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憑曆終續☠愚業撫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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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新聞] 諾獎作家韓江在瑞典學院的演講|中文
時間Fri Dec 13 23:38:19 2024
(12月7日 韓江在瑞典學院發表演講)
光與線
去年1月,在即將搬家之前整理我的儲藏室時,我發現了一個舊鞋盒。我打開盒子,發現
了幾本可以追溯到我童年的日記。在一摞日記中有一本小冊子,正面用鉛筆寫着“一本詩
集”的字樣。這本小冊子很薄:五張粗糙的A5紙對折,用訂書釘裝訂。我在标題下添加了
兩條曲折的線條,一條從左邊向上移動六級,另一行向右傾斜七級。這是一種封面插圖嗎
?或者隻是塗鴉?年份——1979年——和我的名字被寫在小冊子的背面,總共八首詩用與
封面和封底相同的工整的鉛筆題寫在内頁。八個不同的日期按時間順序标記了每頁的底部
。八歲的自己寫下的詩句恰如其分地天真無邪,未經修飾,但四月的一首詩引起了我的注
意。它以如下字節開始:
愛在哪裏?
它在我砰砰砰砰跳動的胸膛裏。
什麽是愛?
它是連接我們心靈的金線。
轉眼間,我被帶回了四十年前,那個下午整理小冊子的回憶又回到了我的腦海中。我那支
短而粗的鉛筆和它的圓頂延長器、橡皮擦、我從父親房間裏偷偷拿出來的大金屬訂書機。
記得在得知我們全家将搬到首爾後,我有一種沖動,想把自己寫在紙條上、筆記本和練習
冊的空白處、日記之間寫的詩收集起來,并将它們收集成一卷。我還記得那種莫名其妙的
感覺,一旦我的《詩集》完成,我就不想給任何人看。
在将日記和小冊子放回原處并蓋上蓋子之前,我用手機拍了那首詩的照片。我這樣做是因
爲我覺得我當時寫的一些文字和現在的我之間存在着連續性。在我的胸膛裏,在我跳動的
心髒裏。在我們的心之間。連接在一起的金線——散發光芒的線。
*
十四年後,随着我的第一首詩和第二年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的出版,我成爲了一名作家。
再過五年,我将出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是我在大約三年的時間裏寫成的。我過去和
現在都對寫詩和短篇小說的過程很感興趣,但寫小說對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我的書花去我
一年到七年的時間才能完成,爲此我交換了我個人生活的很大一部分。這就是吸引我從事
這項工作的原因,我可以深入研究和沉浸其中的方式,我認爲勢在必行和緊迫的問題,以
至于我決定接受這種權衡。
每次寫小說時,我都會忍受這些問題,我生活在其中。當我到達這些問題的結尾時——這
與我找到答案時不同——就是我到達寫作過程的終點。到那時,我不再是開始時的樣子,
從那個改變的狀态中,我重新開始。接下來的問題,就像鏈條中的環節,或者像多米諾骨
牌一樣,重疊、連接和繼續,我被感動而去寫一些新的東西。
從2003年到2005年,在寫我的第三部小說《素食者》時,我一直在思考一些痛苦的問題:
一個人能完全無辜嗎?
我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拒絕暴力?
拒絕屬于被稱爲人類的物種的人會怎樣?
爲了拒絕暴力而選擇不吃肉,最終因爲相信自己已經變成了植物而拒絕了除水以外的所有
食物和飲料,素食主義者的主人公英惠發現自己處于一種諷刺的境地,爲了拯救自己,她
加速走向死亡。英惠和她的姐姐仁惠實際上是共同主角,他們在毀滅性的噩夢和破裂中無
聲地尖叫,但最終還是在一起了。我将最後一幕設定在救護車上,因爲我希望英惠能活在
這個故事的世界中。汽車在熾熱的綠葉下沖下山路,警覺的姐姐緊緊地注視着窗外。也許
是在等待回應,也許是爲了抗議。整部小說都處于一種質疑的狀态——凝視和挑釁,等待
響應。
《素食者》之後的小說《起風了》延續了這些問題。爲了拒絕暴力而拒絕生命和世界是不
可能的。畢竟,我們不能變成植物。那麽我們如何繼續呢?在這部懸疑小說中,正體和斜
體類型的句子相互碰撞和沖突,因爲長期與死亡的陰影搏鬥的主角冒着生命危險證明她朋
友的突然死亡不可能是自殺。當我寫下結尾的場景時,當我描述她拖着自己穿過地闆,從
死亡和毀滅中爬出來時,我在問自己這些問題:我們最終不能活下來嗎?我們的生活難道
不應該見證什麽是真實的嗎?
