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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大陸] 靈性/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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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靈性 時間: 2011-9-8 00:32 標題: [大陸]靈性/表妹
表妹
前言:
每個男人心中,都住著一個表妹。
像林詩音之于李尋歡,林黛玉之于賈寶玉。
秀兒之于他。
李遠靜靜地走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走廊兩邊是綠化帶,沿途還放著他最喜歡的
各色盆景。蒼葉虯枝、疏朗有度,每一盆都價值不菲。作為本市最有知名度的三甲明
星醫院,這等閒錢自然也不能少花。
“李院長,A1-6518房的林音秀快要不行了……”護士氣喘吁吁,飛奔過來和他
彙報。
“秀兒!”他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心都快跳出喉嚨,只得本能的隨著那個護士往
A座的病房跑去。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激動過了。
他是手握手術刀的人,也是手握生命的人。
他是一個技術型的院長,年輕時已經是內科專做心臟手術的專家,技藝精湛,人
稱“李一刀”。
小護士突然想李院長在大會上的發言和指示:“作為一個醫護人員,一定要冷靜、
淡定,就算天塌下來,也要一絲不亂,有條有理,一切按照我們的規範來做事,萬無
一失。”
而現在,院長像年青人一樣狂奔著,面色鐵青,如臨大敵。
不就是一個遠親表妹嗎?
走到病室外,他卻突然止步了,有些近鄉情怯的恐懼。
他的兒子李高博正在病床旁幫她做急救,秀兒的大女兒冬妮正背著個嬰兒,緊張
地透過玻璃窗往裡張望著。回到一見了他,忙搓著手緊張地道:“表舅。”然後再也
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本來想安慰一下這個驚恐的孩子,衝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你爹死到哪去
了,情況這麼危急,他還不過來?”
“我爹他去吃飯去了,可能就在醫院下面的小館子裡,等下子我去喊他過來。”
他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現在大中午的,他也要去小館子裡喝兩杯,也真虧他這
個時候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小酒。這個時候估計又醉倒在哪個角落吧。
冬妮卻以為表舅的面色不善是為了別的事,忙擺著手道:“表舅,你放心,治療
費我爹要是不給,我給,這帳我背,我現在付不起就分期付,行嗎?”
他哼了一聲,心中卻有些難過:“難道這些年,他們就是這樣看我的,六親不認
只要錢?我又何時催過你們的治療費,我只是不忿那個男人到了這時候還不像個人樣
。”然後轉念一想,他不來才好,眼不見心不煩,若是看見他那副醉熏熏的模樣恐怕
又要生氣。
瘦弱的冬妮紅著眼睛,似要滴出淚來,她的頭髮被背後的嬰孩抓得淩亂了,更顯
得狼狽。還不到三十歲,眼角居然有些細紋,生活的操勞讓這曾經如花似玉的姑娘過
早地衰老。她長得不太像她母親,除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是他的死穴。他只要看一眼與她肖似的眼睛,整個人就像被擊中一樣,
再也沒有威風和骨氣。
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後也是。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也會犯一個有權有勢男人都會犯的錯。
藥品供應商是一個精明的矮個男人,用各種東西穩固自己的勢力。錢、酒、女人。
本來都是些他從不放在眼裡的東西,但有一次在燈紅酒綠的場合遇到一個年青的
姑娘,和秀兒的眼睛長得有八九分相似,不由鬼使神差地過去問:“你叫什麼?”
她的眼睛勾著了他的魂。
她說:“我叫小紅。”
小紅、小綠、小白,沒有一個是她們的真名。
後來小紅成了他的情人,每當他有些支撐不住,就去小紅那裡,有時候只是坐坐
聊聊,看看她的眼睛。
病房裡的急救已經結束,她又醒過來了。
“她的情況怎麼樣?”他公事公辦地高博。
“內臟衰竭。”李高博只說了四個字。他懂他的意思,她的時間不多了。冠蓋京
華、名滿江湖又怎麼樣?到頭來,還是救不了她。
冬妮忙沖進病房裡去照顧母親,李高博的目光依然追隨著冬妮。
“你當年和我說‘你愛的不是她,你愛的只是那段回憶’,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還是忘不了她,就算她現在老了醜了,是孩子的母親了,我還是愛她。你毀了自己
