,
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從幾個小時前開始,安格斯就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動物倒是還有一點,卻較原來少了許多
。往日一般的景色、熟悉的街道,除了失去的顏色之外沒有半點變化,只有無端消失的人
跡讓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座死城。人都到哪去了?他沒有答案。
或者該說──
「這裡到底是哪裡啊?」煩躁地揉亂自己的黑髮,安格斯在幾小時後的此刻得出了答案。
他穿越了,大概。但是沒有小弟、沒有美女,也沒有劍與魔法。手上不會冒出火焰,當然
也沒有變得力大無窮。無論眨了幾次眼,安格斯眼前仍然只有這個褪色的世界。
一片沉寂。少年所存在的空間如同一張靜止的照片,彷彿遺落在時空狹縫之中的瞬間,某
種永恆的不變。然而這世上沒有永恆,也許是從席爾維斯特喪命於車輪之下的那一刻起,
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安格斯便明白了。
彷彿是為了應證他的想法,一陣微弱的聲響自地平線的那一端傳來。安格斯很難描述那是
怎樣的一種聲音,像是收訊不良時收音機裡傳出的雜訊,又像是人類高聲的尖叫與細碎的
低語。聲音逐漸靠近,逐漸增強的聲響彷彿要穿透耳膜,刺痛了他的耳朵,伴隨著某種難
以言喻的歇斯底里。
安格斯半瞇起了眼睛,似乎看見了遠處有塵沙翻滾。原來由於太遠而看不真切,但那場景
似也隨著刺耳的雜音急速靠近。從最西邊的地平線開始,視線中的景象逐漸清晰。少年瞪
大了眼,黑色的眼眸之中第一次浮現恐懼。
「什……」安格斯試圖開口,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掐住,發不出更多聲音。
眼前的景象微微顫動,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開始發抖。
世界正在崩毀。這麼說也許並不準確,事實上,安格斯的眼前正上演著世界的毀滅與重建
。來自最遙遠的那一端,細碎的黑白浪潮席捲。像是古老電視機中找不到訊號的畫面,又
或者是相互交雜翻滾的黑白紙片。移動之間磨擦出方才混亂的雜音,掃過淺灰的天空與深
色的大地。
浪潮之前,是熟悉的世界。安格斯清楚地看見原來的一切被那黑白浪潮切割、分解,碾壓
而成碎屑。而在浪潮之後,一切死物被重新建構。一點一點,那景色彷彿從資料庫中提取
資料似地逐漸重現。然而生命在消失,他看見了。原來種滿街道兩旁的路樹已不復見,甚
至不是瞬間枯萎,而是真正的消失不見。
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腦中閃過這樣的句子,如同劃破天空的一道驚雷。安格斯向後
退了幾步,被腳邊的碎石一絆,險些跌坐在地。勉強穩住發軟的雙腿,無措的少年轉身開
始逃跑。那是一場沒有盡頭的逃亡,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喉嚨卻像是有火在燒。孱弱的心臟以過快的頻率跳動,抗議著這過
大的運動量。早就超過了自己的極限,安格斯卻渾然不覺,只是繼續用盡全力向前奔跑。
一片空白的腦袋已經無法思考,視線逐漸模糊,耳邊的噪音卻時刻提醒著他危險從未遠去
。
「找到了!新人!」意識朦朧間,少女清脆的聲音在安格斯耳邊響起。像是在遊戲中當鬼
的孩子發現了躲得隱蔽的同伴,帶著幾分驚喜,又夾雜著一點得意與放心。少女的音量不
大,在高低不齊的雜音之中卻莫名地清晰。有如混沌的天地之間,劃破天際的一道光芒。
安格斯抬起頭,模糊的視野之中,一片血色的裙角自眼前掠過。散亂的目光逐漸有了焦距
,半空中,少女的姿態自一片潑墨山水中逐漸浮現。一身恣意張揚的紅色洋裝,過腰的黑
髮在風中飄揚。如同藝術品一般精緻白皙的小臉上,紅寶石般的眼眸剔透無暇。微微上揚
的嘴角泛著天生的傲慢,卻意外地不令人感到反感。
也許是因為突然見到了人,又或者是由於這黑白世界中突兀的鮮紅,安格斯的呼吸一滯。
腳步因這一剎那的分神而凌亂,沒了一鼓作氣的氣勢,難以忍受的痠疼與無力感瞬間湧上
