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榮耀永存 　　解開繫於岸上的纜繩，船在奔流翻騰的河水簇擁下啟航。 　　他們分批上了船，何利與其親信一艘，康蘇坦姆自己人一艘，剩下的侍從在最後一艘 。當發現船上乘客並無外人時，路易斯著實鬆了一口氣。 　　人和船隻都準備好，從各方面來看，便知何利是有備而來，甚至勢在必得。被困在小 島上多日的路易斯雖心裡對康蘇坦姆有些抱歉，但不用再待在狹小的菲萊島上，的確是鬆 了一大口氣。 　　反過來說，在島上蝸居多年的康蘇坦姆，是否會對此行感到不安呢？ 　　路易斯偷偷看了康蘇坦姆一眼，對方端正盤坐，正就著從西方斜斜透進的日光閱讀書 卷，沉穩的姿態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有些泰然自安的味道。 　　伊娜和達努斯他們在船艙最前端，接近船尾的是康蘇坦姆，路易斯處在中間不上不下 ，只好當起稱職的遊客，轉而欣賞尼羅河風光。 　　「無須驚慌失措，母親河會指引最終的方向。」康蘇坦姆忽然抬起頭，對路易斯說道 。「我們要奉行神道，遵行人事。」 　　嚇了一跳的路易斯回過頭，「但……接下來要去哪裡？」他誠實表達出了茫然。 　　康蘇坦姆略想了會，這才確定了他的意思，「我們會在塔伊佩 稍作休整，因時間不 多，在伊佩伊蘇 參拜過阿蒙後，便繼續北行。」 　　路易斯很快便反應過來，塔伊佩與伊佩伊蘇！是底比斯 和卡納克 神廟！沒想到可以 路過全埃及最大的城市，還能進入盛名遠傳的偉大神廟，路易斯露出狂熱的目光。 　　見路易斯毫不掩飾的興奮神情，康蘇坦姆微笑，「當晚與當地仕紳有一場宴會，所有 人都要出席，你的口語表達還要多加強。」 　　這句話意味了接下來一天多的時間都是古埃及語特訓，連伊娜和達努斯也臨時加入指 導。但路易斯不以為苦，在努力擺脫結巴的同時，他可巴不得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好能親 自踏上那塊經歷千年歌頌的神聖土地。 　　經過幾個小港口補給休息後，路易斯終於在寬廣河面上見他到古埃及以來，第一個以 現代標準而言，可稱得上「城市」的地方。 　　岸邊的樓房櫛比鱗次，從土黃色的泥造磚房，到越裡越見高大華美的建築。緊臨河岸 有一座路易斯相當熟悉的神廟，雄偉的廊柱與磚牆上刻滿了華麗浮雕，在繁雜世間顯得特 別醒目。 　　那是路克索神廟 。拉美西斯二世所設立的兩座方尖碑與雕像完好如初，聳立在塔門 前威嚴而莊重；門前是一條兩旁陳列了羊頭獅身像的石板大道，沿著大道往北一點五公里 ，就是卡納克神廟了。一想到此，路易斯發現自己興奮得連聲音也發不出，心贓怦怦作響 ，滿腔熱血無處發洩，只想立即奔上岸去。 　　「那是伊佩瑞斯 。」康蘇坦姆發現路易斯的異狀，說道。 　　「我知道。」路易斯啞聲回答，絲毫不在意他人奇異的目光。 　　直到遠離路克索神廟，路易斯這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沿岸河面上穿梭往來的船隻像 無數的小點，隨著接近而越是清晰。大多數是捕魚或簡單載客用的船，以紙莎草桿束成舟 型，比路易斯一行人所搭乘的還小；另有稍大的商船正在裝卸貨物；還有更大一些裝載了 石料的平板船停靠在港口裡。 　　見路易斯稀奇張望著，「王室所使用的大型船，都在神廟裡。」康蘇坦姆說。 　　碼頭右側早已留下了他們的位置，僕從接待他們下船。想到能夠前往卡納克路易斯便 充滿期待，連何利迎面而來那得意的神情也可以忽略。 　　「王兄，我會住到省長準備的行館，今晚的宴會也在那裏舉行。」何利沒有理會他人 ，匆匆與康蘇坦姆打了個招呼，便在護衛簇擁下乘上轎子離去。 　　「他到底在興奮什麼？」這麼趕。路易斯看著他迫不及待的背影疑惑問。 　　「那你又在興奮什麼？」康蘇坦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前往神廟的馬車在這邊。」 　　「這不一樣。欸，等等我！」路易斯草草環顧底比斯港口一圈，來不及多看看繁忙嘈 雜的人群，也顧不得旁人自從看到他便越漸集中的目光，便跟上康蘇坦姆的腳步而去。 　　