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布拉格遇見一個女孩。 　　第一次見面，是在令人昏昏欲睡，午後的課堂上。聽著教授使人似懂非懂的教學，我 努力的不要在他催眠的聲音以及夏日的熱浪中昏睡過去。此時，講堂門被推開的聲音讓我 醒了過來，站在那邊的是一個如同陶瓷人偶般精雕細琢的女孩子。在階梯式的講堂裡，那 女孩散著一頭黑色長髮喘著氣的身姿異常顯眼。教授看了她一眼，而她向教授將近九十度 鞠了個躬，然後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女孩。 　　第二次見面，是幾個禮拜後在圖書館的側面走廊。本來只是聽到聲響才靠近的，走近 才發現，是一群女生圍住那天那個女孩，正毫不留情的痛打她。走廊上明明就有人經過， 但是全都視若無睹的樣子。而那個女孩也完全不呼救，只是逆來順受的承受暴力。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驚呆了，反而沒有辦法出手相救。 　　突然，其中一名女子扯住她的頭髮，迫使她的臉上仰，露出了她被蓋在瀏海之下，額 上像是刺青的圖案。那女孩就像是現在才醒過來似的，眼中突然蹦出如野獸般銳利的精光 。只見她像是趕開蒼蠅一樣揮開抓住她頭髮女子的手，那名女子就像被重擊一樣向後踉蹌 了好幾步，其他人見狀，憤怒的群起向她撲上去，卻也被她輕鬆的推開，有些人甚至倒在 地上久久無法起身。經過幾次之後，她們也只能對她咒罵幾句，但也不敢再次出手，之後 一哄而散。 　　直到此時，我才敢靠近依舊坐倒在地上的她。 　　「你、沒事吧?」 　　那女孩抬頭看我，然後就只是凝視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與她正面相對，我才發現她的眼睛就像一對棕色的玻璃珠，完整的映出了我的倒影。 好可愛......我不禁如此想著然後看呆了，直到她倏地站了起來。 　　「啊、那個、你沒事吧?」 　　那女孩頓了頓，然後才終於開口：「沒事。謝謝你。」 　　看著她即將離去的身影，我脫口而出：「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回過頭，像是聽到什麼新奇的事情一樣盯著我看。 　　接著她的眼神，我也覺得尷尬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半句話來，她卻輕輕的笑了起來 ，銀鈴一樣的笑聲。 　　「莉莉。」 　　然後她就消失在長廊的彼端，彷彿我剛剛所遇見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讓我確信那個叫做莉莉的女孩不是幻覺的是，再一次在圖書館的側邊長廊撞見她被欺 負的場景。 　又是打不還手的情景。 　　「你們幾個，差不多該住手了吧!」 　　那幾個女子的眼神全刺到我身上，然後用我聽不太懂的方言喊了什麼，旁邊突然竄出 幾個壯漢圍住我跟莉莉。 　　啊、難怪沒有人要伸出援手啊! 　　看著帶頭的女子做了個「動手」的手勢，那群壯漢就一齊衝了上來。 　　我無奈嘆了口氣，伸手擒住第一個衝上來的男人，反手就讓他當了下一個撞上來的傢 伙的目標，趁著他們混亂的時候，我借力使力，來一個倒一個，來兩個倒一雙。 　　很快的，我的面前已經沒有人是站著的了。 　　「就說了我討厭暴力……」 　　剛剛還囂張著的女人全都愣住了，然後通通在我來的及叫住他們之前跑得連根頭髮都 不剩。 　　回頭，只見莉莉用著閃閃發亮的眼神盯著我看。 　　「你沒事吧?」 　　莉莉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回問，「你也會魔法嗎?」 　　「魔法?魔術嗎?我不會啊!」 　　「剛才、好厲害。」莉莉的神情充滿崇拜，「就像魔法一樣。」 　　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我轉開了話題，「那些人，為什麼老針對你啊?」 　　「不知道。」莉莉歪歪頭，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開口，「大概是因為、查爾斯說 他喜歡我，我說我對他沒興趣吧!」 　　查爾斯，我記得是系上最受歡迎的男生，老是有一群女生圍著他轉。