。雙腿一軟撲倒在地,感覺自己再難移動分毫,安格斯雙眼無神地看向前方,冰冷的絕望
自心底蔓延。
一雙白皙而柔嫩的小腳於此刻出現在他眼前,半空中的少女落在地上,蹲下身盯著趴倒在
地的安格斯。不著鞋襪的小腳踏在泥土地上,卻沒有沾染半點塵埃。那雙乾淨的紅色眼瞳
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半晌,少女露出了笑容。
「白癡啊你!跑跑跑,就你這死宅以為跑得過神判?」少女揪起安格斯的耳朵,一把將比
自己還要高的少年自地上拉了起來。無視對方已然發白的臉色,少女將安格斯的身體轉了
個方向,強迫他面對那被稱為神判的黑白浪潮。
因過度運動而凌亂的心跳使胸口一陣陣發疼,踏著錯誤節拍的呼吸讓安格斯甚至無法回應
。耳朵上傳來的疼痛與灼熱感幾乎激發出生理性的淚水,安格斯竟莫名地感覺有些委屈。
都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麼他還得接受這種待遇?死刑犯還有最後一餐呢,他死前卻得被異
界的美少女抓著說教。
察覺安格斯泛紅的眼眶,少女眉頭一皺,不耐地甩手將拎起的少年摔回地上。一片揚起的
灰白沙塵之中,少女赤裸的小腳踏上了安格斯的背,而後像是不足以洩憤似的,又用力地
踩了踩。
「哭什麼?真沒用!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弱的異鄉人!」少女不悅地哼了幾聲,卻久久未聽
見對方的回應。忍不住低頭看向腳下的人,只見安格斯一動也不動,沒有掙扎,亦沒有反
駁。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感覺少年瘦弱的身體似乎正微微顫抖。
臉上的表情一頓,少女停下抱怨,小心翼翼地自安格斯身上移開。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似
是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扯了扯裙角,她最終還是彎下腰,以有些僵硬的語氣開口:「
喂!你不是真的哭了吧?」
「才沒有哭!」只是難受得說不出話罷了!從牙縫中擠出這四個字,安格斯覺得眼前十分
符合輕小說女主角設定的異界美少女絕對是來弄死他的。原來就透支了體力的身體在少女
的摧殘之下更加難受,被大力摔在地上以後,全身更像是散架了似的無一處不痛。踏在背
上的幾腳使他險些無法呼吸,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一臉無辜地試圖安慰他?難以言喻的
荒謬。
少女的眼中卻是另一番場景。蒼白而瘦弱的少年眼眶泛紅,心裡難受卻倔強地不肯反駁。
與夜空同色的黑眸已覆上了一層薄霧,仍咬牙忍住眼眶中即將落下的淚水,分明想哭卻不
願意示弱。像是從前撿到的那隻小狗。腦中莫名閃現這樣的念頭,少女的眼神一下子柔和
了下來。
有時候誤會讓世界更加美好,至少這個時候是。
「沒事啦!別怕。你擁有抵抗神判的力量,只是需要正確地使用。」少女扶起安格斯,摸
了摸他的頭。少年蓬鬆而柔軟的黑髮似乎使她的心情好了幾分,少女在對方莫名其妙的眼
神中做出保證:「我會教你的。」
來不及思考少女態度的急速轉變是因為自己身上瞬間有了主角氣場還是輕小說的劇情慣性
,被扶起的安格斯終於還是被迫面對不想面對的現實──被少女稱為神判的黑白浪潮已然
近在眼前。來不及逃了,少女的言語頓時成為最後的希望。不敢去想失敗的下場,安格斯
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眼前的少女。
「應該可以感受得到才對,體內的那股力量。集中精神,想像一股熱流從胸口一直蔓延到
指尖……」少女從身後環住安格斯,彷彿要將少年擁入懷中。以白皙的小手握住安格斯的
右手,逐漸抬起指向前方。手上微涼的柔軟觸感讓安格斯不禁有些恍神,畢竟是第一次和
女孩子這麼靠近,雖然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異界少女。