在我的第五部小說《失語者》中,我更進一步。如果我們必須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活,哪
些時刻使這成爲可能?一個失去語言的女人和一個失去視力的男人,當他們孤獨的道路相
交時,他們正在寂靜和黑暗中行走。我想關注這個故事中的觸覺時刻。小說以自己的緩慢
速度前進,穿過靜止和黑暗,直到女人伸出手在男人的手心上寫下幾句話。在那個延伸到
永恒的光輝瞬間,這兩個角色揭示了他們自己柔軟的部分。我想在這裏問的問題是:有沒
有可能,通過關注人性最柔軟的一面,通過撫摸那裏無可辯駁的溫暖,我們最終可以繼續
生活在這個短暫而暴力的世界中?
到了這個問題的結尾,我開始考慮我的下一本書。那是在2012年春天,《失語者》出版後
不久。我告訴自己,我會寫一部小說,向着光明和溫暖又邁進了一步。我會用明亮、透明
的感覺來填充這件擁抱生活和世界的作品。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标題,初稿寫了20頁,這
時我被迫停下來。
我意識到内心的某些東西阻止了我寫這本小說。
*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寫關于光州的文章。
1980年1月,全家離開光州時,我9歲,大約在大屠殺開始前四個月。幾年後,當我在書架
上偶然看到《光州影像》的倒置書脊,在沒有大人的情況下翻閱它時,我才12歲。這本書
包含光州居民和學生在抵抗策劃政變的新軍事力量時被棍棒、刺刀和槍支殺害的照片。這
本書由幸存者和死者家屬秘密出版和分發,在真相被嚴格的媒體管制歪曲的時候,它見證
了真相。小時候,我沒有理解這些圖像的政治意義,那些飽受蹂躏的面孔在我的腦海中成
爲關于人類的基本問題: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行爲嗎?然後,看到一張大學醫院外排
着無休止的排隊等待獻血的人的照片: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行爲嗎?這兩個問題相互
沖突,似乎不可調和,它們的不相容性是我無法解開的結。
因此,在2012年的某個春天,當我嘗試寫一部光彩照人、肯定生命的小說時,我再次面臨
這個未解決的問題。我早就失去了對人類根深蒂固的信任感。那麽,我該如何擁抱這個世
界呢?我意識到,如果我想要向前邁進,我就必須面對這個不可能的難題。我明白寫作是
我度過和克服它的唯一途徑。
那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在勾勒我的小說,想象着1980年5月在光州的那一幕會成爲
這本書的一個層面。12月,我參觀了望月洞的墓地。已經過了中午,前一天還下了一場大
雪。後來,随着光線變暗,我走出了冰冷的墓地,手捂着胸口,貼近心髒。我告訴自己,
下一部小說将正視光州,而不是将其歸結爲單一層次。我獲得了一本包含900多名見證者
的書,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我每天花9個小時閱讀那裏收集的每一篇報道。我不僅閱讀了
光州,還閱讀了其他國家暴力案件。然後,我把目光放得更遠,回到過去,讀到人類在全
世界和曆史上一再犯下的大規模殺戮。
在研究小說的這段時間裏,我腦海中經常有兩個問題。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在每本新
日記的第一頁上都寫下了這些話:
現在能幫助過去嗎?生者能拯救死者嗎?當我繼續閱讀時,很明顯這些是不可能的問題。
通過與人性最黯淡的一面的持續相遇,我感到我長期以來對人性的信念的殘餘完全粉碎。
我幾乎放棄了這本小說。然後我讀了一位年輕的夜校教育家的日記。樸勇俊(Park Yong-
jun)是一個害羞、安靜的年輕人,他參加了1980年5月在光州成立的爲期十天的起義中形
成的自治公民“絕對社區”。他在省政府總部附近的YWCA大樓中被槍殺,盡管他知道士兵
會在淩晨返回,但他選擇留下來。在昨晚,他在日記中寫道:“上帝啊,爲什麽我必須有
這樣一個讓我感到刺痛和痛苦的良心呢?我想活下去。
讀到這些句子,我以閃電般的清晰度知道小說必須走向何方。我的兩個問題必須颠倒過來
。
過去能幫助現在嗎?死者能拯救生者嗎?
