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睜開雙眼的男子，嗅到了微甜的腥味，左手長而尖的指甲不僅沾上了猩紅，還有 些許細屑的皮膚。被劃出三道血痕的右手腕仍汩汩淌血，輕顫的左手已收回指甲握住拳。 「……」半張開口，咬牙切齒地開闔著，流出薄弱的氣流，如泣如訴的低吟似是旋律。 「嗚、啊啊──」聽聞者必倉皇躲避，如呻吟的聲音迴盪著，最後卻化成淒厲的尖嘯，令 整座建築為之震動。 當巨響造成的動盪趨於沉寂，無聲無息的黑暗驟然籠罩，大理石建築的外圍已有部分消失 無蹤，黑暗在夜色中悄然隱沒。 因為歪著頭故長髮的一邊垂過胸前落到膝外棉被上，彷彿溪水漫出山稜般流瀉，在臉頰邊 有一對頗大的犄角恰好掩住了那對玲瓏的耳朵，被黑髮映襯得更為慘白的面容仰視佇立於 床邊的金髮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虛弱的笑。 「你還笑得出來？身為魔王卻把自己的魔宮毀去泰半，你的力量暴走這是第幾次了？」雙 手環在胸前，金髮男子緊蹙的眉宛如山稜，他一身筆挺整齊的白色軍裝，銀色絲線鑲邊的 長外套襯托出那結實卻不顯壯碩的身材。 將白皙的手從棉被中抽出，身著深灰色衣袍的床上人向男子豎起四根手指，仰首的模樣散 發出一種「我很乖快稱讚我」的氣息。 「那麼，利菲爾，你這次是為什麼暴走？」按了按額角決心無視對方違和的氣質，自鑲金 邊紋路的木櫃中取出羽毛筆和羊皮紙，金髮男子托著一本厚重的書回到床前，放在對方膝 上，「暫時失去語言能力的你比平常看起來好得多，至少可以表現出一種高貴優雅的假象 ，只要別露出那種小狗般的眼神。」 接過紙筆的利菲爾，迅速在紙上書寫文字：「小米，這樣說太失禮了喔！」字跡工整優美 ，但可看出下筆時因無力而顫抖的線條。 「回答問題，別把你所剩無多的力氣用在廢話上。」被稱作小米的男子冷冷地瞪了利菲爾 一眼，腦中播放著利菲爾帶笑的溫和聲音，搭配上面前人的表情後，煩躁程度有增無減， 他想收回前言了。 「我做了一個夢，唱了一首歌，如此而已。」連筆都難以握緊的右手寫出簡短的文字，失 去血色的嘴唇蠕動著。 「等你恢復到能說話的程度再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夢吧，我現在去找羅爾斯哥哥。」俯身將 棉被上的書和羊皮紙拿起，取走利菲爾手中的羽毛筆，小米正要起身，如陽光般燦金的髮 絲卻被往下扯。 「利菲爾，你做什麼？」痛楚令小米變了臉色，輕而易舉推開那白淨的手指，發覺對方凝 視自己的容顏多了一絲茫然，「你想說什麼？」試圖將耳朵靠近利菲爾口邊。 「──」輕吹出氣息，無聲的話語消散。 被那氣流搔得耳朵發癢，小米瞇眼細看那姣好的唇變化形狀。 彷彿此事就榨乾了利菲爾僅留的一絲力氣，無暇顧及撞擊會受傷，眼一闔就往後倒下。小 米反射性地以手臂撐住利菲爾的背，接著謹慎地扶他臥下，再悄然退出此房。 帶上雕花的木門，和門上的兇獸雕像相顧無語，小米踏上一塵不染地白色走廊，安靜得不 見半點人影。雖然此地看起來安好，但其他處已經被一夜忽起的黑暗淹沒破壞，小米本就 深鎖的眉不禁緊緊揪起，衣袖一揮便走了出去。 當金髮的男子再踏進房內時，他提起右手，白色的劍光直射坐在床上人的手腕，逼那伸長 指甲的手垂下。 「利菲爾，你在做什麼！」丹田蓄力的一喊，震醒了彷彿失去自主意識的男人。 兩手手腕傳來尖銳的痛楚令他投給進入者困惑的眼神，右手是皮膚和一些血肉被剝離的感 覺，化成爪形的左手腕中則尚存有迴轉的劍氣。 