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果何止一因 　　烈日像一輪燃燒的火爐高掛天際，無情地烤炙著荒原。土地乾裂，裂縫如同一道道深 不見底的傷痕，熱浪翻湧，使遠方的地平線搖曳不定。腰果舉著棉布手巾，不斷拭去額上 流下的汗水，布巾早已被濕透，摸上去冰涼卻黏膩。他氣喘吁吁，腳步沉重，每一步都陷 進灰黃的塵土中，靴底拔起時發出低沉的聲響。走在他前頭的是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銅 甲在烈陽下閃閃發光，宛如一把利刃刺向他的雙眼。四野無聲，只有風在吹拂，夾帶著細 沙刮過臉龐。這份靜寂，遠比兵戈相擊更令人窒息。腰果不敢開口，也不敢多看前方領路 的戰士一眼，只能低頭緊緊跟隨。即便如此，他仍感到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從荒原 的某處冷冷盯著自己。每走一步，他心中的不安便加重一分，像是正邁向一個深淵口。 　　忽然，前方的地平線上，一道龐然的黑影從熱浪扭曲的幻影裡浮現。隨著距離縮短， 那黑影逐漸清晰——那是一座移動城堡。上半部宛如一顆被剖半的黑色巨卵，表面漆黑無 瑕，直徑足有五百肘，光滑得不見縫隙，宛若一整塊黑曜石雕鑄而成。下半部則是數十個 高達三人之身的巨輪，每一個輪輻粗壯如古樹，緊密排列，將這龐然大物托舉在荒原上。 隨著移動，輪軸摩擦的轟鳴聲不斷傳來，震得大地微微抖動，塵沙顫顫欲墜，彷彿一頭巨 獸正徐徐翻身。陽光照在那半球體上，卻被它吞沒，周遭的空氣竟因此變得陰冷，連吹來 的風也似乎帶著寒意。 　　腰果的腳步下意識地放慢，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呼吸變得困難。他抬頭凝望那龐大的 移動城堡，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蜿蜒而下。這絕不是凡俗人力能建造之物，而像是出自某 種神祕的法寶，或者……某個不可知的怪物。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前方的戰 士終於停下腳步，長槍斜舉，指向那座黑色半球。腰果乾咽了一口唾沫，雙手合十，心裡 暗暗祈禱，卻不知祂是否聽得到。他深知，自己正要面對的，將是這片荒原上最詭異也最 危險的存在。移動城堡靜默地矗立著，宛如墜落人間的黑月。就在腰果屏住呼吸之際，那 光滑無縫的半球表面忽然泛起漣漪般的紋路，一小塊黝黑的外殼逐漸透明，繼而向四周擴 展。沒多久，一張龐大的臉龐便浮現其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微 笑，宛若活生生地懸在空中。那雙瞳孔明亮如星火，帶著穿透靈魂的壓迫感，直直盯向腰 果。 　　強烈的震懾令他雙膝幾乎要跪倒在地，他立刻舉手合十，低聲喊道：「人中雄牛，向 您頂禮！」聲音因緊張而微顫，但仍努力保持宮廷式的恭敬。 　　那巨臉嘴角一勾，聲音隨之震盪開來，不單是聽入耳中，更直接迴響在胸腔與腦海裡 ：「別用對國王的口氣來跟我說話。記住，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民領袖』。」 　　腰果渾身一震，冷汗瞬間滲滿後背。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不敢有絲毫遲疑， 急急再度合十，改口道：「人民領袖，向您致敬！」語氣懇切而急促，帶著隱約的顫抖， 彷彿唯有這樣才能保全性命。 　　無腿的目光仍舊不動聲色，卻像能直透他心底。隨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語氣 淡淡地卻足以掀起驚濤：「此外，我當然長得有點像天青，畢竟我跟他都有同一個生父。 」 　　這句話如同重錘砸下，腰果腦中轟然一片空白，剛才一閃而過的念頭竟被當場戳破。 