難得地用心教導卻發現對方神遊物外,少女頓時怒火中燒。左手在安格斯腰上用力擰了一
把,才在少年的慘叫聲之中滿意地繼續指導。
「將意識凝聚在指尖,橫向劃出『界線』。不要感到恐懼或退縮,多餘的情緒只會導致失
敗。放心吧!即便一部份的肉體被吞噬,只要在神判之後還有一部份存在於這裡,一切就
會被重建。」少女語罷,在安格斯迷惑的眼神之中皺了皺眉。「簡單來說,就算你只剩一
半的身體,最後也會好好變回一個人啦!真是的,怎麼會遇上這麼笨的新人!」
「喂!這已經是妳第二次說我笨了!」也許是少女輕描淡寫的態度淡化了恐懼,安格斯忍
不住抗議。
「蠢蛋就是蠢蛋,我之前是喊你白癡!」鄙視地睨了安格斯一眼,少女嘴角勾起了略帶嘲
諷的弧度。
就在此刻,黑白浪潮席捲而來。
少女握緊了安格斯的手,彷彿要將勇氣傳遞給懷中的少年。不知是不是錯覺,安格斯在這
一剎那彷彿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匯聚至指尖。忍不住屏住呼吸,安格斯順著少女的動作
,在虛空中由左至右劃出一條虛擬的界線。金色的光芒閃現,如同夜空之中劃過的流星。
翻湧的黑白浪潮停止於界線之前,恍若在瞬間流入了另一個空間。
如同有意識一般,黑白浪潮不斷地衝擊金色的界線,卻是徒勞無功。就像是遇到了天生的
剋星,浪潮逐漸減小、平靜,最後湮沒於天地之間。而那道金線卻沒有半分磨滅,只在黑
白浪潮完全消滅以後閃了閃,而後消失在兩人眼前。
安格斯低下頭,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指尖。即便看過再多奇幻作品,他仍無法輕易地接受眼
前這樣超自然的畫面,何況這一切還是自己造成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他已經得到
超能力了嗎?
少女高高提起的心終於放下,鬆了口氣,順勢放開了安格斯的手。抬手理順有些凌亂的黑
髮,少女拍了拍豔紅裙襬之上並不存在的沙塵,走至仍在發愣的少年眼前,提起裙襬以意
外標準的動作行了一禮。收斂起方才的焦躁,少女精緻的小臉之上只餘平靜與些許的傲氣
。
「正式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紅之魔女艾莉絲。歡迎來到裡世界!」以黑白的世界作為背
景,身著血色洋裝的少女半瞇起眼,臉上綻放的笑容恍若照亮黑暗的陽光。
也許是過於炫目的光芒晃花了他的眼,安格斯竟有種暈眩的錯覺。但他馬上發現這並不是
錯覺,無來由的虛弱感湧上,視線中的世界出現了重影。安格斯的身體晃了晃,在下一刻
不受控制地倒下。
安格斯是被臉上溫暖的濕潤感喚醒的。柔軟的舌頭一下又一下地舔拭著他的臉頰,急切的
態度與輕柔的力道能感覺出主人的興奮與小心翼翼。灼熱的吐息噴吐在安格斯的頸脖,眼
皮上還有些什麼撓得他有些癢。無比熟悉的感覺,一時卻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安格斯睜開眼,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映入眼簾。
「……席爾維斯特。」少年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席爾維斯特從他的
世界中消失不見。多少次午夜夢迴的想念,最終都化作刻骨銘心的思戀。席爾維斯特是安
格斯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卻在十年前喪生。過去多少次許下心願,願不顧一切
代價將唯一的摯友喚回,最後等待安格斯的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但是願望實現了,在這個陌生的異界。安格斯抱緊席爾維斯特──一條有著黑亮毛皮與濕
潤眼眸的小奶狗──張口想說些什麼,卻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然而感動的重逢場面並沒有
持續多久,便為被晾在一旁好一陣子的紅之魔女所打斷。
「什麼席爾維斯特?牠叫小黑!」艾莉絲皺起眉,一把將小奶狗從安格斯懷中搶過來。刻