小米不記得自己看過利菲爾自殘，方才視覺觸及的畫面讓他差點心跳停止，他一把抓起男 人的右手，白皙的肌膚上橫亙數條可怕的爪痕，寬度雖不寬但深及白骨，如欲扼斷手腕卻 笨拙不得其法。 「最好給我一個可接受的理由。」把紙和沾墨之筆拋到坐臥之人身上，小米的表情滿是慍 怒。怒的是在利菲爾陷入困境時，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喔，魔王大人。」從光線折射的陰影中，一抹黑影驟然浮現，接著 化作血色袍掛的男性身軀，當陰影散去現出銀髮的優雅身影，「米席特，麻煩你代替魔王 大人解釋一下他的狀況。」 「羅爾斯哥哥，利菲爾他前天晚上力量暴走滅了半個魔宮，力量使用過度暫且失聲了，我 方才發現他在自殘。」被魔王寫作小米、本名米席特的金髮男性，以一口氣完結現狀。 在此人現身時利菲爾左手就已經斂起爪子，但指縫間殘留的血漬一時難以抹掉，遂成了粉 飾太平失敗的最佳證據。 「這樣吧，我提問，您只要點頭搖頭即可。」裝束高貴而奇異的男子用力掐住利菲爾的右 手腕，表情從微笑瞬間轉成惱火：「您想折斷自己的手嗎？」 被羅爾斯第一個問句難住了，利菲爾似是陷入了長考，最後帶點猶豫地頷首。 「原因是什麼？您這隻手怎麼了？」無法以是非題問下去，羅爾斯放開施於其上的力，並 仔細地凝視那傷痕累累的右手。 執起筆後，利菲爾俐落地在紙上揮出字，但難掩字跡中一絲紊亂心境。 「不是吧？魔王大人可是被評為『連天神都不敢自比其善』的代表啊！怎麼可──」羅爾 斯的吐槽被自己截斷，他瞠大了碧綠的眼睛。 「你不會是做了有關殺她的夢吧？」一邊祈禱自己的臆測不要如此準確，米席特一邊開口 問。 利菲爾的視線移向米席特，那瞬間彷彿可見一絲黑暗掠過那如寶石般的黑眸，姣好的薄唇 略啟卻沒有發出聲音，當米席特捕捉到空氣中一絲不尋常時，已不及阻止意識墜入無邊黑 暗中。 米席特記得魔宮從內到外都是白色的，有拼佈整齊的地板、看似平整實則略有凹凸的牆壁 、靜謐無聲的白淨空間。他很小的時候曾在此地待過，雖然活動範圍不出房間多遠，但至 少可以肯定不是現在這副樣子。 現在眼中景象，俱是被無實體的灰色濃厚氣氛所籠罩，本該空無一物的磁磚縫隙間，緩緩 淌出乾涸成黑褐色的血。血逐漸匯集成同色的小溪，拓展至整片地板，並從流動的黏稠中 吐出褪成灰藍色的球體，米席特反射性地退後，卻一步踏碎了某種觸感柔軟之物，低頭一 看只見一截乾癟的手指。 米席特挑了挑眉，緩緩移開自己的腳在地上蹭了下，他轉開了對地上那些球體的注意力。 雖然感知不到威脅生命的危險，但鬱悶的氣氛壓迫著神經，沉重得令人窒息。 將自身力量散發出去探魔王能力的發源處，從變得冰結的水藍色眼眸中望出去，卻見三種 不同顏色的能量光絲，不規則地纏繞扭曲，散在空間中干擾了米席特的探知。 「利菲爾，最好是你自己無法控制，而不是你把我排拒在外。」收回探查用的金色絲線， 米席特眼一闔再一睜恢復正常，他小心地跨過地上流動的赭色和球體，走向宛如黑洞般空 蕩蕩的、本該是門的位置。 寂寥無聲的走廊更使心情變得沉重，米席特故意踩出有聲的步伐，並自言自語道：「紫色 的魔力、金色的神力、淺綠色那個是……利菲爾身上為何會有妖的血統？以前完全沒看過 他使用妖力啊。」不開口的話，彷彿會被無聲的黑暗吞噬、墜入無盡悲傷的情緒中，米席 特欲再引力量尋人，卻發現神力散出去就難歸來，他當機立斷斂起力量，緊抿的唇下咬牙 切齒。 