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坐。」 　　李振邦覺得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如此緊張，自教任數學十年來，他的優點很多，缺點也 不少，首先是很不會記學生名字，再來就是台風不夠穩；可所謂緊張，從取得實習身分並 在台上授課後就沒有體驗過。 　　「賴老師，方陌他現在怎麼樣？」 　　「就你聽到的那些罷了，」賴鈺萱面無表情地回答。「其他不怎麼樣。」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回答你啊，李老師，」賴鈺萱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數學課本教師版， 露出不解的表情。「且真虧你能保持這種教學進度，我聽學生說你愛點名也很會講笑話， 像我就沒有辦法省略耳提面命的時間趕進度，可以向你討教一下嗎？」 　　李振邦心裡只覺得憤怒和彆扭，生硬又直接地用轉移話題來避開他的質問，這女的真 如辦公室八卦說的難應付。 　　「我是問你們對他做了什──」 　　「總之他沒事，要我說幾次都可以，」賴鈺萱面不改色道。「現在三班導師是我，我 的學生我會管教，不勞李老師你費心……」 　　「妳不讓我見他，我就自己去找。」李振邦終於失去耐心。 　　賴鈺萱停下來看他，這似乎是這兩位三十多歲的教師頭一次正面以打量的目光互相審 視，深冬高中雖然講求升學更甚於多元發展，但基本上並不至於讓年輕的科任老師立足派 系分明，而顯然地，在兩人之間流轉的氣氛，比普通的同事理念不合還要複雜許多。 　　「我就不懂，你為什麼要那麼執著？李老師，你專任七個班級，方陌那孩子無論哪方 面的表現都沒有特別突出──除了今天突然鬧事──難道他平常能在完全瞞過我的狀況下 ，做了什麼有幸成為你教這屆第一個記得名字的學生的偉大事蹟？」 　　「我要見他，問清楚。」李振邦並沒有因為聽出這個女教師諷刺自己不擅長記學生名 字而動怒，仍然平靜而堅定地重述著。 　　認真嚴肅的神色讓她嘆了口氣。 　　「……你之前跟我說關於他的事，我的回應還是一樣：荒謬，不信就是不信，沒能說 服我便等於沒有讓帶著這個荒誕無稽幻想的你去找他的理由。」 　　他苦笑，難怪，這就是她堅持的原因，難怪。 　　「確實是只有我的課會發生這種事──」 　　畢竟教室地板上躺著一具屍體這種事，換作是他也不信的。 　　像是今天，李振邦記得自己一開始是匆匆走入三班教室的，他只來得及和底下仍然持 續聊天聲音的學生打個照面警告，「安靜、安靜！抱歉，老師晚到了，大家請拿出你們的 早自習小考考卷。」 　　而由於他一邊低頭找點名單，一邊無奈地看著自己隱沒在講台後方的小腿微顫（早上 一直跑上跑下所致），也就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那個位置，全班最顯眼的中間排第二個 ，右側地板上的異物。 　　「現在來點名，喊到請舉手或喊『有』，點過或還沒輪到的同學──」他抬頭掃視全 班，這才看到那副詭異的景象，李振邦屏息了一秒。 　　屍體。 　　「……先看自己錯的地方有沒有問題要問。」 　　「全班都到了啦，老師，你不信任我喔？」負責點名班上同學出席狀況的副班長嘻笑 說。 　　李振邦不理他，逕自唸起學生名字，每堂課必點名是他向來堅守的原則，因為任何人 都有可能趁機偷偷早退，那是他不能接受的。 　　至於學生屍體什麼的，等點名到那孩子撐不住自己起來再處理吧，這群十八歲的孩子 課業壓力大，宣洩方式脫序也是在所難免。 　　「方陌很常翹課，」他皺了皺眉，站起身說。「當然，我知道還有一個相較之下比較 能理解的現象就是……之前三班的學生會『紀律性輪流翹課』，這才讓我養成每堂必點名 的習慣，但我實在不懂輪流裝受傷、裝屍體是怎麼回事。」 　　「──那就更是你的問題了！」 　　賴鈺萱忽然拔高音調，引得周遭施以注目禮。 　　「荒謬！一年來我突擊檢查了十幾次，別說假血漿紅色色素，連一個顏料也找不到！ 你自己說說看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難道全班集體霸凌、輪流霸凌，逼他們身邊的同學每 天排班在數學老師面前裝重傷昏迷？演技逼真到今天出了一具屍體？明明其他科任老師都 沒有受過這種對待！明明──」她抿了抿嘴，表情扭曲。