後來,當我寫後來成爲《少年來了》的東西時,我在某些時刻感覺到過去确實在幫助現在
,死者正在拯救生者。我會時不時地重訪墓地,不知何故,天氣總是晴朗的。我會閉上眼
睛,陽光的橙色光線會充滿我的眼睑。我感覺到它是生命自己的光。我感到光線和空氣将
我包裹在難以形容的溫暖中。
在我看到那本攝影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内,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人類怎麽會如此暴力
?然而,他們怎麽能同時站在如此壓倒性的暴力面前呢?屬于被稱爲人類的物種意味着什
麽?爲了在人類恐怖和人類尊嚴的這兩個懸崖之間的空隙中尋找一條不可能的道路,我需
要死者的幫助。就像在這部小說《少年來了》中一樣,孩子東浩拉着他媽媽的手,哄她走
向太陽。
當然,我無法撤銷對死者、喪親者或幸存者所做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自己身體裏
的感覺、情感和生命借給他們。爲了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點燃蠟燭,我将開場場景設置在
市體育館,那裏存放着死者的遺體并舉行了葬禮。在那裏,我們目睹了15歲的東浩在屍體
上鋪上白色床單并點燃蠟燭。凝視着每團火焰的淡藍色心髒。
這本小說的韓文标題是Sonyeon-ionda。最後一個詞'onda'是動詞'oda'的現在時,意爲來
。當sonyeon,這個男孩,以第二人稱稱呼你時,無論是親密的還是不那麽親密的你,他
都會在昏暗的燈光中醒來,走向現在。他的腳步是靈的腳步。他越來越近,成爲現在。當
人類的殘酷和尊嚴極其平行的時間和地點被稱爲光州時,這個名字就不再是一個城市獨有
的專有名詞,而是成爲一個普通名詞,正如我在寫這本書時所學到的那樣。它一次又一次
地穿越時空來到我們身邊,而且總是以現在時态出現。即使是現在。
*
當這本書最終在2014年春天完成并出版時,我對讀者承認在閱讀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感到驚
訝。我不得不花一些時間來思考我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我的讀者向我表達
的痛苦是如何相互關聯的。這種痛苦的背後可能是什麽?是不是我們想把我們的信仰放在
人性上,當這種信仰動搖時,我們感覺自己的自我似乎正在被摧毀?是不是我們想愛人類
,這就是當這種愛被粉碎時我們所感受到的痛苦嗎?愛會帶來痛苦嗎,一些痛苦是愛的證
據嗎?
同年6月,我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中,我走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稀疏的雪正在飄落。
成千上萬的黑色樹樁點綴着平原,每一個樹樁後面都有一個墳冢。不知何時,我踏入水中
,當我回頭看時,我看到海洋從平原的邊緣沖進來,我誤以爲是地平線。爲什麽在這樣的
地方有墳墓?我想知道。靠近大海的低矮土堆裏的骨頭不是都被沖走了嗎?我難道不應該
至少現在就把骨頭搬到上層的土堆裏,以免爲時已晚嗎?但是怎麽做呢?我甚至沒有鏟子
。水已經沒到我的腳踝了。我醒來,當我凝視着仍然黑暗的窗戶時,我直覺這個夢在告訴
我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我把這個夢寫下來後,我記得我想這可能是我下一部小說的開始。
然而,我并不清楚它會通向何方,我發現自己開始并廢棄了我想象中可能從那個夢想中衍
生出來的幾個潛在故事的開始。最後,在2017年12月,我在濟州島租了一個房間,在接下
來的兩年左右的時間裏,我在濟州島和首爾之間度過了我的時光。走在森林裏,沿着大海
,走在鄉村的道路上,感受着濟州島每時每刻的強烈天氣——風與光,雪與雨——我感覺
到小說的輪廓成爲焦點。與《少年來了》一樣,我閱讀了大屠殺幸存者的證詞,仔細研究
了材料,然後,我以盡可能克制的方式,不把視線從那些幾乎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殘酷細節
上移開,寫下了後來的《不做告别》。這本書是在我夢到那些黑色的樹樁,那片洶湧的大
海後将近七年出版的。
在我寫那本書時保存的筆記本上,我做了這些筆記:
生命尋求生活。生活是溫暖的。
死就是變得冷淡。讓雪落在臉上而不是融化。
殺戮就是制造冷淡。
歷史上的人類和宇宙中的人類。
風和洋流。水和空氣的循環流動,連接着整個世界。我們是相互聯系的。我祈禱我們是相
連的。
小說由三個部分組成。如果說第一部分是一段橫向的旅程,跟随叙述者慶荷從首爾穿過大
雪到她朋友仁善在濟州高地的家,直到她被委托拯救的寵物鳥,那麽第二部分則沿着一條
垂直路徑,将慶荷和仁善帶到人類最黑暗的夜晚之一——1948年冬天,濟州島的平民被屠
殺——并進入海洋深處。在第三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兩人在海底點燃了一根蠟燭。
雖然小說是由兩個朋友推動的,但就在她們輪流拿着蠟燭時,它真正的主角和與慶荷和仁
善有聯系的人是仁善的母親正心。她在濟州島的大屠殺中幸存下來,她努力找回了她所愛
的人的骨頭碎片,以便她能夠舉行一場體面的葬禮。拒絕停止哀悼的她。她忍受痛苦,反
對被遺忘,一個不說告别的人。在關注她長期以來一直充滿了痛苦和同等密度的熱愛的生
活時,我要問的問題是:我們能愛到什麽程度?我們的極限在哪裏?我們必須愛到什麽程
度才能将人性保持到底?
