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屆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 脫身術 謝明成 　(20081010) 　往往是一個人，在宴會，在辦公室，在街頭人流，在節慶那幾天；在末班車，在家， 在洗澡間，在便祕期內。往往是一個人，無論情境、範圍、界線、牆內，多是如螻蟻，失 去面孔聲音只留下形狀擠著站著坐著，或至少一張椅子，沒有空置沒有缺席沒有藉口讓別 人，以入侵、援救、同情、愛，入住非法居留的身體。 是心臟，肺，胃，排泄系統，七竅，脂肪，皮下組織，皮膚和半透明皮。 　是髮間，腋窩，肚臍，臀，大腿間，指縫，趾縫，半月的指甲和指肉內。 先脫的是指甲。在兩隻手悠閒下來、無事所為的情態內，或腦海翻攪著故事、兩手急 躁忙亂的時下，它倆的戰爭常在不受控制、無意識中，完成習慣中的一環。人生的一環。 通常也難以追究起因緣由，像喝溫開水、洗熱水澡、晚睡晚起，虛胖卻不運動，窘迫得讓 自己連一個房門、車門、電梯門都擠不出去。 指甲有優先權。它必須長長，超過指肉，形成半月形，鵝黃色。不論幾毫分，或最長 半公分，我都不放過。猶如上下弦月掛在昇和落的片刻晚霞和黎明天，我清醒且難挨睡意 ，回教堂誦經聲中，用牙齒咬裂指甲。然後，左手指甲右手指甲交互摳撕。像海浪攻擊著 海岸。有時撕得太淺，索性再來一回合；有時太深，指甲下露出嫩嫩、黏黏的指肉，否則 指邊肉裂開，出血。被拔，觸就痛。 像秘密；凝固的雨水；時光。 一場私鬥後，在桌、床、在書頁或頁縫上，像雨絲穿透空氣，撒落自同一世界，國家 和身體，大小不一的屑屑。像士兵被時代掃除。像雨過水無痕。像秘密。 掃去或撿拾到手掌，倒掉時，我察看又發現：指甲屑，和皮屑。 指甲屑是硬的韌性，粗細皆像沙礫。皮屑，細小的乾脆混為同類，可觀的，是一大片 長條。脫離皮膚後，像新葉脫離枝椏，失去水分，邊緣向內裡捲曲。許多人也難免如此， 每走到一處，不熟悉的路況、商店招牌、地名和方向，都標示著你的陌生與恐懼。不自覺 ，你就朝心的方向，捲縮如離葉與脫皮，出於你毫不掩飾的自衛和憐憫。 先遇到的總是自己。 一大片皮屑，或寬片或窄長，時而厚，時而薄，皆關乎下手時是否夠狠、夠堅持在皮 膚上留下版圖。無奈這和疼痛亦成正比。皮寬厚實，指頭肉上必定暴露無遺著肌紋，和微 血管，幾乎要滲出血來。若如廁後開水洗手，那痛處會頓時提醒你，它的存在和你的所為 。像看不開的事情，鑽牛角尖的窘境。像現在，我撿一片半透明的皮，透過眼睛，往裡面 看，模糊的光團，毛玻璃一樣，貓的姿勢蜷睡在裡頭。再細看，複製的指紋，證據般證明 我的身分。皮包裹後面的神秘組織、系統，和一位被思想和記憶通輯、被身體捕獲的囚犯 。 指甲和皮，脫自我得逞的快感、肆意，和佔有使用權。 皮，被我夾住兩端拉扯。橡皮筋的強韌。質地像足母親不為自己，而為生活。 母親從戰亂活到後現代另一個戰區。六字頭，白髮隔段時間便用染髮劑欺瞞過歲月， 妹妹年紀尚輕，無奈無法理解母親要當過理髮院小妹的她，專業的技術。妹妹一邊嫌麻煩 碎碎念，一邊指示母親坐到單人沙發上，正面對電視機，一起追看新加坡連續劇，賺人熱 淚仇隙糾纏的大家庭圓滿結局，或百嘗不厭的甜膩愛情童話。