意晃了晃小狗脖子上的項圈,突顯出上面標幟性的血紅色寶石吊墜。不知是對於對方擅自
給自家寵物改了名字而感到不滿,還是因為自己被忽略而耍起了脾氣。
溫暖的摯友被奪走,安格斯不禁一愣,而後下意識地反駁:「我不會認錯的!牠明明就是
黑之地獄鎮魂曲‧腥紅獵犬席爾維斯特!」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艾莉絲臉上的不悅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為了忍住笑意而有些
扭曲的表情。安格斯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臉紅得像是熟透了的頻果。
「妳剛才什麼都沒有聽到!請當我什麼都沒說!」安格斯摀著臉,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對一名自認早已脫離中二時期的少年而言,這撲面而來的中二感簡直不忍直視。
「我聽到了。」艾莉絲對他眨眨眼,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嚴肅一點,卻還是忍不住大笑出聲
。「哈哈哈!腥、腥紅獵犬……你太強了!」
看著眼前笑到直不起腰的少女,安格斯摟著自艾莉絲懷中逃了出來的小奶狗,恨不得把自
己縮得再小一點,最好能躲到席爾維斯特身後。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這個想法還會持續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
自終於冷靜下來的艾莉絲口中,安格斯逐漸了解了此刻身處的世界。這裡是被稱為「裡世
界」的黑白世界,與安格斯原來所在的「表世界」相對。於此世中,萬物之色皆被泯滅,
世上唯一擁有色彩的是被稱為「魔女」的七姊妹。而出現在安格斯眼前的紅之魔女艾莉絲
,便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
由於某種未知的原因,裡世界正處於崩潰的邊緣。被稱為「神判」的黑白浪潮在世界各地
出現,所到之處一切生靈灰飛煙滅。從最高等的生物開始,世上生物逐漸消滅,唯有被判
定為最弱小的「一級生物」方能倖免。就如同傳說中的諾亞方舟,神判席捲而來,卻為世
界留下了最後一點火種。而艾莉絲口中的小黑,安格斯所認為的席爾維斯特,正是一級生
物的一員。
「所以說,待在小黑身邊是最安全的!求小黑大人罩你吧!」當艾莉絲一臉驕傲地說出這
句話,安格斯低頭看向正在自己懷中拱來拱去的小奶狗,一時無語。
而安格斯的到來也並不是偶然。為解決裡世界的危機,七魔女召喚了一百名擁有劃出「界
線」資質的異鄉人來到這裡。有人很快地掌握了劃出界線的方法,但大多數的人都在學成
之前被神判所吞噬。到安格斯這一批,已經是第七次輪迴了。然而能夠成功拯救世界的人
數,理所當然的,是零。
聽著艾莉絲輕描淡寫地述說著已然發生的歷史,安格斯不禁感到背脊發涼。一百人、第七
輪,也就是說,前面已經有六百人不在了。身為平凡人的他真的有辦法完成這種艱鉅的任
務嗎?
下一刻,敘述中的矛盾點卻在腦中浮現。也許是基於對救命恩人的信任,安格斯幾乎沒有
思考便問了出口:「如果前面已經有人掌握了劃出界線的方法,為什麼任務還是沒有完成
?難道這種能力其實並不能解決世界的問題?」
「可以解決的!只要到了東方的魔女宮殿,透過法陣的增幅便能徹底消除神判。」艾莉絲
不假思索地反駁,而後卻露出了有些猶豫的表情,紅寶石般的眼眸之中透著不安。深吸了
一口氣,她才接著說道:「但是那些能完美控制能力的人都被姊姊們帶走了,我不知道他
們去了哪裡。」
艾莉絲口中的姊姊,便是在其之前的六位魔女。關於魔女的角色與由來,就連身為紅之魔
女的艾莉絲自己都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魔女的誕生與世界的本源相關,並擁有超越人
類的力量。她們從未被要求去做什麼,但維持世界運轉所需的一切行為都被銘刻於魔女們
的本能之中。隨心而為,便必定是正確。然而若是如此,魔女之間又為何會出現矛盾?
