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緊張的搓著雙手，眼眶旁邊鬆弛且有些黯淡的皮膚，顯現了她可能被失眠問題困擾已 久。她的眼睛不敢直視著我，不斷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盡可能的靠近她來聆聽她的話， 但又不能過於接近，像這樣的病患對於與人的相對距離可能會非常在意。 「我一直夢到一些很奇怪的內容……已經在意到睡不著覺了。醫生，我是不是有神經病呢 ？」少女說完，緊張的抬起頭看著我。由於外界對於精神疾病的污名化，相信少女要來找 我之前也是經過了一番心裡掙扎吧。總是比自己亂服用安眠藥好，可憐的孩子。 「什麼樣的內容呢？是很嚇人的，像恐怖片那樣的嗎？」我正面回應了她的眼神，並且溫 柔的說出我的話語。首先，建立眼神接觸是和病人建立互信關係的基礎。 「在我們學校的黑特版上，貼滿了同學對我的怨恨，說我不願意和別人打招呼、不跟別人 一起玩，被老師點到不會回答就會被嘲笑、分數考到不好就會被成績好的同學鄙視、話說 得比較小聲就會被說我做作，然後用很難聽的話罵我，說我是……」女孩似乎講到了傷心 處，眼眶中泛著淚水。看來真正讓女孩在意的關鍵應該是同學的辱罵吧。不過，透過黑特 版這種方式呈現的內心恐懼，是比較少見的現象。是不是代表加害者自我掩飾惡行的手段 高明，以至於老師、家人都渾然未覺，所以在夢中以無法知道本名的網路世界象徵這種情 形？ 「那麼這些夢境有真實發生過嗎？你在黑特版上看到了些可能在指涉你的內容？」我試著 釐清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但女孩搖了搖頭。接下來的療程進展比較緩慢，我先是旁敲側 擊希望能了解到底少女在學校有沒有受到霸凌，但是少女一直避而不談。這可能是少女對 班上同學的信任，相信這只是一場噩夢而感到恐懼；也可能是對班上同學掩飾手法的恐懼 ，相信說出來也不可能得到平反。 我搖了搖頭，我似乎太過於把個人的臆測加入療程的內容了，這也是過去老教授苦苦叮嚀 我的，他俏皮的時候會開玩笑說「以後心理系應該禁止閱讀偵探小說，瞧你這樣子」，但 也不是沒有當面責罵過我的這種壞毛病。現在要緊的是讓當事人去釐清什麼樣的方式最能 打開自己的心結，我開始引導少女去回想思考自己噩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然後惡化的 情形如何。意外的是，少女給出了個相當明確的答案。 「上次……我被老師罵說，不可以隨便亂誣賴同學……這樣子會更沒有人緣……」少女吞 吞吐吐的說了出來，並且在我給的紙張上畫出了一條數線。我讓她畫出自己不同時間點的 心情，但沒有特別指定是什麼單位，女孩可以畫自己一天當中的心情變化，也可以畫自己 最近幾天的波動。當女孩畫完的時候，診療時間也差不多結束，女孩怯生生地和我點點頭 ，然後就走了出去。 我拿起了數線圖仔細端倪，這是她最近幾天的心情變化圖，在她被老師責罵誣賴同學的時 候降到一個低點，接下來一直保持著低點直到一個事件。雖然少女似乎寫字的時候充滿猶 豫，塗塗改改，我還是勉強辨認出了內容。「買了新東西」，原本東西似乎是寫別的字但 被塗黑了，我翻到了背面，沒想到少女也細心的把背面給塗黑。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要讓少女塗成這樣呢？總覺得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論如何，我跟她母親約好，這週四就再來看一次好了，今天時間比較短，而且少女看起 來還是心事重重，有很多話沒有講清楚。我走出了房間，前往走廊另一頭的廁所，洗了把 臉。 我的腦袋覺得沉重。這是一條普通甚至有點骯髒的走廊。路上有很多穿著制服或體育服的 高中生來來去去。我的身體不是很受控制，我勉強要走回教室的時候，路上有個女生把我 攔了下來。 「同學，你還好吧，怎麼看起來臉色這麼差啊？」在她說話的同時，旁邊有許多一樣穿著 制服的女生圍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沒有一個人的表情看起來像是關心同學。 「是啊，平常你就常盯著地板看，現在看起來連整個人都要跌到地上了似的。」 「身體這麼虛弱，就是該好好運動鍛鍊一下啊。同學同學，我們一起去玩籃球好啦。」 「你看你平常聲音就小到像蚊子叫一樣，這麼一病不就都要用氣音說話了，同學，你喝個 熱茶舒緩一下喉嚨吧。不然你下次叫我們我們又沒聽到，多不好意思啊。」 我頭痛欲裂，但這群「同學」絲毫沒有退去的意思，反而一直拉扯著我，要把我帶到保健 室、要帶我去打球、要拉我去教室，也有要帶我去廁所吐的。我揮開了她們的手，但這時 候那杯茶水正好就在旁邊，整個翻倒在地上。而且「老師」也剛好來了。 「育萱，你怎麼這個樣子呢，欸，育萱，要把地上的水先清理乾淨啊！育萱！」我的身體 沒有把老師的話語聽完，而是擅自往教室那邊衝了過去。同時，當我的身體在狂奔、頭裡 的痛覺在噬咬著我的神經、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來的同時，我也從沙發上驚醒了過來。我 看了一下鏡子，我並不是「育萱」，那個被噩夢困擾的女孩。我仍然是慧羽。 