一輩子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毀掉我的?”李高博的表情並沒有特別激動,他只是靜靜
地陳述事實,句句都像釘子一樣釘在李遠的心裡。
他知道高博還怨他。他只是沒想到兒子對冬妮的心比他當年還要堅決。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推門而入。
她躺在床上,非常枯瘦,臉色很不好,但眼睛居然還是清亮的。一見他,她忙激
動地道:“遠哥哥,你來啦?”她用的是鄉音,讓他覺得格外親切,似乎又穿越回幾
十年前。他已經許久不曾說過鄉下方言,連對兒子高博也是說的普通話。
他點點頭,鼻子卻有點酸,眼鏡上漸漸有些霧氣,於是取下眼鏡佯裝擦眼鏡,低
著頭,拿醫生外袍的衣角細細地抹起鏡片來。
“冬妮啊,我今天突然有些胃口了,想吃點餃子,你去看看這附近有沒有薺菜餡
的。”她對女兒說,聲音很輕,一點力氣也沒有。
“冬妮,你叫高博開車帶你去,這個京城裡你不熟,別瞎跑著迷路了。”他不動
聲色地交待著冬妮,聲音卻有些哽澀。
高博和冬妮也都三年不見了,也該有許多話要說。
就像他和秀兒一樣。
小時候他喊一聲:“秀兒”,古怪精靈的丫頭就嬌嗔著說:“遠哥哥,等我六十
歲了,你還叫我秀兒嗎?小時候叫秀兒還好,若真是叫一個老太婆,也太奇怪了。”
就算是現在,他也覺得並不奇怪,秀兒永遠是秀兒,就像她現在依然叫他遠哥哥。
有些東西就算隔的時間再長,也永遠不會改變。只可惜現在他五十三歲,她五十
歲,怕是再也難等到她變成六十歲的老太婆了。
一想到這裡,他有點悲不自勝,現在只有他和表妹兩人,他可以不用偽裝堅強,
也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和頭銜。其實他內心深處最在乎的只有一個稱謂,那就是遠哥
哥。
她伸出那只黑瘦的手,輕輕地撫在他的手背上。曾經的那只纖纖玉手,現在輕飄
飄沒有重量,卻依然那麼溫柔。
“遠哥哥,我把冬妮支出去,是想和你單獨呆上一會兒……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秀兒輕輕抬起手,用袖子擦一擦他的眼角。
他靠得更近些,把眼鏡早摘了,然後雙手緊握著她的那只如枯葉般的手,輕輕摩
挲著她的手掌道:“你放寬心,我總不會讓你死的,我這裡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
……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涅。”
“別提這些了,遠哥哥,我們聊些開心的吧,這幾十年我們都沒有功夫靜下來好
好說說話,時間過得真快,幾十年唰唰地就過去了。”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臉像風乾
的玫瑰。
“對對,我們說些開心的,沒想到你比我提前當了外婆,我家高博還連女朋友也
沒有呢。也不知道何時可以做爺爺。”他說完這句又覺得不妥當,自己在她面前永遠
是這麼笨拙。若他當時沒有苦苦相逼,拆散那對青梅竹馬的孩子,也許現在他已經做
爺爺了。想一想,這一輩子全是錯。
她似乎看透了他想的什麼,她永遠都能猜對他的心思,所以小時候的猜拳遊戲他
從來也贏不了她。她又笑起來,然後突然道:“遠哥哥,還記得有一年下雪,你我在
外面放鞭炮,你要我捏著個炮竹,結果我被炸疼了手,跑去和你爹告狀,你被揍了一
頓的事?”
“怎麼不記得,我被我爹用竹片打得屁股疼了三天,坐都坐不得。”他也破涕為
笑,像個孩子一樣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還記得那時候冬天你沒有鞋穿,在雪地裡被你爹追得屋前屋後的亂跑,腳丫
子都不敢全落在雪裡,只得兩腳交替地跑,實在太滑稽了。”
“後來腳都凍腫了,你這個小害人精,最愛告狀,害得我小時候挨了多少打。”
兩人相視一笑,他猶自摩挲著她乾瘦的手掌,似在安撫著她當年的疼痛。她依然
讓他握著她的手,心安理得的樣子。
遠哥哥的手還是這麼溫暖,就像小時候她在院裡堆完雪人,就跑進屋裡把手伸到
他的後頸裡去,他冷得一哆嗦,然後生氣地說:“手像冰一樣,怎麼還往人脖子裡放
……快伸出來我給你暖暖。”然後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的小手,包在他的大手掌裡,直
到那冰涼的小手慢慢地溫暖起來。
“還記得我們春天裡在堤岸上放風箏嗎?”她的聲音很微弱,像是從靈魂深處發
出的聲響。
“記得啊,那個風箏是我們手制的,一開始總是飛不上天,直到最後才知道這風
箏輕了,還是你聰明,在尾巴上系了個碗豆苗。”
“風箏飛得好遠,好像飄到河對岸。”
“當時你還傻乎乎地問,若是飄到對岸去,會不會再也收不回來。”
“是啊。”
“線在我手裡,怎會收不回來。”
“我們還一起偷吃二嬸家的碗豆,躺在地上,天上就是雲,伸一伸手就是碗豆。”
“你還頂著我到肩頭,讓我去摘朱老漢的梨。”
“朱老漢的梨,又大又甜啊,全村就數他家的好。”
“後來你就考上大學進城裡讀書了,城裡的瓜果,怕是比俺鄉下的甜多了吧?”