安格斯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艾莉絲在簡單說明狀況,並囑咐他跟緊小黑之後便離開了。
畢竟同時來到裡世界的人數太多,未經過教導的新人又難以察覺並正確使用劃出界線的力
量。看著匆忙消失在虛空中的那個紅色身影,安格斯不禁感嘆起了有些人就是天生勞碌命
。
除了與艾莉絲初次見面的那天,安格斯再沒有成功劃出界線。也許是因為沒了自大卻可靠
的紅之魔女在身邊,面對神判時無法壓抑的恐懼使他無法定下心神。最終安格斯只有縮在
席爾維斯特身邊,十分沒有尊嚴地以行動做出艾莉絲之前說過的話:大人,求罩!
在小奶狗的幫助之下,安格斯安然地活過了幾個月。然而體型的差異,卻也使他親身經歷
了神判的恐怖。被隔絕的諾亞方舟只有很小的一塊地帶,剛好能夠包圍住小狗,再多出一
點空間。安格斯抱緊懷中的摯友,仍無法完全進入方舟。暴露在方舟之外的部分,便受到
了神判無情的洗禮。
安格斯親眼看著那陣黑白浪潮將自己一半的手腳分解,隨著移動一寸一寸將皮肉與骨骼碾
碎。就像是以慢動作將自己的身體放進一架巨大的絞肉機,機器的另一端卻是無一物的虛
空。劇烈的痛苦一波波襲來,疼痛使安格斯幾欲暈厥,意識卻清醒得令他痛恨。刺耳的雜
音中彷彿夾雜著血肉被撕裂的聲音,被抱得太緊的席爾維斯特濕潤了眼睛。他聽見自己慘
叫出聲,淒厲的哀嚎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悲鳴。
也許是幾秒,又或者是幾分鐘過去,神判終於遠離。失去的血肉從未曾流出鮮血的斷面開
始重新建構,不知是不是錯覺,安格斯竟覺得自己身上的色彩黯淡了一點。然而劇痛之後
湧上的疲憊使他無法顧及這些,眼前一片白光,腦袋有些暈眩。安格斯最後的意識停留在
小奶狗項圈上的寶石吊墜,剔透的紅寶石在無色的世界之中彷彿散發著光芒,鮮紅如血。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艾莉絲從一開始的偶爾出現,到後來幾乎成天陪伴在安格斯身邊。
有時候安格斯也想問問其他人的情況,話到嘴邊卻又轉成了不著邊際的談天。事實已經很
明顯了,當殘存的人日漸減少,紅之魔女自然變得空閒。幾次深夜,半夜醒來的安格斯看
見艾莉絲獨自仰望夜空。那在寂寞之中伴隨著疲憊的側臉,定格在少年腦中成了無法忘懷
的畫面。
艾莉絲是溫柔的,即便以傲慢的態度作為掩飾。從席爾維斯特的出現,到後來的陪伴,紅
之魔女無聲地表達著對於安格斯的關心,即便她可能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果沒有遇
見艾莉絲,安格斯覺得自己一定會在這無聲的黑白世界之中瘋掉。他何其幸運,能在這褪
色的世界之中尋到一分色彩。當然,如果對方的個性再可愛一點就更好了。
安格斯、艾莉絲與席爾維斯特的組合一路向東行走,不知經過多少日夜,終於到了東方的
魔女宮殿。不同於想像中的莊嚴,魔女宮殿是座純白色的歐風建築,有著彩虹的七色流轉
其上。每個部分的顏色都不是固定的,上一秒的鮮紅,可能在下一秒便成了嫩黃。多虧這
個特色,安格斯在幾百公尺外便認出了它。
越靠近魔女宮殿,安格斯越能感受到艾莉絲心中逐漸蔓延的不安。在距離宮殿尚有幾十公
尺的地方,艾莉絲加快了腳步。隨意一揮手,便出現了一條通向入口的紅色地毯。停下步
伐,轉身面對安格斯,年幼的魔女昂起頭,看似驕傲卻掩不住眸中的忐忑。
「前面就是魔女宮殿了。進去以後跟緊我的腳步,要是掉隊可別怪我沒救你啊!」艾莉絲
雙手叉腰,從動作到神態都透著自然而然的傲慢。然而安格斯沒來由地覺得她正在擔心,
也許這樣彆扭的表達方式也是艾莉絲可愛的地方。
安格斯笑著應下以後,兩人踏上了通往魔女神殿的紅地毯。如果有天可以走上教堂的紅毯