有人敲了敲我診療室的門。我起身去看，看到了我的恩師，孫教授。孫教授的頭髮已經花 白，臉上有許多的皺紋和老人斑，身體高瘦穿著白袍，幾乎就和過去一樣。他關切的看著 我，我急忙將頭上冒出的冷汗擦了幾下，喝了幾口開水。 「老師，不好意思睡過頭了，都忘記您今天要來了。」我拿出了預先準備好的一些點心來 ，老師手上拿著他習慣用的保溫瓶，裡面總是裝著泡得很濃的烏龍茶。 「不要緊，不要緊。倒是你做惡夢了？工作壓力很大嗎？」孫教授坐了下來，眼神看進了 我的雙眸，彷彿能洞察一切的這個眼神，是孫教授的特色。 「做了自己變成病患的夢，總覺得應該是我自己想太多了。老師不用在意，吃點餅乾吧？ 」我將餅乾端到了老師面前，奇怪的是，老師開始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我。 「將自己置入病患的心境並不是一件很稀有的事，但是，有的時候我也會想，也許這正是 一種我們了解病人痛苦的方式。你透過了那病患的視角，看到了些什麼？」老師若無其事 的說著，彷彿只是在聊天一般。換我開始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孫老師了，正是他教導我不能 把自己過多的臆測幻想帶進工作，要尊重病人對於自己心境的詮釋。但他此刻卻像是「相 信」了這個他從來沒經歷過或聽過的夢境。 「我看到那病患被同學欺負，在她身體不適時刻意的糾纏她。然後當那個同學動怒的時候 ，故意讓她把東西弄翻，讓老師責備她。沒想到現在高中生還會用這種國小般的手法…… 」我向老師告知了我看到的訊息，老師看我說完了，居然愣了一下。 「不不，難道沒有看到更多，感覺到更多嗎？更加，危險的內容。」老師用一種這非常要 緊的語氣和我講著，反而加深了我的疑慮。老師看我沒有回答，默默地拿起了少女畫的數 線圖，然後仔細的端詳著。 「老師是看到了什麼……咦？」我看到了個讓我非常訝異的內容。原本數線圖上的圖形， 在某個時候只是稍微有恢復，但現在圖形卻變成，在那個時間點心情突破了零，甚至跟過 去心情的負值不相上下的高。那個點是，「買了新刀子」。老師看我眼睛瞪大，顯然已經 對這種事態了然於胸了，立即拉住我的手，我一時還沒會意過來。 「快，現在快要是放學晚自習的時間了！」他這麼提醒，我才會過意來。立即從沙發上跳 了起來，不顧一切的跟老師在醫院裡狂奔了起來。 視角切換到了教室，我的身體又再次擅自動了起來，手上拿著木頭質感的圓柄，上面的重 量讓我並不意外我拿著什麼。我往旁邊的同學砍去，後面有個男同學比較大膽，立即拿書 包朝我丟了過來，但被我輕易的接住，雖然手上留有火辣辣的疼痛。「我」似乎已經打鬥 相當久，肌肉的痠痛、身上被許多反抗的同學毆打的傷，在「我」砍了幾刀之後，最強壯 的男同學也終於倒下了，我回頭一看，走廊上有幾個倒著的屍體，數一數應該數量是全「 完成」了。 身上沾滿了濕黏的血，鼻子中滿是鮮血的惡臭，汗水從臉上不斷滑落，亢奮的情緒尚未消 失。身體在走廊中間的廁所那邊停了下來。化妝鏡裡倒映著一個穿著白袍，帶著無框眼鏡 ，有著黑眼圈的女性。「你是因為自責才會做了當上心理醫師的夢。但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無藥可救了喔。只有把他們都殺掉，對吧？」我的嘴唇不自覺的抽動了起來，在說完這 一切後，我的嘴咧出了微笑，但我的意識卻強烈的不舒服。我毫無要吐的感覺，但我的意 識多麼想吐在這化妝鏡上、吐在這洗手台上，多麼想證明我的意識和身體是不一樣的。但 一切可能都只是一場夢吧。 走廊的盡頭，有個穿著制服、面貌熟悉的女孩跑了過來。她頭髮凌亂、因為跑步而氣喘吁 吁、帶著細框眼鏡，也和「我」一樣有著黑眼圈。後面跟隨著的是一位不認識的老先生， 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喘，雖然表情是對這景象相當的哀傷。那氣喘吁吁的女孩子開口了 。 「為什麼，哈、哈，何苦這個樣子呢！你的家人都會感到難過的！」她看起來很為我的行 為感到生氣呢，為什麼呢，她不是都看到了我的過去嗎。不是都看到那群人是怎麼欺負我 嗎。「不是都把身體借給了我報仇嗎，醫生。」我的身體擅自的動了起來，我的意識已經 分不清楚我是那女孩還是醫生。直到老師的一句話。 「有時候，並不是太遲了，就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往往是因為太遲，所以放棄 了。育萱。」我頭痛了起來，抬起頭時，我看到我眼前有著老師的背影，他正穿越走廊上 被追砍的屍體，走向了那個穿著制服劇烈頭痛的少女。少女舉起了刀，往老師砍了過去， 但老師毫髮無傷，刀片還斷成兩截。這應該是我的夢，我幻想出了一個可以阻止一切發生 的存在。所以，這一切到底有沒有發生呢？如果是我所學所知，應該是有。 「你要好好堅強的活著，然後你會知道，這才是真正最好的方式。對你和對被害的人。」 老師像動畫一樣用手刀敲了少女一下，她昏了過去，倒在了走廊的血泊之中。 我感覺自己也像受到了重擊一般，昏了過去。我倒在了血泊之中，手中握著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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