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含有祝福的祝福 　　二十年前，墨凰王威明初登王位時，墨凰國本是雨水豐沛之地。每年雨季準時來臨， 江河奔流，稻田與牧地綠意如海。然而自他即位後，天象忽然翻臉——本該雷雲翻滾的季 節，卻連一點水氣也沒有。 　　一年、兩年……到第三年，河川已經乾涸，田野裂出深縫，曬白的牛骨散落在荒原上 ，風吹過時滾得咯咯作響。太陽懸在半空，像火傘一樣燃燒著整個國家。到第七年時，沒 有一場雨，甚至也沒有露水。夜裡也乾熱得叫人睡不著，連星空看起來都像被灼燒過一般 。 　　這七年間，威明王與王后麗踝都在修行。他們沒有待在宮殿裡，而是遷到河床中央的 白石上，仿效古代苦行仙人般日夜靜坐、焚香、誦咒、沐火祈雨。威明身披黃土與灰燼， 靜坐時一動不動，如同雕像；麗踝則在烈日下以單足而立，雙手捧著空缽向天，直到手臂 顫抖、渾身被曬得滾燙。 　　宮裡僅存的糧食和絲帛早已散盡，送給城裡的僧侶與飢餓的百姓。王后親手用沙為貧 戶搓腳、灑灰淨身，然後將僅剩的米粒分給他們。即便如此，天色依舊乾淨得刺眼，沒有 一絲雲影。 　　烈日下，威明閉著雙眼誦咒，唇已乾裂得滲出血，他低聲呢喃： 　　「若這是天意，就讓我和我的妻子化作供品吧……」 　　就在第七個旱年的尾聲，王后麗踝忽然出現了奇異的變化。 　　她原本因苦行而瘦得只剩皮包骨，每日立於烈日之下，身體像枯乾的竹竿。可某一天 ，她在河床石上單足而立時，忽然覺得腹中一陣溫熱，像有水波在裡面輕輕蕩漾。起初， 她以為只是饑餓太久產生的幻覺，可日復一日，她的面色開始轉紅，眼神不再渙散，腹部 也慢慢隆起。 　　整個王城的人都驚呆了，乾旱七年、日夜苦行、形銷骨立的王后，居然懷孕了。 　　十個月後，烈日當空，王后在乾裂的宮殿裡產下了一名女嬰。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 哭聲清脆，皮膚白得如同積雪，連餓得皮包骨的侍女們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威明王還沒來得及向國人宣布這個消息，王宮外忽然響起了貝殼法螺與銅鈸之聲。三 名全身塗滿彩粉的仙人踏著火熱的白石，慢慢走入宮門。 第一位渾身藍色，額頭畫著五道白色橫紋，聲音如雷：「我乃福德仙人！」 第二位渾身雪白，額頭畫著五道紅色橫紋，語聲清亮如竹：「我乃華德仙人！」 第三位渾身朱紅，額頭畫著五道藍色橫紋，笑聲輕快如風：「我乃善香仙人！」 　　三仙異口同聲道： 　　「我們是來祝福墨凰之王威明的！ 　　「我們是來祝福墨凰之后麗踝的！ 　　「我們是來祝福威明與麗踝之女——雪膚的！」 　　威明王震驚地俯首在地：「三位仙人……本王尚未宣告王后產女之事，你們竟已知曉 ，果然是天界聖人！只是……我國已經貧困至極，已無財物可以奉獻給三位。」 　　福德仙人低沉地笑了：「大王，你的生命便是對我的供養。只要你繼續活著，繼續修 行，便是對我的布施。」 　　華德仙人微笑道：「王后，你的生命便是對我的供養。只要你繼續活著，繼續修行， 便是對我的布施。」 　　善香仙人則伸手指向遠方枯乾的城池：「而你們的子民，只要活著並繼續修行，便是 對我的布施。」 　　說罷，三仙同聲宣告祝福： 　　福德：「我祝福大王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華德：「我祝福王后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善香：「我祝福墨凰國全體人民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威明王原本聽得欣喜若狂，可當善香仙人說出最後一句時，他的心裡卻隱隱浮起一絲 不安。 　　善香抬眼，忽然笑了：「呵，大王，你的心聲我已聽見。你在懷疑我嗎？」 　　威明王立刻全身伏地，額頭貼著滾燙的石磚：「懇求仙人寬恕！若必須降下詛咒，請 詛咒我，不要詛咒國民！」 　　善香仰天大笑：「別害怕，我並未生氣。我只是祝福你們百歲安康，但當今日活著的 所有墨凰人都過了一百歲之後，這國家的命運就與我的祝福無關了。未來的墨凰國在你們 的女兒身上。」 　　三仙對視一眼，同聲道：「她將被命名為雪膚。她將是你們唯一的孩子。世人會以為 她的丈夫將統御天下，實則命運的重心與她本人息息相關。」 　　話音落下，三仙身影化作藍、白、紅三道煙氣，飄向天際。 　　