如鐵鏽的痕跡爬和血色侵蝕了牆壁上端，並逐漸往下端延伸，蛛網般蔓延開來的像血管的 紋路突破地面後糾纏著攀上牆和天花板，紫色和深紅色的表皮下猶見暗色液體流動的樣態 。 「如果這是你的內心，那還真是可怕。」一腳踩斷爬到自己腳邊的紫紅血管，米席特以嫌 惡的口吻低聲抱怨。 走在闃暗走廊之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聲音，然後黑暗中衝出一道紅色人影，銀 白色的直長髮在沉悶的灰敗氣氛中猶如光芒耀眼。追著他而來的，是展開蝠翼的數名身影 ，長相各異但有一共通點──扭曲得駭人的面容。 「怎麼砍都砍不完？這些惡魔到底哪來的？」一見刺向其中一隻，抽出劍後一迴身又將意 圖襲擊自己背後的惡魔攔腰斬成兩半。照理而言被這樣攻擊應該會大量失血然後進入死亡 ，但這些表情猙獰的惡魔彷彿不受影響，身軀竟瞬間接合如初，在黑暗中伺機攻擊。 「米席特，還不用神力幫一下你的劍術師父嗎？」眼角瞥見金髮白衣的男人，羅爾斯劍走 虛形，退離數步。 米席特背上化出潔白的羽翼，一身光芒閃耀奪目，神力壓縮成劍形一揮而出，將進逼的惡 魔一轟消失，旋即他就收回不停向外發散的力量，翅膀也化作片片落羽消去蹤影，光華消 散。 「利菲爾該不會在吸取我的力量吧？」所以黑暗才會吞噬光芒，將一切歸入無盡虛無中， 望著聚攏起來的黑暗如同翻湧的雲，米席特低喃了句，接著便和羅爾斯跨步往前。目的地 何在？唯有兩人心知肚明，從不躊躇。 有一堵色澤淺灰的牆阻卻了前路，在牆前停下腳步的二人一回頭已不見來時路，腳下踏實 了的地面再遠些便沒入黑暗中，近些則滿布流動著赭色的巨大血管，盤盤繞繞卻是不傷人 身。 羅爾斯劍一揮，劍鋒在壁面留下一道痕跡，從那一道裂痕中淌出了褐色的液體，滑過刻了 奇特圖案及文字的壁面，往地板上突然冒出向上睜的眼睛流入，那瞬間兩人都聽見了淒厲 的尖叫聲，地板劇烈震動了許久才逐漸止歇。 「那是墓碑嗎？」仰首再望那堵牆，羅爾斯握緊劍把，表情果決：「乾脆把這墓碑砍成碎 片算了。」 「我是不反對，但是……」順著米席特的話，慕石的裂縫中伸出了數條紫紅色粗藤，末端 化成滿口利齒且無目的模樣，還發出尖銳刺耳的咆哮。 「為什麼會有這種怪物從墓碑裡伸出來啊！」羅爾斯張開血織成的薄翼，握柄的手流出砂 礫般紅色氣體，纏繞上劍身。 「羅爾斯哥哥，為何不讓我用神力直接燒死牠們？」見對方反應，米席特本欲再現一次羽 翼，也只得倉皇避開咬過來的怪異生物，暫且不做反擊。 「我答應過魔王大人，不能讓你有任何損傷；而且不能再讓他隨便吸收你的神力，這裡已 經夠亂了。」一劍貫穿攻擊米席特的怪物，羅爾斯足一點地騰空飛起，長劍揮灑，片刻後 異獸們全化成灰敗的碎片落地，他則收起血光，視線依然警戒著墓碑，「幸好魔王大人沒 辦法使用血族的能力，否則這局就難解了。」 「這座墳墓，難道是你為自己所準備的嗎？你到底有多想殺死自己？利菲爾……」米席特 無懼是否再有異獸出現，單手貼上壁面，從那一排凹凸不平中，他摸到了熟悉的文字，不 禁輕喃：「還特別用我族文字來寫，你到底認同哪一邊啊？」 發覺有跫音接近，兩人同時回頭，在無邊黑夜中只見一具嬌小的骷髏喀啦喀啦走了過來， 骨頭上有些許裂縫、有些還附未完全腐爛的皮肉，眼睛部位的兩個窟窿直勾勾盯著他們。 感覺不到敵意，羅爾斯更提高了警戒。 骷髏搖搖晃晃地走到兩人中間，然後也單手撫上碑石，瞬息變成金髮藍眼的小男孩模樣， 連衣服都穿得妥當，背上有一對小小的白翼。 「啊、啊──」小男孩張大口，口水從嘴角滑落，眼眶流出兩行鮮紅的淚，哀號的聲音竟 然使整個空間都開始破碎。 