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障見即造因業 　　帥帳內只剩燭火搖曳，外頭的雨聲終於停歇，夜色深沉得像一口黑井。萬滅仙人盤腿 坐在帳中央的蒲團上，將案几與兵圖都移到一旁，指示天青脫去厚重的鎧甲與戰靴，只留 寬鬆的內衣。他親手鋪好另一張蒲團，示意天青坐下。天青心中雖有疑惑，仍依言盤腿而 坐，腰背挺直。山竹跪坐在帳角，雙手合十，屏息靜氣，不敢出聲打擾。 　　萬滅先合十行禮，然後緩緩伸出雙手，指尖連比幾個手印，像是在調動看不見的氣息 。他語氣低沉而莊嚴，宛如誦誦咒語：「陛下，請放鬆肩膀，閉上眼睛，把背脊拉直。吸 氣時想像光明由天靈灌入，呼氣時讓一切疲憊從腳底散去。」他的聲音既平和又有穿透力 ，彷彿能直接把指令刻入人的心中。 　　天青微微吐出一口濁氣，肩膀下沉，整個人逐漸安靜下來。燭火在帳內投下他的影子 ，像一尊靜坐的雕像。萬滅見狀點了點頭，又指示道：「數你的呼吸，數到十，再重新從 一開始。若思緒飄走，就回到呼吸上來。」山竹在一旁看得出神，連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 跟著調整呼吸。帳中漸漸只剩下均勻的吸吐聲，氣氛安詳，彷彿整個營帳都沉入一片寧靜 的湖水。 　　天青一開始覺得有些僵硬，盤腿坐得久了，膝蓋和腰背都有點酸。他暗自想著：「這 姿勢比在戰車上坐一整天還累，萬滅仙人這是在整我嗎？」不過他仍依照指示，專注在自 己的呼吸，吸氣、呼氣，像把全身的疲倦一絲一絲吐出。隨著呼吸慢慢放緩，他竟感覺到 身體變得輕盈，連肩上的壓力也像霧氣般消散。 　　數到第三輪時，他腦海裡忽然一片空白，戰場上的殺聲、國家的重擔、盟友的談判， 都像被隔絕在很遠的地方。胸口的悶痛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久違的平靜。他在心裡暗暗 吐槽：「還蠻好睡的……還是我早就太疲倦了呢？」嘴角甚至微微勾起，像是笑了笑。 　　萬滅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著，彷彿在更遠的地方指引他：「讓思緒沉到丹田，呼吸像 潮水一樣來回，不必勉強，隨它而行。」天青覺得整個人像漂浮起來，身體與地面之間好 像隔了一層柔軟的雲，他連心跳都不再急促，只剩下一種安穩的律動。 　　山竹看著他，心中暗暗驚嘆：天青平日裡總是心事重重，眼神銳利如刀，如今卻像一 尊安睡的孩童，眉宇間再沒有任何陰影。帳內燭火忽然變得穩定，連外頭的蟲鳴也似乎停 了下來，只聽得見天青平緩的呼吸聲。他的意識逐漸遠去，像一葉小舟，滑向看不見的遠 方。 　　黑暗中，天青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片沒有重量的虛空裡，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遠處傳來 若有若無的低沉梵音，像是在遙遠的天際回盪。他不確定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意識真的離 開了身體，只覺得一切都變得輕盈，連思緒也像被水洗過般清澈。 　　漸漸地，前方的黑暗中浮現一絲光亮，像是黎明時地平線上最初的一道曙光。那光線 慢慢擴散，顏色由銀白變成七彩，彷彿有無數顆寶石同時折射出光芒，將整個世界照亮。 天青屏住呼吸，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鋪滿寶石的道路上，道路兩旁竟是一座前所未見的宮 殿，牆壁、柱子、地面全由各色寶石砌成，在光芒下閃爍耀眼，比世上任何王宮都還要奢 華。 　　一群俊男美女緩緩走來，他們的服飾比天青見過的任何國王和王后都還要華麗，身上 的每一片布料都鑲滿寶石，隨著步伐發出細碎的光芒。他們沒有說話，只是以優雅的手勢 示意天青跟隨。天青心頭微震，雖然明知自己應該感到戒備，卻有種無法抗拒的平靜感， 雙腳仿佛不受控制地邁出步伐，跟隨著那些引路人。 　　道路盡頭是一道巨大的宮門，門框上鑲嵌著無數閃光的寶石，彷彿夜空中的星辰全都 落在這裡。宮門在無聲中緩緩打開，一股柔和的香氣撲面而來，像是混合了花蜜與雨後泥 土的氣息。天青深吸一口氣，心頭竟有一絲莫名的悸動，彷彿這裡正在等待他的到來。 　　