「都是成熟的高中生了，再怎麼 樣都不可能做出這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不可能？」李振邦一滯，不禁覺得可笑。 　　自己為何要因為可能會和學生的班導對質而緊張？若他連自己的直覺和真實感受也不 信，是否永遠也不會明白某些事造成的後果何其可怖？ 　　「妳都表明了『只有數學科會這樣』，難道妳的意思是身理成熟和心理疾病這兩者不 能並存？所以儘管你們和行政那邊都在質疑我，最後得到的結論卻是他們有病而我沒病？ 在我眼裡變成屍體的學生該被關起來，而把學生看成屍體的我卻只是勞累過度？」 　　四周空氣在話語的刀鋒下凍結，賴鈺萱臉色驟變，忽青忽白。 　　「抱歉，」李振邦見她失態，神色也不禁微微恍然，最後嘆了口氣。「導師壓力總是 比科任很大，辛苦妳了……今天請先把他交給我吧！那個孩子之前翹課時我都沒能好好跟 他談，這次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賴鈺萱抬起頭，怔怔目送對方離去。 　　「……但我們是在替你維持立場，因為那種事、」她的聲音漸漸細不可聞。「那種瘋 狂又不現實的事情，即使信了也……何況比起認定問題出在於你，他們本身也已經不……」 　　開始時屬於一年三班的那群高中生們和其他班級無太大差別：歡樂、活潑且充滿朝氣 ，所不同的是僅維持了兩個星期──到三班的導師徐禮出事。 　　其實原本就有提出改讓教國文的賴鈺萱擔任導師的意見，只是因為各種行政程序方便 才維持讓當時已經懷孕的徐禮繼續就任的決定，是否意外或人為疏失已交由司法負責釐清 ，他們只認知人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只不過同時有許多她的學生剛好同時在場。 　　由於與那位徐老師同樣擔任數學教職──或者精確而言，由於徐禮的離職成就李振邦 來深冬高中的原因，李振邦知道，即使那是在他正式聘任深冬高中之前的事，卻已經成了 一顆瘤，他會牽涉其中是必然的結果，能做的只有等待名為畢業典禮的切除手術，卻無法 阻止當事人與三班全體學生被留下疤痕。 　　那麼其中受傷最深的是誰呢？ 　　「振老不要為了我跟萱萱吵架啦，」坐在空置教室中央的人嘻皮笑臉道。「會害我被 排擠哦。」 　　眼前這個曾經在他錯覺與幻覺中成了具屍體的少年，被輿論懷疑是造成徐禮流產事件 的始作俑者，李振邦覺得自己面對他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柔和。 　　「不能理解你的人不會對你造成傷害的。」 　　……比女孩還要精緻漂亮的五官大眼，皮膚也軟、黑髮也軟，身型已經拉高成17歲青 少年的比例，與一年前截然不同的氣勢，光是笑容就讓人目眩神迷。以前李振邦從未如此 注意──不如說，即使是這般出眾的特質，仍必須建立在能跟他正常接觸的狀態下才能 觀察得到。 　　「嗯，我以為我可以，」方陌晃著小腿。「就像我以為我最喜歡的科目是數學，喜歡 的類型是清純人妻教師一樣──開玩笑的啦。」 　　李振邦知道自己一開始第一個記住他的名字，不只是因為方陌「常常缺課」、「是造 成前任數學老師離職之事件的關鍵人其一」，沒錯，雖然剛就任時對徐禮離職的真實原因 尚不知情，卻也足夠引起他在同事之間的注目。 　　但在剛到任的那段時間他的心情是比想像中更加煎熬的，因為他無法理解整個一年三 班究竟出了什麼事、或者他的眼睛終於出問題了──偶爾會在一瞬間目睹、某種腥紅而悽 慘的獵奇畫面，「所有的學生身上都有傷」，大部分是集中眼睛、耳朵、腦門和胸口，且 能看見臉的，全都以表情凝固的樣貌上他的課。 　　方陌是最頻繁閃現獵奇現象，也是其中傷最重的，他若在教室，在李振邦崩潰的眼中 世界裡也是幾乎沒有以正常人表象出現過，看不見臉，走如行屍、面如肉塊，還會全身融 成肉泥任其流淌，因此輕鬆成為第一個在李振邦噩夢中被牢記著的學生。 　　「那你喜歡你們現在這個班導嗎？」 　　明知，故意問，李振邦暗罵自己在此時犯職業毛病。 　　「人的互相理解真的很難，振老，」方陌平靜地凝視著前方。「雖然萱萱是好人，嗯 ……其實她真的很努力了，雖然並不代表她沒做錯，不過、正因為她是這種平凡又隨波逐 流的人，才不足為懼不是嗎？」 　　「竟然評價自己的老師隨波逐流啊？」他苦笑。 　　「因為我學會了很威的範圍技空間法術，有資格跩囉！」 　　「是什麼法術？」 　　「命名為『現實世界』，帥吧。」 　　「爛透了。」 　　