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詳的春日午後，陽光自窗外灑落，空氣中猶帶著點剛下過雨的清爽氣息。曉玫在床上翻 滾了幾圈，實在一點睡意也沒有，決定放棄聽從媽媽睡午覺的叮嚀，躡手躡腳地拉開門， 一溜煙的竄了出去。 古老的江南大院總讓曉玫有種穿梭在媽媽喜歡的古裝片裡的錯覺，她拐了幾個彎兒，邁開 小短腿朝後院跑去。爺爺的房子很大，即使待了半個月，她仍常常迷失在迴廊裡。穿過側 廂房，曉玫在青石板鋪的小路上奔跑著，軟軟的黑布鞋嗑著堅硬的石板讓她覺得有些疼， 但曉玫絲毫不在意，黑布鞋良好的無聲效果讓她對等一下的行動更有信心。最後，她在半 月形的拱門前停住腳步。 她探頭探腦的朝裡面看去，果然見到爺爺搬出了竹製躺椅，在後院的大棗樹下乘涼睡午覺 ，而她這次的目標——爺爺養的白龍，正趴在一旁的石桌上打盹，看起來睡得跟爺爺一樣 熟。一想到來到爺爺家這麼久，還沒有辦法成功抱到白龍，曉玫立刻眼睛發光，興奮地盯 住平時不好惹的大白狗。 正當她躡手躡腳的朝石桌移過去時，白龍卻似發現了她的不懷好意，突然跳了起來，朝曉 玫齜牙咧嘴，喉間發出低沉的吼聲，一臉敵意的跟她對恃。曉玫怒目瞪視著白龍，生氣的 對牠說：「小氣鬼小氣鬼小氣鬼！，抱一下又不會怎麼樣！」 「哈哈哈哈哈！」正當曉玫和白龍正在進行沒有營養的幼稚互瞪時，笑聲打斷了僵持的氣 氛，爺爺不知何時坐了過來，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大笑。曉玫生氣的噘起嘴，一屁股坐到石 椅上，別過頭去賭氣。 爺爺拍拍曉玫的頭，溫柔的說：「怎麼不睡覺跑來爺爺這裡呢？」，曉玫低下頭，一臉委 屈的抱怨：「曉玫睡不著，可是爸爸媽媽都在睡覺，沒有人陪我玩……」她怨念的看向白 龍，補上一句：「連白龍也不陪我玩。」 爺爺笑呵呵地把曉玫抱到大腿上，輕拍她的頭安慰道：「小玫啊，白龍是下司犬，別看牠 長的可愛，這種狗是看門犬，個性機警兇悍，不喜歡陌生人的親近。你跟白龍不熟悉，牠 當然不給你碰啦。」曉玫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雖然還不太能理解爺爺的意思，但至少了解 一件事——白龍現在不可能陪她玩。 爺爺用無奈而寵溺的笑容看著她，溫和地說：「這樣吧，小玫既然睡不著，不然爺爺給小 玫講故事好不好？」 聽到故事，曉玫眼睛一亮，用力的點點頭，眼巴巴的望著爺爺，只差沒有一條狗尾巴在後 面甩啊甩。 爺爺瞇起眼睛，眼角的魚尾紋是歲月的沉澱，伴隨著蒼老沙啞的聲線，似乎又回到了久遠 以前…… 南宋末年，戰亂、飢荒、瘟疫到處肆虐，人人皆沉浸在國破家亡的恐慌中。但對吳和來說 ，這些都與他沒什麼關係，他自幼體弱，百病纏身，出生時道觀裡的道長就已預言他這世 命數：「此子夭弱，不過弱冠。」。而他也確實如此，隨著年歲增長，身體也越加不堪負 荷，家裡早已放棄尋名醫一搏這生死命數，只盼他活得開心順遂便可。可憐吳和縱有大好 抱負，也盡消磨在藥罐子裡了。 一日，吳和受幾位好友之邀，一同參與城中公子權貴們的品評會。華燈初上，廳堂裡觥籌 交錯，好一副太平景象。吳和身體孱弱，喝不得酒，便獨自一人坐在一旁的角落品茗，不 時與過來寒暄的幾位熟識攀談。 不知何時點起的薰香讓他頭疼，但正事尚未開始，他這客人提前離開也不合禮數，只得暗 暗壓下不適，等待品評會開始。 過了一會兒，主人拍拍手示意大家停下交談，隨即有幾位僕從把藝品搬了出來。一玉、一 畫、一瓶，吳和看了看，玉乃上好溫白玉，為雙魚戲珠玉珮，玉是好玉，可惜雕工不到位 ，倒是可惜了；瓶為上好白瓷，但瓶上美女圖栩栩如生，才是此物精隨。女子袖微遮，露 出的那半張臉欲語還休，似嗔、似怪、似喜、似羞，筆觸細緻出挑，一看便知出自哪位名 家手筆；但吳和最欣賞的卻是那白虎畫卷，河畔垂柳，柳下一船一虎，一靜一動，白虎的 毛皮、肌理在在如實物，雖不睜目，卻是不怒自威。 