絕對會被嫉妒然 後厭惡吧!尤其是她還拒絕了對方的心意。 　　「為什麼不反抗，你應該可以輕鬆讓那些人閉嘴吧!」想起上次我撞見的情景，我感到 困惑。 　　「因為沒有必要，我來這裡是要學習，不是打架。」 　　看著她靜靜的說著這些話的淡然神情，我像是被吸引一般想要再多靠近她一點。 　　「你每天、都會來圖書館嗎?」 　　莉莉像是聽不懂我話中的意義，偏偏頭，彷彿在思考又像是什麼都沒想，久到我覺得 像是要被沉默殺死之前，她終於開口。 　　「每天都會來，也會去上課。」 　　「把時間告訴我，有空我就陪你吧!」 　　「……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了。我尷尬的對上她的眼神， 那棕色如玻璃珠一般的眼神映出了我侷促的身影。 　　「因為、因為我想讓你專心學習啊!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我在的話，至少他們碰不 到你……」 　　到底是什麼爛理由啊!我自己都忍不住吐槽自己，但是也只能等著她的回應。 　　「教授也這麼說。」莉莉又是默默的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從掉在旁邊的包包拿出一 張平整如剛裁下來的紙交給我，「課表。」 　　看著那張滿得幾乎找不到空隙的課表，我不禁愣住了，在其中找到了幾堂我也有上的 課之後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你住宿舍嗎?要來學校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住宿舍。」 　　「那……」 　　「住家裡。」莉莉停了一下，「沒有地址，在猶太區，舊新教堂旁邊，很好找。」 　　接著，莉莉就撿起背包，一句話都沒有再說就走了。 　　那之後，變得跟莉莉更靠近一點了，卻感覺是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莉莉並不是學校的學生，只是來旁聽，但是每堂課都非常認真的交作業及寫報告，甚 至比我這個在學學生更加用功不只百倍。因此教授們都非常喜歡她，甚至幫她弄了一張能 在學校各設施自由出入的證件。她每天都去圖書館，看的書卻是跟課業完全無關的厚重書 籍，曾經隨手翻了一本，發現裡面除了文字艱深難懂以外，連圖畫都是我無法理解的。 　　莉莉住在猶太區，房子的確非常好找，舊新教堂旁邊最華麗的那棟就是了。但是也非 常奇怪的，以前雖然經常經過那一帶，卻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那裏有一棟那樣的房子。房子 的客廳裡有一面牆掛著一幅畫，是由很多的圓以及像樹一樣的根莖連接在一起的圖畫，寫 滿了看不懂的文字，是一幅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敬畏的畫。 　　莉莉幾乎是沒有什麼表情的，話也很少。她的額頭上就像我當初所見，有著刺青一樣 像圖又像字的圖騰。平常碰碰她，她也沒什麼反應，但只要碰到她的額頭她就會非常激烈 的反抗。 　　莉莉不常笑，但是有的時候會看著那些厚重的書，悄悄的彎起嘴角。像是透過書看著 什麼一樣，莉莉那時候的微笑，非常美卻也非常寂寞。 　　越了解莉莉，就越被她所吸引，也越來越覺得她神秘。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我放下從圖書館替她搬來的書，莉莉突然開口。 　　「嗯?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你沒有理由要對我好。」莉莉平靜的看著我，「哥哥說過，沒有人會無緣無故 對另一個人好。」 　　 　　跟莉莉開始熟識之後，她開始常常提到她的哥哥，似乎是個學識淵博，喜怒反覆無常 ，卻對她非常溫柔的人。 　　「嗯、這是為什麼呢……」 　　「你有求於我嗎?想要利用我嗎?」 　　聽著她連珠砲一般的問句，我思考了許久，然後才說出我一直深埋在心中的答案，「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你吧!」 　　「喜歡?」 　　