接著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振老，我當初是真的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李振邦心頭一跳，定神看著方陌 的側臉。「直接領悟到空間法術的問題在於，法術本身完全理解我這個人，但我卻無法理 解這個世界，所以我連累到別人了，唉！聰明一世的人，卻只會被記住糊塗的那一時，這 就是現實的威力呢。」 　　「你覺得很對不起她嗎？」 　　「老實說，沒有。」方陌轉過頭來。「先不要罵我，我啊，在領悟到空間法術後就在 那之外的世界探索無限，可跳躍的平行的可能性裡並沒有『徐老師能順利生小孩』這個選 項哦，但是人會下意識選擇『無限意味著可能』的認知，我又不小心讓她看到法術在她身 上實行的效果……」 　　心酸已經讓他無法讓對話出現停頓。「我就當作你能看出來她那個時候已經確定死胎 了吧。」 　　「嗯，總之，現實世界很殘酷。」 　　「那你還讓我看？」李振邦裝作勃然大怒。 　　「因為你是數學老師啊。」方陌微笑說著。「……欸，振老，我在你面前恢復正常過 幾次？」 　　「應該只有兩次，」他想，那真的很難不讓人恐懼，而他現在竟有勇氣與曾經是成日 夢魘般的存在面對面聊天。「一次是屍體，一次是現在。」 　　「哦，」他搓著手心，滿臉眷戀。「那天其實是我終於能從某個世界自由離開的重要 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女的，不可愛也不性感，不過我很心動，我們原本互相理解，但我們 得比賽看誰先被對方不理解，她輸了，很難過的樣子，真沒想到在那種心情下脫逃出來的 我，在振老你的眼裡頭一次變得完整啊……雖然是屍體。」 　　「變成屍體有這麼高興？」 　　「我覺得是好事啊，知道有人會因為不能理解我而感到悲傷，原來是那麼讓人幸福的 事情，就算因此而死，也終於能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人了。」 　　李振邦幾乎就要將「那你父母呢」問出口，但及時煞住了，那是應該交給方陌自由決 定是否主動告知的事，而他顯然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那你這次呢？」 　　方陌打了個呵欠。「就法術失效而已啊，沒辦法，因為我戀愛了，不再是魔法師就會 魔力枯竭吧？」 　　「……總覺得我的三十多歲高齡被刺了一下。」 　　「感謝年輕帥氣的振老說服同樣也三十多歲高齡的萱萱放我走，」他站起身，捲起的 褲管重新垂至腳踝。「請好好欣賞作為回報的禮物：我明天認真上課的英姿。」 　　「臭小鬼。」他笑著拍拍他的肩，雖寬卻略單薄。 　　那些不斷被深刻且異於常理地傳達著某種訊息。 　　所謂的獵奇異相，無論是否真透過他口中的「法術」，或者流產事件當事人口口聲聲 瀕臨崩潰地喊的催眠說法，或者集體性精神異常。 　　李振邦心想，其實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自己看得見──代表只有自己是同時被 希望能理解他們、也被希望因為誤解而遭到精神折磨的報復。 　　方陌等人經歷過什麼，被理解為什麼，才能導致那樣可怕的肉塊世界誕生？為什麼方 陌曾經定義其為「現實世界」，為什麼現在已經「失效」？他覺得那其中的意義應該有著 被深刻傷害與承受苦痛的解，包括因為自己是被認知為代替徐禮而來所產生的特殊要件， 因為本能情感和社會規範的撕扯與分裂、對世界的不同認知與理解被強制分離，一邊想要 赤裸裸展現真實的情緒，卻在表達的同時直覺選擇賦予他們能接受的非現實意義來逃避。 　　因此他覺得又想笑又想哭，只有自己看得見真是太好了，否則，雖然他們會裝作不在 意，抗拒錯誤的理解，其實卻並非是不希望被嘗試付諸努力過──所以一切都要趁他們在 被徹底遺棄之前。 　　幸好沒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即使有疤，路仍然要走。 　　「好吧，魔力枯竭是開玩笑的，振老大功臣，雖然不是最好，如果這個發展大家都滿 意的話……」方陌回過頭，笑容是近乎完美無瑕疵的愉快。「死過一次之後重新開始，我 認為是在無限可能性中最棒的解，所以現在你眼中的一切，就已經是現實世界了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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