母親看得投入，妹妹則邊看 邊笑邊罵，手沒停下，泥狀物染髮劑刷髮塗抹，均勻得恰到好處，徹底用完不浪費。母親 佩服妹妹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的技術。 自北上念書，難得回家看到這一幕。可是我從未開口問妹，那觸感，那從白變黑的魔 法，是否在妳十指靈活，手法俐落，如水似的輕柔，游走在髮間的手勢上洩漏無遺。 對母親的感情，一直以來像個問號勾掛在我體內另一個掛勾上。不是不問，是不敢， 無從起頭，怕互相彼此勾動，弄疼了對方避免的尷尬，和擅闖者的對不起。所以，我無可 奈何，使耳聞，使眼觀，旁敲側擊著生活的表面。 用餐後，全家閒坐在沙發看新聞，除了母親。 朝廚房看，母親站在鈦合金洗碗盆邊，而我舌頭平躺著，讓沉默退位，細細品嘗母親 的背影。芋頭扣肉、薑蔥蒸魚，嘴齒間回味地滋滋聲響，我不像往常頂嘴、挖苦，聽母親 娓娓道來煮法、材料、起價、近況像水龍頭流下的水，打在即將被去油、去味、去菌的瓷 碗玻璃盤。認真程度，像對待一顆心。 發覺太遲，母親還沒從戰區脫身，因為我們仍會回家吃一頓，聽一頓。 紅塑膠矮椅空置在洗衣機旁生灰塵。 粉紅塑膠手套晾吊在灶牆的掛鉤上。 都我買的。買給母親的用意：讓她空下兩手，不再碰水，不再因腐蝕性的清洗劑傷了 皮膚，發癢發紅，脫皮，起水泡。但母親的固執，全家人拗不過，外衣和內衣褲必分開洗 。外衣不脫色的用洗衣機，脫色和內衣褲用手洗。一家四口，她包辦了半輩子。將衣物和 洗衣劑浸在桶裡，用塑膠刷子刷或讓洗衣機轉動的聲響像海浪沖刷著她那雙已發皺如千條 河流，粗糙得如砂紙般磨過我們身體的手。 她一刷一搓一洗，都祈求著我們健康平安。 她不習慣手套，習慣用手，擦過碗盤表面，吱一聲才放心擱到餐具架上晾乾。 她不習慣坐矮椅刷衣服，她說使不出力，洗不乾淨，定要刷到浪花般的白色泡沫才才 安心，沖幾次水然後扭乾，拿去曬。 等衣物曬乾後，湊近鼻子甚至埋入衣料裡，吸一口洗衣粉和太陽光的熱香。 離家在外，我收衣服時仍愛聞一聞再收。妹妹是否依舊，像許多故事各自發生，她不 知道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每次要買衣服給她。通電話，問尺寸、長度、款式、顏色和流行趨勢。我買上 癮，她則毫不客氣削我一筆。仗著誰叫你只有我這一個妹妹。奸笑又滿足。越買越大件， 越講究設計、搭配、牌子。尤其近年，她當上化妝品櫃台人員，學會化妝。我又自找麻煩 多了一項任務，為她找各種不同色彩、效果、作用的眉筆、粉底、腮紅、眼影，直到我認 不出來她光滑釉亮的皮膚，退去的嬰兒肥，均勻又不均勻的身材，和她離身的姿態。 成長是永恆的議題，我何嘗逃避。只是兄妹倆從不談起，對她的年紀、人生太嚴肅， 對我，就太三八，男性，內向個性不好過問。 成長唷，蛇蛻一層皮，時光走下一分秒，人脫一件衣。 恰巧父親只有一件衣。襯衫，米白色，長袖，有細條紋或淨色。 只有一條長褲。西裝式，尼龍布。更簡單，黑色，百搭。 退休生活，一轉眼就七八年。有時落雨天冷，父親就套上襯衫，躺在我和妹分床共寢 的房間，翻出衣櫃裡的書暢讀著。王文興的「家變」。徐四金的「香水」。