天青跨過宮門，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大殿比他想像的還要寬廣高聳，穹頂上鑲嵌 著巨大藍寶石，散發出宛如天空般的柔光，讓整個殿堂明亮如晝。牆面嵌滿紅寶石與黃玉 ，拼成複雜的花紋與神祇圖案，地面則鋪著溫潤的翡翠，腳踩上去卻柔軟得像羊毛。天青 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印逐步陷入地毯，心頭一陣恍惚，幾乎忘記自己只是夢中之客。 　　殿中兩側排列著更多俊男美女，他們靜靜垂手站立，面容安詳，彷彿雕刻成活的寶像 。每當天青邁出一步，眾人便齊齊低下頭，仿佛在為他開路。這種被萬人注目的感覺讓他 有些不安，他在心裡暗想：「這夢也太真實了……還是我早就太疲倦了，才會夢到這種光 怪陸離的地方？」 　　隨著他逐漸走向大殿深處，目光被中央的寶座吸引。那是一張由整塊黃金鑄成的王座 ，表面鑲滿了各色會發光的寶石，散發著讓人目眩的光華。天青覺得自己彷彿在朝聖，每 一步都踩在雲端，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 　　終於，他抬起頭，看清了坐在寶座上的身影。那是一名身穿比所有人都還要華麗的服 飾、頭戴鑲滿發光寶石的金冠、滿身珠光寶氣的王者——但那張臉卻與天青一模一樣，連 眉宇間的神情都不差分毫。天青心頭一震，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喉嚨裡擠出一句幾乎是耳 語的心聲：「這是……我？」 　　寶座上的王者緩緩俯視著他，聲音在大殿中回盪，像遠雷又像洪鐘：「世間神明共三 千三百三十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億三千三百三十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尊，能夠達成你願望 的神明少說有一千二百三十四萬五千六百七十八億九千八百七十六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尊， 你卻只想得到我，我該對你說什麼好呢？」 　　這聲音不疾不徐，卻像穿透骨髓般震動天青的意識。他仰望著寶座，只覺得燭光與寶 石的光芒同時亮得刺眼，令他不敢直視。此刻，他清楚感覺到自己不是夢見一個幻影，而 是真的被召到天庭，接受某種超越凡俗的審視。胸口陡然一緊，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 ，慢慢雙膝下跪，額頭差點貼到寶石地面，心裡暗想：這大概就是神明親自開口吧？ 　　天青低下頭，雙膝跪地，雙掌合十，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顫抖：「弟子天青冒犯雨神 天尊，不敢要求恕罪，只希望能如所願，恢復世間和平，幫助黎民百姓得以解脫戰禍。」 　　大殿中一陣寂靜，隨後傳來一聲輕笑，寶座上的王者眼中閃著似是欣賞的光彩，語氣 也放柔：「不要擔心，我沒打算治罪，畢竟你明明有最簡便的途徑卻不用，這已經夠讓我 覺得驚喜了，不是嗎？」他微微側過頭，金冠上的寶石折射出七彩光芒，令整座大殿都隨 之一亮。 　　天青抬起頭，心中微微一震：「敢問第二種方式是什麼呢？」他的聲音裡滿是急切， 甚至有點像戰場上求得勝機的將軍。 　　雨神輕輕一笑，眼神像是看透他心中的迫切：「你回去再問仙人，你也最好別再多說 下去，全程請聽我說：好的，我會中止西部所有雨季，但這一改動就會是長達不知多少年 的乾旱，結果必然是讓阿修羅族與乾闥婆族蠢蠢欲動，他們可是比無腿還要可怕的對手， 這些都是你為了圖方便而招來的劫難。此外，暫停西部的雨季，就會造成其他地方的水患 ，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在哪裡發生，而後果還會出現什麼，我也無法告訴你。好了，你還 堅持這樣的願望嗎？」 　　天青本能地想要抬頭辯解，但卻被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死死盯住，只能把想法 吞回去。他意識到，這不是商量，而是神明的裁決。 　　雨神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大殿的穹頂回盪：「你根本沒時 間現在就想，只能立刻回答：要，還是不要？」 　　天青心頭一震，冷汗從背脊滑落。