他屏住呼吸，不敢抬頭，只覺得背脊涼意竄上，像是整個人赤裸裸暴露在巨臉之下。 　　腰果心想：「啊，難道他會讀心術？」 　　無腿：「不，我不會讀心術，我的法寶有這個能力而已，但也不是每次都很靈光。比 方說你背後的那位女士，我就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 　　被點名的那一刻，腰果才猛地意識到自己身後的女子仍低著頭．從進入荒原至此，她 始終長髮披垂，將臉全數遮住，像是一道拒絕外界的帷幕。她既不抬眼，也不言語，呼吸 細微到近乎無聲。半球體上那雙巨眼緩緩掃過她的位置，透明外殼一陣微弱的暗波劃過， 卻像撞上了什麼沉默而堅硬的東西，無從穿透。腰果背脊陡然一涼。他這才真正明白，自 己已踏入某種能窺人心的領域，而小米那張被長髮遮蔽的臉、那徹底的沉默，反倒成了最 牢靠的鐵幕。他咬緊牙關，不敢再讓任何念頭在腦中停留太久，甚至本能地練起了空白， 任憑荒原熱浪翻湧，他只死死盯住掌心的線條，像抓住唯一能讓他不被撕裂的細繩。 　　半球表面的巨臉微微側過去，彷彿對這一切了然於胸。沉默之後，那嘴角又重新掛上 玩味的弧度，靜待腰果的下一步表態。 　　短促的空白練習讓腰果勉強壓住心跳。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任何多餘的念頭都可能變 成把柄；唯有「不想」，才是最安全的想。他深吸一口氣，退開一步，將身後始終低著頭 的女子推上前，她的長髮覆面，靜如影子，像是早已對命運點頭。那女子一襲素衣，長髮 垂落，將半張臉都掩住，看不清表情。她沒有掙扎，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任由身體 被推到前方，像一個早已認命的俘囚。 　　腰果立刻再度合十，急切地開口：「人民領袖啊，這一位是我的情婦，小米。她是我 最親近的人，如今特意獻給您，作為我表達忠誠的人質！」 　　巨臉上的雙眼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凝視著眼前的女子，隨後語氣帶著不耐：「若要 表演忠誠，你直接把天青的軍事機密文件送過來就夠了。我可不需要什麼人質。」 　　腰果連忙搖頭，語氣顫抖卻急於辯解：「不是這樣的，人民領袖！……小米是我除了 弟弟們之外，最親近的人。如果我下次沒能完成任務，沒能偷到您要的軍事機密，那麼她 的性命就會因此斷絕。這正是我願以切膚之痛來立誓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氣，話鋒一轉，竟帶著幾分輕佻的笑意：「畢竟我夜裡若沒有她吹簫相伴 ，我肯定是睡不好的。」 　　無腿放聲大笑：「哦？看來她真是個音樂家呢！」 　　腰果低聲補了一句：「嗯，不是單純的吹簫。」 　　無腿笑聲更響：「好一個忠誠的藉口啊！……她的嘴碰過你的第三條腿，我才不要去 碰。」隨即語氣一收：「不過既然你覺得這樣能證明忠誠，那麼我就採用看看。」 　　腰果知道，這場交易已將小米推入深淵；而小米依舊低著頭、長髮覆面，靜立不語。 　　無腿的笑聲逐漸平息，巨大的臉龐恢復了冷靜，眼神卻像是夜空中不散的陰雲，壓得 腰果喘不過氣來。片刻後，他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既然你堅持用這種 方式表達忠誠，那麼我就給你一次機會。我給你七天。七天之內，如果你還帶不來我想要 的東西，下次就算你換成弟弟當人質，也毫無用處。因為只要你敢出現在革命的鐵拳之前 ，你就會和那些貴族一樣，屍骨無存。」 　　聲音帶著轟鳴般的震動，傳入腰果耳中，幾乎要把鼓膜震破。他全身顫抖，雙手仍合 在胸前，額頭低低抵著掌心，唯恐露出一絲不敬。這最後通牒的冷酷，像一柄懸在頭頂的 利刃，讓他幾乎窒息。無腿沒有再多說什麼，他的臉影緩緩消失，半球表面重新凝固成黝 黑的光澤，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原野間只剩下巨輪的低沉摩擦聲與風沙呼嘯，仿佛剛才那 段對話只是一場幻覺。