眾人對三樣寶貝品頭論足了一番，皆認為美女瓷瓶為最佳，白虎畫卷次之，雙魚戲珠玉珮 最末。這下倒只有吳和和其他人不同了，他認為此畫雖出自無名畫師之手，但不論意境、 畫工，皆是三者之最。不過眾人也不慎在意，畢竟人各有所好，自是不能強求。 就在賓客們圍著美女瓷瓶誇讚時，這瓶上美人竟突然開口說話，吳儂軟語雖令人迷醉，這 光怪陸離景象卻是頗為駭人，一時間讓所有人都驚呆了。這一瞬，瓶上美人竟娉娉婷婷自 瓶中走下，甫一落地，那女子身形變化，驟漲數呎，膚色轉青，霎時變為一青面獠牙之妖 物，一口將最近的公子吞食。眾人見此情景頓時清醒，紛紛慌忙逃竄，一時間廳堂裡哀嚎 哭喊聲四起，走避不及者皆被那妖怪捉住，成為腹中食。 吳和本也想逃，奈何身體虛弱，不過幾步便腳步虛浮，跌坐在地上。眼看妖怪朝自己越來 越近，驚恐的吳和一時氣血上湧，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吳和醒過來時，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死了。他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船頭站 著一位白衣白髮，劍眉星目的少年正撐著篙前進。四周霧茫茫一片，就連船下也是水霧迷 漫，長篙攪動時竟不聞水聲，煞是神奇。少年見他醒了，只微微領首，並不作聲。 吳和深吸一口氣，只覺神清氣爽，困擾多年的痼疾似乎一夕間消失。難道自己真的已經不 在人世了嗎？他不禁苦笑，或許比起困頓病榻，這樣的結果對自己及家人都是最好的。 之後船上數日，吳和倒是與白髮少年相談甚歡。屏除一開始的不自在，少年雖然寡言但卻 是見解獨到，與吳和許多想法不謀而合。不過大多時都是吳和一人在說，少年靜靜的聽， 偶而表達一些自己的看法。 幾日後，小船劃開迷霧，映入眼簾的是連綿高山，一望無盡。白髮少年每每在渡口靠岸暫 息，一邊檢查船隻，一邊與吳和述說這裡的鄉野故事。也只有這時候，少年才會反常的多 話，吳和總想，不會是說故事太累，所以上船便成了鋸嘴葫蘆，不想浪費這點力氣吧？ 他們有時只在淺水處停留，有時上岸領略山上風景。仙女們在江邊洗衣，金粉抖落便成滿 天星辰；巨牛於水草邊歇憩，一個翻身吐息便成狂風；仙童們穿梭於梅林之間嬉笑玩鬧， 一個不小心跌了跤，放聲大哭便成雷鳴。 但是再美的夢也有盡頭，當小船再度駛入無邊迷霧之中，吳和知道，這趟旅程也該結束了 。少年告訴他，他乃是那畫中白虎，為了感遇吳和知遇之恩，便帶他遁入畫中，除了助他 逃過死劫，亦領他一遊仙山九十九郡。現在九十九郡已盡，該是兩人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只見少年對他深深做了一揖，隨即船與人便消失不見，吳和只感自己快速向下墜落，失重 感讓他又失去了意識。 而當吳和再睜眼，眼前已是熟悉的天花板，以及家人們驚喜的臉龐。從家人口中得知，自 當年事件過後，自己已經在床上昏睡不醒三年，直到這時才醒來。吳和盯著壁上那幅白虎 圖，臉上表情帶著些許惆悵，有有些釋然。 這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的快活歲月，竟只是南柯一夢。吳和突然就釋懷了，那些胸懷 社稷、金榜題名的嚮往，也不過是幻夢一場。大家都說人生七十苦來稀，而像他這樣薄命 之人，卻是早該放開了。無論真假，此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或許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不待養足精力，吳和便執筆勉力將這畫中經歷傳成一書。