但見數輛馬車停在聖羊大道上等候，俊馬拉著閃耀金光的皇室馬車，對此情景路易斯 驚疑未定，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康蘇坦姆已大步向前，與馬匹旁的馬伕交談。 　　寥寥數語後，康蘇坦姆得到馬車的控制權，他回頭拉上路易斯，其他幾人則分批搭上 馬車。 　　狹小的車廂僅容二人站立，康蘇坦姆握緊韁繩，對路易斯說聲「站穩了」，便策馬率 先朝大道另一端奔去。 　　疑問纏繞心頭，路易斯卻無暇問出。他霎時險些摔出馬車，只能狼狽緊抓著車廂邊緣 不放，好不容易才在顛簸中站直身，一把抓住康蘇坦姆的手臂吼道。「不能慢點嗎？」 　　「那就抱緊吧。」康蘇坦姆看著前方說。 　　堂皇的皇家馬車奔馳在鑲嵌了金銀箔的輝煌大道上，高大的卡納克神廟便在前方不遠 處。 　　花了千年時間，卡納克歷代無數的人力心血不斷擴建，即使在現代仍未挖掘完畢。路 易斯情不自禁想，拉美西斯二世時期的神廟該是什麼模樣。作為底比斯的宗教中心，卡納 克神廟供奉三位一體的主神：太陽神阿蒙‧拉、月神孔蘇，和天空女神努特；還有地方神 明孟圖。 　　「雖然我離開伊西絲神廟，但依然是神的僕人，自然應該去神廟參拜，以示尊敬。所 有皇室成員都是如此。」康蘇坦姆對路易斯說。數分鐘後，他們在巨大的雕像前停步下車 ，自有人來牽過馬匹。 　　其實用走的也不會花多少時間，路易斯想。「依你所言，何利也是神職人員之一，為 什麼他不來？」他問。 　　「世俗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康蘇坦姆只這樣回答。 　　已有祭司得到消息，在門前等候康蘇坦姆。康蘇坦姆的衣著已換成王室規格，再見已 看慣了的祭司服，頭纏巾布身著白袍；雖然才日前之事，路易斯不知為何有些感慨。 　　那祭司與康蘇坦姆附耳交談幾句，康蘇坦姆聽罷，回頭對路易斯抱歉說：「無關人士 最多只能進入正殿前方，會有人引導你們該去何處休息。我進入參拜完後會盡快與你們會 合。」 　　「沒關係，我能理解。」路易斯雖覺得有些可惜，捨不得完好無缺的各處雕像與萬柱 廳。但他畢竟原本便對卡納克神廟不算陌生，倒也並非割捨不得。 　　行到此處終於兵分二路，康蘇坦姆走進神廟深處，其餘人則被引導至右後方的客舍休 息，路易斯一路上假裝低眉斂目，實則暗自對照建築平面，打算等會便獨自開溜。 　　開溜的過程相當順利。他請求能夠參拜主神，以報答重病時月神所救之恩，這種理由 對虔誠的信徒來說無可挑剔。 　　這只是個藉口，路易斯沒勇氣真的前往平民參拜處。他可還記得，當初伊西絲說過是 阿蒙要把自己處理掉的，若真就這樣往刀口上撞去，會發生什麼事都說不準。 　　橫闖卡納克的計畫沒有想像中順利。首先是經歷各代增建修改，保留到後世的建築構 造與此時不同；再者是除了石造廊柱和廳室以外，還有其他擺設裝潢。 　　如果回不去，絕對會拖累康蘇坦姆。路易斯有些緊張，他本就為了避人耳目而專挑偏 僻的地方走，再稍微研究一下壁畫雕刻，回過神來已經迷路了。 　　跟那些到處亂跑的觀光客完全一樣，路易斯心想。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幫忙，只能自己 放膽亂闖，反正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不會出意外才是。 　　他憑著直覺繼續前行，來到一片精心照顧的綠色庭園，灌木叢和無花果樹錯落有致， 投下了可供休憩的清涼陰影，不遠處有個小花圃，栽種著每日要獻給神明的鮮花。在這些 美麗的植物之外，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水池。 　　卡納克的水池應該只有一個：在北方的聖湖。得到這個結論的他鬆一口氣，終於知道 自己身在何方。瞥眼間看見不遠處有一男一女正沿著池邊緩步並肩而行，似乎正低聲交談 著什麼。 　　兩人都身著祭司服，但行為舉止間所透露出的高貴氣息讓他直覺想迴避，還來不及反 應，那名女祭司恰好抬起頭朝他看來。發現外人，她驚訝地停下腳步，連帶那名男祭司也 注意到他。 　　