「就是希望一輩子都可以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啦!」 　　看著莉莉的臉，總覺得無法對她隱瞞任何事。沒想到我的心情竟然會在這種狀況下說 出來，而且還是這麼輕鬆就講出來了。 　　莉莉望著我，像是被勾起了回憶一般低下了頭，「哥哥也說過會跟莉莉一輩子在一起 ，但還是離開了。」 　　「欸?」 　　「哥哥很慌張的走進來，說皇帝要見他，叫我睡一下，他馬上回來。我聽話了，但是 哥哥沒有回來。」 　　欸?皇帝?是綽號嗎?我心中掠過好幾個疑問，但是莉莉並沒有停下來，反而繼續說了下 去。 　　「我醒來之後，想著要等他，所以做好了晚餐。但是他還是沒有回來，等了好幾天都 一樣。」莉莉的神情變得有點恍惚，那棕色的眼珠此時看起來就像是真的玻璃一樣。「後 來我想，哥哥可能是在學校做研究吧!就來學校了，但是大家都沒有聽過哥哥的名字。所 以我想，在這裡念書說不定哥哥會來找我，所以我努力了一下，但是哥哥還是沒有來。」 　　莉莉抬頭看我，然後說：「你也會這樣嗎?你說的喜歡是這樣嗎?」 　　「不是，不一樣。你哥哥對你的喜歡是家人的喜歡吧!我對莉莉，是一輩子都不打算 放手的。」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雖然莉莉看起來鎮定，但我覺得，莉 莉在哭，而且哭得令人心碎。「我不會丟下莉莉一個人，你看，我現在不是一直都陪著你 嗎?」 　　「不會離開嗎?不會跟哥哥一樣嗎?」 　　「不會走的。所以、不要再哭了。」 　　莉莉扯出一個有點僵硬的表情，像是要笑，又像是馬上要哭出來一樣，在那張宛如陶 瓷娃娃的臉上顯得格外不搭調。 　　「我不會哭，不哭的。你永遠，都不走嗎?都會跟我在一起?」 　　我無法對莉莉說出一個確定的答案。我只是個留學生，我終究要回去的，但是…… 　　「我有一天要回國的，但是我會回來，然後帶你走。」我拉住她的手，然後緊緊握住 。「你會等我嗎?」 　　莉莉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後笑了，笑得如同迎風綻放的白百合。 　「好，我等你。」 　　與莉莉的相處的時間很快就過了，不知不覺也到了我將要回國的時候。和莉莉道別的 時候，她看起來非常平靜，只是微微笑著說：「我等你。」 　　那寂寞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緊緊的握著她的手，再三保證我會回來接她，每個月都寫信給她。 　　莉莉又露出令人心疼的笑容，我只能輕輕攬過她，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莉莉反射性的 試圖閃避，但是馬上又順服的靠在我的懷裡。 　　「我會回來的，很快。」 　　「嗯、我等你。」 　　離別時，莉莉獨自一人站著的身影單薄得使人痛心，但是她最後的笑容是我看過她最 閃亮的笑容。 　　就像清晨沾著露珠，向陽招展的白百合。 　　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莉莉。 　　再次回到布拉格，已經是一年後。 　　所有的景物都還像我剛離開時一樣，但是莉莉所住的那棟華麗大宅裡，沒有莉莉。 　　房子的大門只是虛掩著，推開門，裡頭是一片凌亂，原本整齊擺著各類書籍的書櫃傾 倒，所有的書都散落一地，家具也像是有人惡意破壞一樣毀壞得慘不忍睹。而牆上的那幅 畫，非常惹眼的消失了。 　　我慌亂的在房子裡四處走動，最後在角落看到了一個人偶，黑色的長髮散在肩上，用 玻璃做成的棕色眼睛燦著暗淡的光。 　　不知為何，我覺得那就是莉莉。 　　仔細端詳那具人偶，雖然大致上特徵都與莉莉相似，但是卻又跟莉莉大相逕庭，而這 具人偶額上的圖騰，第一個文字被人抹掉了。 　　後來，我終究是沒有找到莉莉，但是我把那具人偶帶了回來。 　　放不下啊!不管怎麼說都令人在意，這具像莉莉但又不像莉莉的人偶。 　　我一邊想著，然後把手中抱著的人偶放在新居的房間，嘆息著撥了撥它的頭髮。 　　「我遵守約定了，但是你呢?」 　　人偶的眼睛像是閃了一下，但大概是燈光所造成的錯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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