然而，幻覺卻留下了鐵一般的後果。兩名全副武裝的戰士自城堡陰 影中走了出來，沉默無語。他們的甲冑冷硬，腳步齊整，沒有絲毫遲疑。各自伸手，一人 抓住小米的一條手臂，另一人則鎖住她的肩膀。小米從頭到尾沒有抬眼，長髮依舊遮住臉 龐，身軀在他們粗暴的拖拽下只是微微一晃。她沒有呼喊，也沒有掙扎，只是隨著兩名戰 士的動作，步伐被硬生生拉往前方。腰果看著這一幕，心口隱隱一緊，可是雙腳卻牢牢釘 在原地，不敢踏前一步。戰士們將她拉至黑色半球前端，小米被推了進去，像是直接被黑 暗吞噬。四周重歸寂靜，只剩腰果孤零零地站在荒原上。他的雙手還保持著合十的姿勢， 手心濕滑，幾乎握不住。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不只是把小米交給了無腿，更是把自己的一 部分靈魂也一同獻祭出去。他終於慢慢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身離開。背後的 黑色半球一如先前般肅穆，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再顯現無腿的臉龐。只有那股陰冷的壓 迫感，仍然緊貼著他的後背，直到他邁開腳步。 　　腰果轉過身，腳步顫抖卻努力維持鎮定。他不敢再回頭看那座黑色半球，只能低著頭 快步走向荒原的遠方。胸腔裡的心跳聲沉悶而急促，宛如戰鼓在耳邊轟鳴，孤零零地走出 這片死亡之地。然而，當他抬起眼望向遠處的地平線時，呼吸再度急促起來。那裡，竟然 不只一座移動城堡。黑色巨卵般的城堡之外，還有更多龐然的半球依次浮現。它們的形體 同樣龐大，底部的巨輪一樣沉重碾壓，但表面的顏色卻各不相同：赤紅如火焰、橙黃如烈 日、湛藍如海洋、碧綠如森林、明黃如秋葉、靛紫深沉、白如積雪、金光奪目、銀輝冷冽 等十數座移動城堡，宛如一整排不祥的彩虹，吞噬著大地的寧靜。 　　輪軸轉動的聲音此起彼落，沉悶如同天神的腳步。那些龐大的城堡緩緩移動，卻並未 靠攏過來，只是遙遙矗立，像是在以冷漠的姿態監視著他。腰果的背脊冒出冷汗，他想要 移開視線，卻又被這詭異的景象牢牢吸引。他腦中竄過一個念頭，卻立刻狠命壓下：「千 萬別思考，千萬別多想。」無腿已經說過，他的法寶能窺見心思。若是在這區域裡露出半 點動搖，恐怕連這離去的機會都會失去。 　　於是，他只能死死盯著腳下龜裂的土地，將呼吸調整到最沉重卻最規律的節奏，像是 硬生生壓著心臟走過一條鋼索。直到腳下的塵沙變得鬆軟，直到耳邊再聽不見巨輪碾壓大 地的轟鳴，直到那股陰冷壓迫感徹底消散，他才終於明白自己已經走出了無腿軍的控制區 。 　　就在這一刻，腰果才敢抬起頭，雙手再度合十，對著蒼穹默默祈禱：「單車王子殿下 ，一切就看您的運氣了……」聲音細若蚊鳴，卻蘊含著壓抑已久的情感，像是把整個靈魂 都托付出去。 　　而在高空之上，一雙比山嶽還巨大的翅膀正無聲掠過雲層。夜花靜靜盤旋著，俯視這 片荒原，將腰果的祈禱盡收耳中。她沒有立刻作聲，只是微微歪著頭，露出一個帶著戲謔 的笑容。片刻後，她張開口，讓冰涼的液體充滿喉腔。那是一口奶茶，濃郁香甜，與下方 的陰森世界格格不入。 　　夜花細細吞下這口奶茶，露出滿足的神情，然後才慢悠悠地自言自語：「你真是一位 好哥哥。放心好了，你妹妹會很開心地接受她最喜歡的哥哥，現在變成了她最喜歡的姊姊 。」 　　隨著這番話語，她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那笑聲在龍族耳中或許顯得粗俗無品，但對 人類而言，卻是足以驚駭群山的雷霆。聲音滾動著傳遍荒原，驚起沙丘上無數蟲鳥，像末 日的預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2.155.7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DummyHistory/M.1765563731.A.4F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