見行蹤暴露，路易斯緊張之時直向兩人躬身行禮，便要往後退去。 　　「外鄉人，你欲往何方？」沒想到女祭司揚聲喚住他，溫和雍容的嗓音中帶有不容抗 拒的威嚴，「何不停步相談？」 　　路易斯只覺一陣悚然，他僵直背脊緩緩來到兩人跟前，沒敢直視他們的目光，垂首道 ：「請容我諸多冒犯，我是『千里的旅行者，受伊西絲所庇護之人』。來到伊佩伊蘇，不 慎迷失方向，絕非有意闖入此處打擾，懇請見諒。」兩名祭司看似都有些年紀，但保養得 很好，舉止親密，像是一對伴侶，就不知是哪兩位身負要職的神官。 　　男祭司不發一語，女祭司輕笑出聲：「所以你是十六皇子的人？」 　　此語一出，路易斯明白自己還是讓康蘇坦姆蒙羞，他萬分尷尬卻也不得不開口承認。 　　「原來如此。」女祭司打量了他半晌，似乎還想問些什麼，尚未開口，此時天上傳來 幾聲老鷹的鳴叫。 　　感覺到兩道審視的目光徘徊不去，路易斯滿身冷汗，他艱難開口辯解：「卡美特的建 築藝術獨樹一幟，我久仰其名。今來到伊佩伊蘇，不慎過於著迷……」 　　「我明白了。」男祭司驀地打斷他的說詞，「我會派人帶你前往月神之所。」毫無反 駁餘地的聲音讓人無從違抗。 　　便是這麼一呆愣，隨即有人誠惶誠恐伏身上前，便強拉著路易斯離開，不容許他絲毫 拒絕。明明剛才都沒人阻止自己，現在這些人是從哪來的？ 　　見不速之客離去，二人收回目光看著彼此，許多事情已了然於心。女祭司挽起男祭司 的手，輕聲說：「原來如此，真是出乎意料。」 　　他們掉頭而走，男祭司輕拍她的手，看向遠方說：「傳言不能盡信。」 　　女祭司微笑，「當然，看來是捕風捉影得太盛了。只想不到父神會維護他，也難怪他 能不驚動任何人來到這裡。怎麼辦才好呢，親愛的。」。 　　「背後必有所操控。待他們到達王都，就是我們動身之日。」 　　路易斯被帶到偏殿一角，窄而長的房間前方有一張長桌，擺放了鮮花素果等各種貢品 ，在這裡等候他的赫然便是康蘇坦姆。 　　讓最不想知道的人抓到現行，路易斯覺得萬分尷尬。康蘇坦姆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 路易斯就是知道他現在心情很亂，張了張口，許多話還是只剩下一句：「對不起。」 　　「完成你的想願，然後我們回去。」在外人圍視下，康蘇坦姆一句斥責也沒有，聲音 卻相當嚴厲。 　　路易斯不敢得了便宜還賣乖，他恭恭敬敬地朝房間深處的黑暗跪拜，切實答謝孔蘇的 恩情。或許還要加上拉。 　　他知道自己作錯了事，但不曉得到底有多嚴重。回到客舍的路上只能乖乖跟在康蘇坦 姆後面暗自揣想。直到四無旁人，康蘇坦姆這才嘆一口氣，說：「聽說你打擾到大祭司？ 」 　　「大祭司？」路易斯驚訝出聲，那種人物從不在他的預想接觸範圍內。他回想二人的 談吐與風采，自語道：「原來是大祭司……」 　　「幸好他們寬宏大量，不追究你的無禮冒犯。此地非伊西絲神廟，我也不想問你究竟 為何，但這種事若再發生，我沒把握能保你平安。」康蘇坦姆嚴肅地看著他。 　　「是……」路易斯心虛說。 　　「休息一下，等會便該前往省長宅邸了。」 ※ 　　鬧劇才剛落幕，便接連另一場挑戰。時間有些緊迫，穿戴整齊後康蘇坦姆僅僅讓伊娜 隨身侍奉，便帶著路易斯前往省長宅邸。美其名是省長善盡地主之誼，但今晚的賓客們心 知肚明，真正的主人其實是哈姆瓦斯之子。 　　時間還未進入黃昏，太陽神斜掛在西邊的天空上。康蘇坦姆乘坐轎子前往，以示莊重 禮節；路易斯則步行在旁。 　　路易斯戴著連肩頸都包裹住的頭巾，臉上畫了妝、身上噴了香水，一身裝飾全都不是 自己的。他的心情既激動又不安，一邊想把這些東西好好保存起來，一邊又說服自己這是 正當用途；頭巾的布料不斷在肩膀上滑動，他下意識拂開，伊娜隨即制止他，低聲要他別 丟了皇子的臉。 　　路易斯慚愧道歉，抬頭一看，只見康蘇坦姆莊嚴肅穆地盤坐在轎上，直視前方根本沒 有注意到他，這才恍然想起，這恐怕是康蘇坦姆重回皇室社交圈極重要的第一場表現，雖 然鋒頭都在何利那邊，但不代表有心人不會藉此評估康蘇坦姆的分量如何。 　　