都是我出國前 帶不走留下的小說。沒想過父親會讀，而且津津有味，只不過，美好的雨天午後，總不能 辜負地睡一覺。 小小的，不長，在母親幫鄰里陪月子回來前醒，熱好飯，煮好水，讓母親一踏入家門 就沖個熱水澡，去寒氣。 我們家的關懷方式。不在語言，在驟雨天，撐把傘，煮熱水，備妥乾爽衣物。 即使在傘裡無法脫身，我們都樂意撐直傘柄，撐到下一輪，到誰。 不然普通天，半島赤道長年夏天，父親光著上身，讀報，吃經濟炒米粉，吃膩了換紅 龜粿咸煎餅，配一杯米祿，滿足可可香濃郁的早晨。報紙擱下，他就到前院為曇花、胡姬 花、富貴花，以水管噴灑澆水。然後折掉黃葉，修剪枯枝，完畢後，再灑水沖地，用掃帚 把殘花敗枝葉全部掃進溝渠裡，隨水流沖走。忙到午餐，吃完午餐。他騎腳車，上大伯家 附近的麻將館摸幾圈。那一輩人，時下生活崇尚小賭怡情，方塊城牆外小奸小詐，活血活 腦。大不了輸了，被老妻嘮叨幾句，贏了就晚餐加道薑蔥魚片、排骨王，以敬肚皮。 父親宣告退休的日子，父親沒想過，我們也從沒想過，要適應長期缺席在家的他，是 需要容忍，了解和時間的。 可是，第一次生病動手術後，父親已經老了。 父親被Ｘ光照到膽結石。好幾顆，石子般，在腸胃。後被叔叔們送進私人醫院即刻動 手術的那段時光裡，我和妹妹都缺席，只被留守在家裡，曉得父親病了需要動手術；只到 醫院病房，看看病床上的父親，現在想起來，腦海中只浮動著一團虛弱、模糊的光。等父 親回家後，塑膠透明罐子裡，沉甸甸地從光化成幾顆小石子。 滾在人生路上，父親已是道旁的大石，堅硬且安穩。 歸來後，躲進洗澡間，脫盡衣物、疲憊，塵土和關係，洗一澡，淋一身，對自己和生 活施展脫身術。 像人生最後一脫，不在洗，在抹。 他倆老必經這一抹。 尤其外祖母行動不便，平日都由小舅代勞抹身。 祖父倒是還能行動自如，一切親自動手抹身。 我總想像著那般情景。爐灶添柴燒炭煮熱水。瓷缸中，倒熱水再混冷水，伸手測水溫 後，剛好，溫而不燙。才輕手輕腳脫去坐在矮木凳上老者的衣物，不可淋浴地洗，怕一沖 ，亂了體內虛弱的氣，必須嫻熟地沾濕布，輕輕扭，留一點水、一點熱，用一點力一塊布 ，給路轍縱橫走、癟皺、摺痕如日子的皮膚抹身。給往事、後悔和遺憾抹身。給能供藏， 能供洗，能供淨的紅塵汙垢，抹臉，抹頸，抹胸背，抹手，抹腿，抹腳盤，抹走過，或未 走的路。 到了天窗透下模糊晨光，老者已抹畢，穿著好衣物，步出洗澡間。 已禿頭無髮的頭頂上，凝留幾枚冷露，銀光閃爍。 套「金剛經」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套我一句話，倒頭睡去十幾二十小時，時而無夢無慮，時而有夢有驚亦有喜。 在公車、捷運、等候中，坐著，站著，拉著手把或椅背，小小打盹。是貪睡，是小歇 。不是趕報告考試前、鴕鳥式的睡；或之後虛脫，補眠再揮霍的睡。不是工作後，準時上 下班吃飯洗澡起身也不得不準時的睡。不是深夜驚醒，黑茫茫怕夢爪來襲只好硬著頭皮睡 的睡。夢。不是一連串、連續又跳躍場景、故事、相識或不相識的人物的夢。不是賴床， 不是難得星期六日或寒暑假，大睡特睡，沒日沒夜，不調鬧鐘響，不管夢完沒完，不憋到 滿尿袋子，憋多一刻三十分憋到雙腿夾緊才起床衝進廁所的春秋大夢。 是更小的夢。不賦形狀、內容、樣貌，與遺忘。 