他想過乾旱的可怕，也想過阿修羅與乾闥婆族捲土 重來時將帶來怎樣的殺戮，但他也看見萬華、龍潭、鹿野滿目瘡痍的景象，聽見流民的哭 喊，想起珍珠的病榻與單車的眼神。他的腦中閃過無數畫面，卻被雨神的聲音再度逼近， 像巨鐘一聲聲催促。 　　「要！」天青終於抬起頭，斷然吐出這個字。他的聲音在殿中迴盪，響亮得像是自己 的心跳。 　　寶座上的雨神微微一笑，雙手一攤，語氣平靜得像水面：「好，就如你所願。」 　　雨神的話音剛落，大殿忽然一震，牆上寶石的光芒像被風捲走般迅速暗淡，地面開始 崩解，寶石碎片化作無數光點，四散飛舞。天青感覺自己腳下失去了重量，整個人被吞進 一片無邊的黑暗，耳邊的梵音也逐漸遠去，最後只剩心跳聲在胸腔裡沉沉迴響。 　　下一瞬間，他猛然睜開雙眼，看到的是帥帳的天窗，外頭的夜色深沉，燭火仍在安靜 地燃燒。天青長長吸了一口氣，感覺胸口像被清水洗過一樣清明，卻同時感覺肩上的擔子 更重了。他沒有說話，只靜靜仰望著天窗，心中明白，世界已經發生了他無法逆轉的改變 。 　　天青正深吸著那口氣，忽然身旁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像是一疊扁棕葉冊滑落在地。 緊接著便是山竹驚喜的喊聲：「陛下終於醒了！」他幾乎是撲到天青身邊，雙膝著地，額 頭貼著地面，聲音帶著難掩的顫抖又重複了一遍：「陛下終於醒了！」 　　天青還未完全從夢境的殘影中抽離，愣了片刻才坐直身體，眨了眨眼睛，低聲問：「 我睡了多久？」 　　山竹抬起頭，神色又是欣慰又是恭敬，說道：「七天七夜！」 　　「什麼？」天青霍然站起來，雙眼睜大，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為什麼不叫醒我？ 」 　　天青的聲音裡透著焦急，甚至帶著一絲怒意：「前線的戰況呢？」他腦中閃過戰場上 的木板牆、號角手，以及敵軍屍體堆成的屍牆，心頭一緊，彷彿錯過了無數重要時機。 　　山竹立刻伏低身子，連忙稟報：「大家都試圖喚醒您，但陛下卻睡得像一個嬰兒般安 祥，誰也叫不醒。萬滅仙人告訴大家，您正在與雨神商談雨季的問題，所以無人敢再打擾 。至於前線，自從全軍各部隊陸陸續續配備驅逐號之後，已經可以完全不依賴雪膚公主的 黑檀木飛象來阻擋敵軍攻勢。而且敵人衝鋒的人潮間隔反而開始拉長，每條戰線都有足夠 的時間清理戰場，甚至開始持續向北推移。」 　　他稍稍抬頭，看了天青一眼，見他神情稍緩，才接著報告：「龍潭王子二橋與鹿野王 子三義已經親自率領他們僅剩的兩百人搭船趕回本國。雪膚公主聽聞這是陛下的戰略，立 刻調來一艘戰船支援他們。只有烏土王子五股與金斗王子六龜仍在待命，畢竟雨季才剛剛 開始。」 　　天青聽著，臉色由焦灼轉為沉穩，心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他抬手理了理額前的頭髮 ，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冷靜的神情。 　　天青走到案几前，拿起一支孔雀羽毛筆，動作乾脆利落，語氣恢復了往日的鎮定：「 雨季將會結束，告訴他們即可開拔。你來調度兩萬兵馬以及足夠的船艦去援助他們開闢西 線。」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北方的軍圖，又補充道：「至於東線，你也調派兩萬人和 足夠的船艦，但要比西線遲個七日。」 　　山竹跪坐在地，飛快地把軍令抄錄在扁棕葉冊上，神色既專注又振奮，彷彿終於等到 了重整旗鼓的時機。 　　「得令，人中雄牛，卑職告退！」山竹行了一個深深的跪禮，聲音鏗鏘，整個帳內的 氣氛也跟著一振，似乎所有人都被重新點燃了士氣。 　　山竹正要退下，天青忽然抬手止住他，語氣沉穩卻帶著幾分急切：「等一下，萬滅仙 人呢？先請他來！」 　　山竹愣了一瞬，立刻低頭應聲：「得令！」隨即將軍令小心收好，起身快步走出帥帳 。帳門掀起時，一陣夜風灌入，吹得燭火搖曳，投下跳動的影子。 　　天青目光落在那影子上，心頭閃過夢中宮殿、寶座與雨神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氣，神 情複雜，彷彿正準備迎接一場更重要的對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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