他心神一凜，但隨著來到省長宅邸，卻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宴會的賓客陸續來到 ，從尚未進入大門口便互相寒暄問好，女士們身著輕柔的亞麻皺摺長袍，畫著濃妝的臉龐 各個豔麗無方，各種造型長短的厚重假髮有如選美，頭上放置了不同的香料堆，為了維持 儀態，每一位的動作無不優雅得體。 　　現在只想抓著照相機衝進去的路易斯輕輕嘆一口氣，覺得有點鼻酸，忍住飛快的心跳 躲在康蘇坦姆背後前進。 　　很多人對這位陌生的皇子好奇，直到他在次席上落座，仍有人來跟康蘇坦姆攀談。不 管是想要拉關係或只是試探，康蘇坦姆均一視同仁地友善交談，路易斯默默忍住身上的雞 皮疙瘩，在康蘇坦姆身旁站得筆挺。 　　待賓客逐漸就座，女僕開始依序端來香水洗手，其他僕役也在大廳各處點燃香膏助興 。路易斯偷偷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實在不能習慣這麼多濃郁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兩個主位都還空著，就在僕人將鮮花一一送到賓客手上時，他們這才姍姍來遲。如同 一般所描繪的傳統形象，省長是個體態福相的中年男子，但能夠打敗眾多敵手成為掌管底 比斯的省長，他絕非泛泛之輩。 　　這個貴族笑咪咪地向大家介紹何利，並感激難得到場的十六皇子，一段演說過後，感 謝哈托爾女神，宴會終於開始了。 　　不知道這兩人得到了什麼好處。路易斯心裡嘀咕，何利似乎從一下船便春風滿面，現 在是再遲鈍也該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他掃過坐在對面的仕女們幾眼，想著那幸運兒不知是 誰。 　　每個賓客面前都有一張小桌以擺設菜餚，主人如康蘇坦姆有椅子或凳子可坐，而像路 易斯跟伊娜這樣的隨從，則都只能席地而坐。菜色一道道上桌，美酒任君享用，豐富的菜 色是路易斯來到古埃及以後首次得見，絲毫不遜色於現代的盛宴。 　　古今中外的宴會總是這樣，談話的多，吃飯的少，互相敬酒套交情。燉牛肉的風味很 特殊、烤鴨令人垂涎三尺，路易斯的注意力被分散開來，他一時間只顧得端著碗往裡邊縮 ，品嘗道地的古埃及料理，就沒發現宴會間的餘興節目已經開始了。 　　當鈴鼓的聲音響起，他茫然抬起頭來，窈窕動人的女子胴體在他眼前一閃而過，路易 斯手裡一緊，下意識看看何利和康蘇坦姆，兩人神色如常；再看看只纏了一條腰帶的幾位 女舞者，便明白是自己反應過度了。 　　肚子先填了底，也有了精神觀察四周。菜一道道上，他都拿了一些放到康蘇坦姆碗裡 ，以免他什麼都沒吃到。舞者們在輕快的音樂中輕盈舞動，五人一組的樂團在大廳一角， 豎琴和魯特琴構成主旋律，路易斯努力聆聽這陌生的樂曲，想著不知是否有樂譜或只是口 授，為何到後世會失傳。 　　發現康蘇坦姆站起身來，他連忙跟著旁邊，直到走出鬧哄哄的大廳，才聽康蘇坦姆似 笑非笑地跟他說：「你也要去解手？」 　　這時也不好說「我只是下意識跟著你」，路易斯尷尬地點點頭，反正也無不可。 　　路易斯出來時康蘇坦姆還沒好，他便先在外邊等他。宴會的聲音隱隱傳過來，說實在 他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露臉。雖然時代不同，但人的個性總是大同小異，對此他心裡 比較有了底。 　　「……不可以。」 　　「可是我一定要見到他，不然就來不及了！」 　　兩個女人在不遠處爭執，路易斯等到康蘇坦姆出來，跟著他往回走，在轉角處的偏門 找到聲音來源。是兩個女樂師，她們緊張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急忙躲到別的地方去了。 　　宴會一直到很晚才結束，賓客陸陸續續離席，康蘇坦姆跟何利談了繼續啟程的事，並 跟省長道謝，感謝這場豐盛豪華的饗宴，這才總算回到神廟準備休息。 　　這樣一場社交活動下來，康蘇坦姆也臉上滿是倦意，他拍了拍路易斯說，「好好休息 一天，後天上船。」 　　此後沐浴更衣，就寢再無其他。 第三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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