是更小的睡。小於喘息，呼吸和細雨。大於聲音，前進和疲累。510 一盹醒來，人在原位，沒有枕頭易位踢被子到床下，沒有頭在床尾腳掛在床頭板上。 一盹醒來，被啟程，被到站，被殺那，被永恆，被巡邏燈逮到我一個逃生者。 一盹醒來，對錶，不過五到十分鐘的小魔術。 一盹醒來，一睜眼，光，呼吸，牙牙學語，是脫胎的一個嬰孩。 聽即時通另一頭的妹妹說，表妹堂妹都生了。男生女生快成一個好字。身邊友人亦不 乏結婚生子用簡訊，用電子郵件轉告另一身分。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就我同學，去年添 女當上爸爸，我出餿主意要他錄影三月大的女兒。不料隔天他興沖沖即時通上搖我，傳我 兩個影視檔案。一按，上了時光的當：俯瞰鏡頭下、螢幕裡兩蓮藕手空中亂抓，喀喀喀笑 的小不點。 沒來得及說，同學就離線下網去。 說一個小戲法玩過嗎。攤開一塊手帕，兩手拉開成簾幕狀。再來，你和小不點中間擋 隔。你看不見他看不見你。你不出聲，守候一絲嗯嗯不滿的氣音，否則大哭穿透牆壁、手 帕、耳膜，和你柔軟的心。你咂一聲，一抽手帕。小不點即刻在此分秒裡，雙眼含光，滿 臉淚痕，兩頰抽上，咧無牙無語的嘴，噫噫喀喀地笑。 小不點第一次見識你的消失和出現，責任和脫身。 你漸漸認識、理解、諒解孩子的脫身：兒女、夫妻，父母和祖父母。 像我一樣，高超雜技表演者。 表演著拿手的脫身術。 從繩索鐵鍊、木箱鐵櫃、窄長筒子、簾布裡、高筒帽子、袖子、手掌中。 從地點、時間、命名、事件、物品、愛很、情仇、甜酸苦、辣、關係、生活。 在日夜交替，在書冊外的房裡，在電腦螢幕前，在虛假背後，在真實面前，以非法身 分，以文字、思想、感情、人生，以指甲屑和皮屑，以局部或全部的身體，以孩子的野蠻 成人的狡猾老者的智慧，施展脫身術，Over，Ｙ計劃，Go！ 唉往往是一個人。 ■評審意見 繁複幽微的想像線索 張小虹 　(20081010) 「脫身術」是此次參賽散文中文字風格最強烈、實驗性最高的一篇作品，充滿詩的節 奏感與影像的蒙太奇，既思辯亦抒情，極度的冷靜中有極度的自溺與自虐。作者從指甲皮 屑的脫落開始，帶入親情連帶與日常生活的（無法）逃離，展開一場對出現與消失、責任 與脫逃、生與死的感性思考，讓「脫身」的主題開展出極為繁複幽微的想像線索，從身體 髮膚到人際網絡，從字義到隱喻，彼此巧妙交織、對照呼應，讓整體敘事結構與文字風格 顯得特別輕盈靈動。 ■得獎感言 即時通上的美好的（片段）時光 謝明成 　(20081010) 即時通上，問母親一些未及記憶的嬰兒時光（被米糊燙傷、吃錯藥……），問父親開 刀期間的準確時光細節，問妹妹是否又要添買些什麼（不外乎衣服保養品之類），問年近 九五的外公身體尚好，問朋友師長日子過得應該還算不錯吧…… 即時通上，未問過他們這些故事我可寫否，未問過他們收到我謙卑的感謝否，未問過 他們隔著五大洲七大洋仍能聽見我的聲音的遙遠否…… 即時通上，這一次我可以說「謝謝」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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