就好了,安格斯腦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呆呆望著艾莉絲纖細的背影,沒有邊際的幻想
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懷中的小狗舔了舔他的臉,安格斯才終於回過神來,跟上艾莉絲的腳
步。
虛假的平靜在踏入魔女宮殿的瞬間被撕裂,只一眨眼,安格斯眼中便失去了艾莉絲的身影
。緊緊抱著懷中的摯友,安格斯試圖以那溫暖安撫自己的情緒。但緊張卻使他手上的力道
不自覺加大,直到小奶狗不適地掙扎了起來。
「啊!抱歉,弄痛你了。」趕緊鬆開手,安格斯滿是愧疚地摸了摸小狗的頭。小奶狗落在
地上,蹭了蹭安格斯的腳,像是在表達自己不介意對方一時的失禮。
「和小黑感情真好啊!不愧是討人厭的病毒。」嫵媚的女性聲音從房間角落傳來,安格斯
抬頭看去,只見一名身著紫色晚禮服的女性自角落的黑暗中踏出。豔麗的臉上毫不掩飾對
於一人一犬的厭惡,紫水晶般的眼瞳之中滿是嘲諷。「雖然沒有向你這種蟲子介紹的必要
,不過你大概也猜到了,吾乃紫之魔女。」
「那個、魔女大姐,從病毒到蟲子階級提高了喔?」雖然知道不合時宜,安格斯還是忍不
住開口。紫之魔女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隨即恢復正常,彷彿那一瞬間的尷尬只是幻覺。
「啊!大姐,這傢伙好有趣!我知道為什麼艾莉絲喜歡他了。」嬌小的橙色身影自虛空中
浮現,穿著橙色運動外套與短裙的少女甩了甩紮起的馬尾,盯著安格斯的橙色眼眸中滿是
興味。
在這兩人之後,黃、綠、藍、靛,剩餘的四位魔女逐一出現。除了艾莉絲之外的六名魔女
將安格斯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聊著各種不著邊際的話題。被放在地上的小奶狗不安地繞
著安格斯亂晃,安格斯心中忐忑,卻不敢有半分退縮的表現。他不知道自己會被怎麼樣,
但卻清楚露怯只會加速自己的敗亡。
「人都到齊了。」穿著靛色長裙的女性輕聲開口,沉靜的聲音似是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原
來喧鬧的大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安格斯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靛之魔女,與明豔的紫之魔
女比起來,長相頂多算得上清秀。柔順的黑髮披肩,靛色眼眸之中不起波瀾,卻如同漩渦
一般直欲掠奪所見之人的靈魂。
只看了一眼,安格斯便匆忙收回視線。
「你喜歡二姐嗎?可是二姐不喜歡異鄉人,而且艾莉絲會傷心的。」微弱的少女聲音響起
,安格斯循聲看去,便看見穿著黃色碎花小洋裝的黃之魔女以那雙明黃色的大眼盯著他,
一晃一晃的雙馬尾像是在述說主人的擔憂。
安格斯臉一紅,正想開口反駁,就見到一旁的藍之魔女將黃之魔女攬入懷中,溫柔地讓她
別打擾姐姐們處理公事。水一般的藍色眼眸之中,沒映入半點另一位當事人的身影。一臉
懵懂的黃之魔女被摟住以後便沒再開口,聽著姊姊的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見黃之魔女被成功安撫,靛之魔女才看向安格斯,語氣平淡地開口:「給異鄉人的最後一
點優惠,有什麼想問的嗎?」
聽起來像是死刑犯的最後一餐,安格斯忍不住苦笑。但事實上,他的確有許多疑問。既然
魔女們召喚了這些「異鄉人」,並期望他們做些什麼,為何又要將學會利用力量的人們驅
離──當然,這只是樂觀的看法──或屠戮?另外,艾莉絲和其他魔女的做法顯然是不同
的,這又是什麼原因?