鏽蝕褪色的灰色房間，在片片剝落的空間後展現出來，古雅的裝潢、整齊的擺設，在微弱 光源下黑色陰影宛如張牙舞爪的獸。 小男孩不見了，四周傳來低聲喃喃，仔細一聽像是旋律與低泣。聲音來源的床上一片黑暗 ，在看向彼方時米席特和羅爾斯同時有了相同的感觸，前者掩住了口、後者則用力敲了一 下自己的額角。 黑暗化成人形，佈滿房間的淺金色長髮上染有血色，面向兩人的灰藍色眼睛混濁無神，血 從眼眶和嘴角滑下，左胸開了個黑紅色的血洞，像是渾然未覺般吟唱旋律。儘管呈現出如 此樣貌，「美」的感覺卻同時滑過了兩人心底。 「妳是……利菲爾唯一愛過的女人嗎？」抗拒著翻湧的情緒，米席特前踏一步，壯大了膽 子向床人影提出問題。 羅爾斯瞠目結舌地望著米席特，不自覺地開口：「這怎麼可能？她是魔王大人的……」從 不明所以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情緒判斷事情，他甚至不得不按住自己的右手，免得自己一時 失控抽出劍。 床上的女性沒有搭理米席特，仍以詛咒般的聲調不停反覆唱著歌曲。女子的歌聲有一處不 協調，旋律只是某一段不停重複，一般歌曲不會如此，米席特不禁摀住耳朵，想排除不屬 於自己的情感。 「妳可以停止傷害利菲爾嗎？」明明一刻也不想再和女子對視，但米席特仍無畏地朝她喊 著，只是話語如投水中不僅無回應，連一絲漣漪也沒有興起。 「米席特，讓開！」手持血劍的羅爾斯，在米席特依言退開後，劍尖直指床上人脖頸，挾 萬鈞破壞之勢，迅如龍蛇遊走之姿。 伊人驟現，右手二指夾住劍身逼它止住後鬆開，左手魔力一揮逼退持劍者。 「利菲爾！」米席特眼中再現冰結，確定三色能量光絲源自此人後，喚出了對方之名。 「小玫瑰，我不能讓你也犯錯。」澄澈的黑眸認真地望著羅爾斯，佇立在床前的男子一臉 嚴肅，從他口中吐出的嗓音十分悅耳，渾身散發出的敵意卻十分陌生。 羅爾斯一時語塞、利菲爾在等待回應、米席特則保持沉默，一時之間僅餘女性吟歌的聲音 。 「你還不清醒嗎？利菲爾！」米席特右手一握，如陽光般熾亮的光芒化出劍形，刺往彷彿 對外界無感的女子。 利菲爾瞬間放棄跟羅爾斯的對峙，身移至米席特和女子之間，左手掌心投出實體的三色能 量絲，化作粗藤纏上米席特手腕腳踝，還有一條緊緊縛住他的脖子。 「小米，你也不可以做，她是……」嘴唇蠕動出一個語彙，雖然很淺很淡，卻不見平靜。 「那又如何？我根本不在意那種事，別忘了我重要的人早就被你全滅了。」壓抑至現在的 情緒轉化成怒吼，米席特把神力引作火焰延燒粗藤，毫不介意火燄也會傷到自己的皮膚， 掙脫束縛後光劍刺入女子胸口那血洞中，「這是你的夢，該醒來的人是你不是我們！」 如同烈日的白色光芒吞噬了黑暗，也掩去了所有人的視覺，再睜開眼時額側有犄角的貌美 魔王已坐在床上；來不及以血盾護身的羅爾斯沒感覺到燒灼的痛楚故驚異地看著自己身體 ；而張開巨大羽翼的天使正佇立於床前。 利菲爾冷靜的面龐滲入一絲不安定，但嗓音依舊溫和甜美：「小米，手拿開，我可不想被 你的劍殺掉。」 米席特的手掌停在魔王胸前，聞言他便收回手，表情充滿挑釁：「再經歷一次愛人死亡， 感覺如何？」 利菲爾面露溫婉笑容，毫不害羞地說出旁邊那隻吸血鬼恥於開口、會讓天使感到萬分挫敗 的話：「你真是我的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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