那 些奇珍異獸、奇聞怪談躍然於紙上，有時思及故人音容，吳和也會停下筆，望著遠方微笑 。不管他人作何感想，他自己是相信這夢中經歷皆為真實，白虎少年亦如是。 書成後三日，吳和亦在家人的陪伴下，含笑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故事結束了。」爺爺泯了一口茶，笑著對膝上的小孫女說。 「嗚嗚嗚，這個故事一點都不好，為什麼他們倆個人不能一直在一起？這樣不是很傷心嗎 ？」曉玫皺著一張包子臉，一臉懸然欲泣的樣子。 「因為他們之間隔著很遙遠很遙遠的距離，並不是想要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的。」爺爺的 目光望向遠方，神色悲涼。曉玫似懂非懂地問：「比從曉玫家到爺爺家還要遠嗎？」 「是啊，那是坐飛機都到不了的距離喔。」 「唔……」曉玫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地思考著。爺爺看著她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揉了揉 她柔軟的頭髮說：「小玫想不想看那張白虎圖？」 「想！」小女孩眼睛一亮，興沖沖地跳下躺椅，跩著爺爺的袖子嚷嚷：「爺爺，走吧走吧 走吧！」 老人站了起來，慈愛的對心愛的小孫女伸出手，曉玫抬頭，陽光越過爺爺的臉龐刺痛了她 的雙眼，讓爺爺的臉看起來異常模糊…… 她突然醒了過來。 見窗外已經是日上三竿，她眨眨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些，確認面前的電腦螢幕上文件檔已經 打上了「完」後，像是做完什麼大事般鬆了口氣。她伸了伸懶腰，脖子和後背一陣酸疼。 果然不該熬夜趕稿，一不小心睡在電腦桌上的後果令她苦不堪言。雖然沒有鏡子，但臉上 的黑眼圈想必也很嚴重。等出書的事談完就放自己幾天假吧，她無奈的想。 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濕漉漉的，是哭過的痕跡。昨晚的夢歷歷在目，真實的回 憶與虛幻的夢境交雜，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這本神怪小說完結之際，自己竟然 夢見了寫下這些故事的契機。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爺爺，您是想在這夢中把當年沒說完的故事說完嗎？ 可惜這個故事的結局小玫已經知道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聽您再說一次。能再一次看 到您，小玫真的很開心，小玫終於完成您的心願了，爺爺，您在天之靈，也會替小玫高興 的吧。 她簡單梳洗了一下，今天下午預定要去出版社和編輯討論出版事宜，可不能遲到，否則自 己的努力可就白費了。想到自家編輯生悶氣的臉，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沒有這位編輯 的幫忙，這本書怕是根本無法出版吧。 臨出門之際，她點起一炷香，對著爺爺的靈位拜了三拜。看著爺爺的牌位，思及昨晚的夢 ，她不禁微笑，原本鬱悶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只見牌位後面掛著一幅頗有年代的掛畫，畫上江畔小船，青衫青年與白衣少年相視而笑， 再不分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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