安格斯以為他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或者糟糕一點,對方根本沒打算回答。但他從沒想
過,當問題問出口,多數的魔女都是一臉莫名奇妙。靛之魔女終於不再那麼平靜,她盯著
安格斯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端不可思議的東西。溫柔的藍之魔女終於捨得將視線移向
安格斯,滿目的憐憫使他腦中警鈴大作。魔女們的反應讓安格斯突然覺得自己弄錯了些什
麼,而後在紫之魔女的大笑聲中得到了映證。
「天啊!你該不會真的相信艾莉絲那一套吧?異界來的百人勇者?」紫之魔女的肩膀顫抖
著,忍不住的笑意使她的眼角泛著淚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嫵媚的紫之魔女對安格斯露
出了第一個笑容──滿是惡意的笑容。
「這裡的確是裡世界,不過可不是什麼相對應的平行世界……這裡是,亡者的世界啊!」
彷彿被什麼人重重敲了一記,安格斯感覺腦袋一陣發昏。下意識地看向腳邊的小狗,才恍
然發覺對方正是證明他往日愚昧的最好證據。席爾維斯特、早就該死去的席爾維斯特,安
格斯不是沒想過對方存在的不合理性,但是巨大的喜悅與心中隱約明白的恐懼使他不願去
面對。
也許是安格斯蒼白的臉色喚起了靛之魔女的惻隱之心,又或者是單純對於耗了太多時間感
到不滿,靛之魔女不發一語地拉開打算繼續嘲諷對方的大姐,對安格斯述說起了這個世界
的「真實」。
如同紫之魔女所言,裡世界是屬於亡者的世界。但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正確,因為亡者並不
能在這裡待上太長的時間。來到此世的靈魂要在魔女的領導下前往其歸屬,經歷靈魂被一
寸寸碾碎的痛苦之後,回歸世界的本源。被艾莉絲稱為神判的黑白浪潮,正確名稱是「無
色之門」。是由魔女們創造出來,自動化處裡來到裡世界靈魂的機制。
「世界這麼大,我們才七個人。就算能劃破空間,還是會人手不足的嘛!有了門以後多好
,只要打開,所有目標都會被『啪噠』地扔進去。」一頭短髮,穿著淺綠色吊帶褲的綠之
魔女把手從口袋中抽出,做了個扔東西的手勢。
但就在過度忙碌轉為過度輕鬆之間,紅之魔女艾莉絲出了問題。也許是因為無聊,又或者
是長久以來只有魔女七人的世界令她感到寂寞,艾莉絲開始私自扣留應該回歸本源的靈魂
。透過存有她魔力的法器保護,或是教導亡者使用身上僅存的生之力,以免於無色之門的
侵襲。然而生之力損耗殆盡的後果,便是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小黑之所以一直沒事,就是因為這個喔!」不知何時靠近的橙之魔女笑著伸出手,少女
白嫩的掌心中,原來在小狗項圈上的紅色寶石安靜地散發出血色微光。
「只有小黑的時候,大家都同意睜隻眼閉隻眼的。」黃之魔女以柔弱的嗓音開口,話語的
內容卻尖銳得可怕。「但是你不行,因為是你所以不行!」
安格斯想問為什麼,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身體無法動彈,原來在腳邊繞著圈子的小黑
也停在原地。連眼珠都無法轉動,安格斯只能看向正前方的靛之魔女。靛之魔女平靜地望
著他,藝術品般的美麗眼瞳一如最初的沉靜。時間到了,安格斯幾乎在瞬間便明白了這所
代表的意義。
「前往歸屬的時刻已至。」隨著靛之魔女清冷的話語落下,黑白浪潮不知從何而起,將安
格斯團團包圍。黑白交雜的顏色充滿視線,再看不見半分魔女們的鮮豔。無處可去,無法
逃離。陌生而熟悉的痛楚席捲,這一次安格斯卻再喊不出聲音。
從指尖開始,血肉一點一點被絞碎。空無一物的浪潮那端,恍若能夠聞到鮮血的腥味。安
格斯彷彿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卻在下一瞬間發覺那只是劇痛之下的幻覺。分明是永
遠也不可能習慣的痛楚,卻被一次次重複。乾淨的傷口不曾流出半滴鮮血,通紅的眼眶之
中卻已留出溫熱的淚。與過去的情形不同,安格斯發現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在一波波難
忍的疼痛之下,腦中出現了熟悉而陌生的畫面。