*
韓國版《不做告别》出版三年後,我還沒有完成我的下一部小說。而我想象中的下一本書
已經等了我很久了。這是一部與《白》正式相關的小說,我寫這本書是出于一個願望,将
我的生命短暫地借給我的姐姐,她在出生後僅兩個小時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是爲了窺視
我們無論如何都堅不可摧的部分。與往常一樣,無法預測何時會完成任何事情,但我會繼
續寫作,無論多麽緩慢。我将跳過我已經寫的書,繼續前進。直到我轉過一個拐角,發現
他們已經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内了。在我的生活允許的範圍内,盡可能地遠。
當我離開它們時,我的書将繼續獨立于我而生活,并根據自己的命運旅行。那兩姐妹也将
如此,她們永遠一起在那輛救護車裏,看着擋風玻璃外的綠色火焰燃燒。女人也會這樣,
她很快就恢複了自己的語言能力,在寂靜中,在黑暗中用手指在男人的手心裏寫字。我的
姐姐在這個世界上隻過了兩個小時就去世了,我年輕的母親懇求她的孩子,“不要死,請
不要死”,直到最後一刻。那些靈魂會走多遠——那些在我閉着的眼睑後面彙聚成深橙色
光芒的靈魂,那些将我籠罩在那難以言喻的溫暖光芒中的靈魂?蠟燭會走多遠——在每一
次殺戮現場點燃的蠟燭,在每一個被深不可測的暴力所浪費的時間和地點,那些發誓永不
告别的人們所持有的蠟燭?他們會在金線上從一個燈芯到另一個燈芯,從心到心嗎?
*
去年1月,在舊鞋盒裏發現的小冊子裏,過去的我自己,寫于1979年4月,她問自己:
愛在哪裏?
什麽是愛?
然而,直到2021年秋天,當《不做告别》出版時,我一直認爲這兩個問題是我的核心問題
:
爲什麽世界如此暴力和痛苦?
然而,世界怎麽會如此美麗呢?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爲這些句子之間的張力和内心的掙紮是我寫作的原動力。從我的第
一部小說到最近的一部,我心中的問題不斷變化和展開,這是僅有的兩個保持不變的問題
。但兩三年前,我開始産生懷疑。我真的是在2014年春天韓國出版《少年來了》之後才開
始問自己關于愛——關于将我們聯系在一起的痛苦嗎?從我最早的小說到我最新的小說,
我最深的探究不都是針對愛的嗎?難道愛實際上是我生命中最古老、最基本的底色嗎?
愛位于一個叫做“我的心”的私人地方,這個孩子在1979年4月寫道。(它在我砰砰砰砰
的跳動的胸膛裏。至于愛是什麽,這是她的回答。(它是連接我們心靈的金線。)
當我寫作時,我用的是我的身體。我使用所有的感官細節,如看、聽、聞、嘗、體驗溫柔
、溫暖、寒冷和痛苦,注意到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身體需要食物和水,走路和跑步,感受
風雨雪打在我的皮膚上,手牽手。我嘗試
将我作爲一個凡人所感受到的那些生動的感覺注入到我的句子中,血液在她的身體中流淌
。就像我在發出電流一樣。
當我感覺到這股電流被傳遞給讀者時,我感到驚訝和感動。在這些時刻,我再次體驗到将
我們聯系在一起的語言線索,我的問題如何通過那個充滿生命力的東西與讀者産生共鳴。
我想向所有通過該線程與我建立聯系的人以及所有可能來的人表示最深切的感謝。
北歐時報/荒島讀書會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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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42.117.78.201 (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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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Qorqios (42.117.78.201 越南), 12/13/2024 23:4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