她望瞭望他,有些試探,有些酸酸的醋味。
他又握一握她的手,看著她黑沉沉的病態,終忍不住說:“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吃
過那麼好吃的瓜果和碗豆。我去讀醫的那幾年,沒有哪一天做夢夢見的不是家鄉”他
心中的那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他其實想說,我無時不刻在想著你,連夢裡也念念不
忘你。
“那時候我去學校當代課老師,存了好幾個月工資,寄了點東西給你,你可收到
?”她問。
“是那本書嗎?”他問。他當然記得那本書,當時他嗜讀武俠小說,表妹便在生
日的時候送了他一本古龍的《風雲第一刀》給他,這本書當時他一直放在枕下,但畢
業收拾行李時卻突然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被誰偷拿了,當時他還懊惱了許久。
“當時我跑了好多家書店,又托同事又托朋友,好不容易買得了那本,我知道你
愛古龍的小說,店主說那是當時最熱銷的一本。”七十年代末的書店著實很少有那樣
的書賣。她當時其實是為了向他暗暗示愛。
“我看了很多遍,我很喜歡,謝謝你。”他肯定地回答道,只是這句感謝,遲了
三十年,於是心中滿是苦澀。
當時他日夜不停地想著她,總覺得她買了這本書送他是意有所指。總把自己想作
成李尋歡,把她想作林詩音,心中暗自決定,定要與那書有著不同的結局。
“秀兒,你當年,為什麼不等我呢?”他沉吟再三,終於把這句三十年未曾出口
的問題拋了出來。
秀兒聽了這話突然淚流滿面,全身顫抖起來,像秋風中簌簌的枯葉,悲戚地俯身
到他耳畔道:“遠哥哥,你可還記得你當時那個叫雲龍的同學,就是當時你與他很要
好,一個班讀書,又託付他照顧我的。”
他點點頭道:“可是那個後來考上軍校,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的?”
她閉上那對疲倦的眼睛,再也不敢看他,輕輕地說道:“我有一個秘密藏了三十
年,再不說恐怕來不及了,恐怕也是你我幾十年的心結。雲龍當年的確頻繁過來探望
我,對我各樣討好,可我就是不喜歡他。有一晚半道上,他拖我去了一個無人的樹林
裡,把我污辱了。當時我怎麼也不肯,可他是個大男人,力氣很大,直把我的皮帶也
扯斷了…………後來他死了,我也不好再計較這些前事。你是村裡唯一的大學生,前
途無量,而我卻是一個失節的村婦,還有什麼好說的,以前的一切,只好忘了吧,我
也不能拖累你。”
他驚駭萬分,心中如雲海般翻騰。當年他衣錦還鄉,卻見表妹已經和一個猥瑣的
工人談起了戀愛,他心中氣憤極了,暗忖道:“難怪後來的書信她一封也不回,原來
是變了心。”心中的怨恨越積越多,再也不同她說一句話。
後來他從旁人口裡得知她嫁了人,他也負氣與另一個學醫的女同學結了婚,把所
有心思全花在工作上,變成了十足的工作狂。他要讓她知道他是這世上最優秀的男人
,放棄他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
後來知道她過的並不好,他的男人嗜酒如命,一點本事也沒有,生活清貧。他當
時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也有些幸災樂禍。
後來,她生了女兒,放在鄉下寄養,與他的兒子差不多年紀。他和妻子當時也剛
剛在城裡醫院上班,也把孩子放在老家讀書。
兩個孩子玩在一處倒是很融洽,就像他們當年。
這麼多年,他的事業發展的很好,什麼都有了,卻從未接濟她。她也很有骨氣,
從未向他開口,直到現在冬妮才找了高博,強行把她拖到這個醫院。可惜已經病入膏
肓,回天乏術。
他們絮絮叨叨地聊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原來竟有這些他不知道的故事,虧
他當時還把雲龍當成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這樣算來,表妹一輩子的痛苦根源還是
和自己有關。難道這就是宿命?
只是,幾十年才得知的真相再也不重要了。她在他的懷裡漸漸地冰冷起來,他把
她揉到懷裡,想要像小時候一樣讓她溫暖起來,也許下一秒她又可以活蹦亂跳,嚷著
讓他去把雪人加一對眼睛。
眾人拉了很久,才把她的屍體從他的懷裡奪了過來。醫生護士奇怪重新審視起這
個悲痛到失去神質的院長,第一次覺得他有了一絲人的氣息。平日這位院長更像一塊
石像,堅硬、冷峻。
高博把他攙扶出病房,然後轉身陪著冬妮料理後事。
李遠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外面,本來是初秋,他卻覺得像冬天般寒冷。眼前綠茵茵
的草坪都幻化成了層層積雪,腦海裡迴響她咽氣前最後的那句話:“遠哥哥,我這輩
子愛過的只有你啊。你愛過我嗎?”這句話在他腦中一直重播,一直重播。他還沒有
回答她,她就走了。
是的,我這輩子愛過的也只有你啊,秀兒。
他痛苦地蹲到地上,心臟一陣抽痛,覺得那顆心裂成了許多瓣,就算他是心臟病
界最高明的李一刀也沒辦法自我縫合。
他驟然老去了幾十歲,癱坐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像個被遺棄的小孩。天上的雲
烏壓壓地擋住陽光,他的世界全黑了。
靈性於2011年9月8日
[ 本帖最後由 靈性 於 2011-9-8 09:1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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