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ptang (lptang)
看板NCCU02_MJOUR
標題芳華不再
時間Tue Apr 8 11:01:10 2003
他是整整一個年代的共同記憶體,
那年頭大家都聽廣東歌……。
不僅是喜歡與不喜歡的事,
而是記憶忽然湮滅了,說不盡悵惘。
其實,那個年代早已過去,
只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我們經不起再失去一次了……
看到這篇文章,
一整個星期淡淡的憂傷才找到了出口。
謹此為他送行。
風繼續吹,四月會過去的。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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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四月
◎蔡珠兒 (2003.04.08) (原載於中時人間副刊)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日後回想起來,但願我可以
絮絮叨叨跟人說:「你知道嗎,那一年春天香港可真慘呀
,大瘟疫搞得雞飛狗跳,動感之都變成死寂之城,然後張
國榮又跳樓自殺,淒風苦雨愁雲慘霧……」
然而困頓在當下的時空,我什麼也說不出口,除了語
塞,心裡也滿塞著迷茫傷痛,眼前還壓著千萬斤的陰影,
轉頭一個時代又猝然結束,生死兩難左右手都撲了個空,
存在竟是如此難堪。他就那樣奮然跳下,把這個亂糟糟的
世界、還沒有完成的春天,以及滿地猩紅的驚愕留給我們
。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第一天已經靜靜揭開殺機,天
色出奇昏暗,鉛藍色的厚重雲塊鋪滿天幕,幕邊的軟雲曖
曖含光,彷彿銀幕等待投影,沒料到上映的是歷時僅只數
秒的結局。向晚的干諾道中車如流水,在六點四十分和四
十一分之間,時間之河吞下的不是一分鐘,而是一整個時
代。
然而所有人都在忙著求生,毫無警覺。那個陰沈沈的
下午,電視和廣播不斷呼籲,疫埠是個謠言,本市物資充
足,大家不必恐慌搶購。我送梅娜一家去機場,外國人紛
紛離港回國避疫,梅娜丈夫的公司除了放有薪假,還出錢
給他們一家大小買機票,孩子聽到要回巴黎都很興奮,大
人臨別時卻眼泛淚光,那句保重哽在喉中說得萬分艱澀。
送走了他們去買菜,以為搶購的人潮應該早已散去,
誰知道傍晚的超市依然人山人海,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
而我卻只能去購物。很多人原本不知道有疫埠謠言,看了
電視反而戴上口罩領著菲傭,急急跑來搶購,人人推著滿
滿的車子大排長龍,華人買絲苗米、泡麵和土司,洋人買
啤酒、橘子汁以及巨型的冷凍披薩,空氣中蒸騰著一種模
糊的焦味,原來焦慮是聞得到的。
那麼憂鬱呢?那麼深濃致命的憂鬱,為什麼他一路走
過都沒有人嗅到?當我們大排長龍帶著戰利品回家,電視
晚餐提供的不僅是巴格達的轟炸戰況、每日肺炎的新增人
數、淘大花園的隔離狀況,竟然還有他。四月是最殘酷的
月份,第一天就以轟然爆裂的死亡揭幕,文華酒店沖洗去
門口的大灘血漬,拆走撞歪的黃銅欄杆,記者從酒店衝到
醫院再趕到殮房,那麼這竟是真的,那張憂鬱美麗的臉竟
已成為遺容。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風繼續吹,苦楝簌簌飄落碎花
,春雨淋濕的土中混合著記憶和欲望。他是我們共同的記
憶體,拓印著時代的烙記,從八十年代烈火青春的偶像歌
手,到九十年代放蕩頹廢的同志浪子,從Leslie到「哥哥
」,他的眼神、身體和性別不斷成熟開展,蛻化出那種雌
雄同體的奇異美麗,創造出既妖嬈又沈鬱的情欲美學,他
不是模糊的中性,是明豔俊朗的雙性,陰陽互現風情萬種
,那不是別人能揣摩倣效的,就像他慵懶纖麗的氣質──
雖然叫做哥哥,卻散發出弟弟的氣息。
我懷念他的甯采臣、十二少、阿飛、程蝶衣和何寶榮
,更懷念九十年代初他和周潤發鍾楚紅的《縱橫四海》,
三個最美麗的人闖蕩世界,活潑快樂而美好,然而那個時
代早已結束,他的憂鬱又何嘗不是香港的憂鬱。四月是最
殘酷的月份,荒原般的城中依然滿佈病毒與謠言,我在文
華酒店的門口放下一束他最愛的蘭花,學他說:不如我們
從頭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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