想起來了。那天,他只是想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點泡麵,卻被失速的卡車迎面撞上。那一
瞬間,他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而後便感覺身體一輕。被卡車撞得高高飛起,然後
重重地摔在地上。印象裡是很疼的吧?但是跟現在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麼了。他是在那個
時候死了的嗎?安格斯不知道,因為此刻他已無法思考。
不間斷的劇烈疼痛使安格斯的意識漸漸遠離,一抹鮮紅卻在此時闖進了他的視線裡。是艾
莉絲,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艾莉絲。以往總是整整齊齊的黑色長髮凌亂,漂亮的紅色洋裝
上有幾處破口,白淨的小臉甚至沾上了紅之魔女深惡痛絕的灰塵。安格斯想對她微笑,對
她說「這樣的艾莉絲我也完全沒問題!」。不是故作瀟灑地裝作不在意,而是他真的沒有
生氣。
最開始聽見艾莉絲騙了自己,安格斯是驚訝的,也許還有那麼點傷心。但他仍然感謝艾莉
絲,至少在最後的最後,是她將席爾維斯特帶到了他身邊。而且艾莉絲是沒有惡意的吧?
單純而驕傲的紅之魔女,只不過是太寂寞了而已。
意識朦朧之中,安格斯看見一臉急切的艾莉絲衝了過來,猛地抱住他的腰,抬起頭不斷地
說著些什麼。安格斯想要伸手扶住她,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手了。在未曾消失的痛楚之中
,凝神想聽清她說了些什麼,刺耳的雜音卻使紅之魔女的話語遙遠得無法接近。「不要擔
心。」安格斯試圖安撫眼前慌亂的魔女,最終仍發不出半點聲音。像是發現對方的情形,
艾莉絲低下頭,安格斯感覺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落在自己的鎖骨之上,而後視線便成了一片
黑暗。
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白浪潮之中,狼狽的紅之魔女跌坐在地。溫熱的淚水不斷自眼眶
中流出,艾莉絲對於姊姊們的安慰毫無反應,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那個安格斯已無法
聽見的語句。
「對不起。」
安格斯是在醫院醒來的。純白的天花板讓他有一瞬間的恍神,而後人們驚喜的呼聲便刺得
他耳朵疼。對了,他為了買泡麵而被卡車撞飛了。所以有好心人送他來醫院了嗎?
在周圍人們七嘴八舌的解說中,安格斯終於了解了自己的情形。當初巷口那一下不只撞斷
了他幾根骨頭,還差點要了他的命。雖然身上的傷並不致命,但他的頭十分不幸地撞在一
塊大石頭上,旋即陷入昏迷。按照父母的說法,他已經昏迷了三天,中間還一度停止呼吸
。再加上安格斯的意識一直沒有清醒的跡象,如今竟然能夠醒來,所有人都認為是個奇蹟
。
「只有三天嗎?」安格斯低著頭喃喃自語,有種微妙的不真實感。「總覺得已經過了很久
。」
「大概是做了個很長的夢吧?」安格斯的母親溫柔地吻了吻他的臉頰。
也許真的是做了個很長的夢吧?而且,是很令人感到懷念的夢。但是夢的內容是什麼,安
格斯已經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喧嘩了好一陣子,眾人才被以病人需要休養為由趕出病房。安格斯掙扎著起身,在病床旁
的玻璃窗上看見了自己此刻的倒影。被包成木乃伊的手腳和後腦、因失血而愈加蒼白的臉
色,最後視線停留在鎖骨處血紅色的胎記。那是之前並不存在的東西,但是不知為何,安
格斯並不感到意外。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僅僅看著窗上的倒影,他便有種落淚的衝動
,悲傷得無法自已。貼在窗上,一次又一次地描繪著鎖骨處水滴形狀的血色標記。剎那間
,安格斯彷彿找到了原因。
那是誰的淚滴。某個很重要的人曾在他懷中哭泣,但他卻再也無法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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