就在同一刻，久違七年的烏雲終於翻滾而來，轟隆的雷聲下，傾盆大雨灑落在墨凰國 的每一寸土地上。 　　十二年後，墨凰國的天空早已恢復湛藍，河川重新流淌，稻米與甘蔗長滿田野。 　　王宮外的廣場上，正搭起一座巨大的比武台，用黑曜石鋪就，四周插滿燃燒的椰油火 炬，火焰在白日下依舊清晰跳動，象徵著戰士血脈裡不滅的熱力。 　　雪膚公主昂首站在高台中央。 　　她已經十二歲，但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臂膀結實，皮膚仍白得像積雪，宛如天神的 化身。兩條長辮子用紅繩束著，垂在胸前。她赤著雙腳，腳踝纏著銅鈴，走動時叮噹作響 ，像遠方戰車駛過沙原。 　　她手中握著一根鑌鐵長槊，重達八十二斤。當她單手舉起並旋轉時，風壓甚至讓周圍 的戰士們睫毛微顫，心頭一寒，他們當中許多人連雙手合力都舉不起這根槍。 　　王宮的階梯上，威明王披著黃金肩甲坐在寶座上，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雪 膚，」他沉聲道，「妳可知這一場比武招親，是為了什麼？」 　　雪膚抿嘴而笑，像剛被點燃的火炬：「父王說過，我的丈夫將能統御天下。但若他連 我都打不過，憑什麼做墨凰的駙馬？」 　　「很好。」威明王眼底掠過一絲欣慰，但更深的是無言的憂慮。 　　宮城的武場寬闊如曠野，赤紅色的砂土在陽光下反射著熱浪。四周立著十二根雕刻繁 複的石柱，柱頂各懸一口青銅戰鐘，象徵著墨凰國十二方守護神。 　　雪膚公主赤足立於武場中央。她手握八十二斤重的鑌鐵長槊，槊尾纏著黑色孔雀羽毛 ，微風吹過便如雪浪翻湧。她的眼神寧靜又凌厲，像荒原上獨行的雌獅。 　　對面，五百名精銳戰士列成圓陣，個個披著厚重的黃銅甲與漆黑鋼盔，手持各式兵器 ：有人舞動拳刃，鐵刺閃爍寒光；有人揮舞彎刀，彎刃如毒蛇吐信；有人甩出銀色的環形 飛鏢，在空中嗡嗡作響；也有人抬著沉重的戰錘，一步一晃如猛象踏地；還有少數人雙手 持著長槊或金剛杵，神情嚴峻，恨不得將雪膚一擊擊倒。號角聲在武場上空回蕩，像遠古 神祇的低吼。戰士們齊聲呼喊，化作銅牆鐵壁向雪膚合圍而來。 　　雪膚深吸一口氣，猛地踏前一步，砂土飛濺。長槊在她手中旋轉成白色暴風，下一瞬 便如雷霆墜地——鏘！鏘！砰！ 　　第一列衝來的十名戰士幾乎同時被震飛。拳刃被槊頭擊斷，彎刀被挑得脫手，兩枚環 形飛鏢在半空被長槊橫掃，直飛回去割傷持鏢之人。 　　雪膚動作沉穩卻迅疾，每一次揮槍都帶起沉重的風壓，把沙土和戰士們的喘息攪得紛 亂。她不閃不避，任憑戰錘與金剛杵從上方砸落，只是單手一挑，長槊尾部撩起，便把持 錘之人震得後退數步，虎口裂開流血。 　　戰鬥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 　　五百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們輪番上陣，卻無人能突破雪膚一丈之地。最後一人被掃飛在 地，滾了三圈才哀嚎著掙扎起來，場中陷入死寂，只有風聲與她腳踝銅鈴的清脆聲響。 　　雪膚喘息平穩，單手立槊，另一手將沾著塵土的長辮一甩，抬頭望向王宮高處。 　　「父王，」她微笑道，「今日也沒人能贏過我。」 　　高台之上，黑色孔雀羽毛隨風翻飛，宛如夜色中展開的羽扇。威明王手扶雕滿火焰與 雲紋的欄杆，目光隨著武場上的戰局而流轉。當最後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被掃落在地、滿 場靜默時，他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慢慢地搖了搖頭。 　　「持斧羅摩上師，」威明轉頭對身旁白髮蒼蒼的老人開口，聲音裡滿是期待，「小女 這一身武藝，可算學成了嗎？」 　　全場屏息。那老人鬢髮如雪，皮膚黝黑乾瘦，身著墨色僧袍，腰間別著一柄黯淡的鐵 斧。他聞言微微點頭。 　　這一點頭，驚得眾人一陣低呼。 　　持斧羅摩的聲音沙啞卻沉穩：「就一個女人而言，雪膚，天下沒有一個凡人能勝過妳 。然而，對一名真正的武者而言，妳還遠遠不及格。若能再有一年光陰，便是龍來，也未 必能勝妳。」 　　他停頓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淡漠：「可惜我們師徒之緣，今日便到此為止。」 　　話音未落，他轉身便走。 　　「師父！」雪膚猛地大喝，聲震武場，赤足踏裂砂土，手中鑌鐵長槊如雷霆般揮下。 　　持斧羅摩不回頭，只是舉起左手，伸出一根小指。槊刃被他指尖輕扣，便如同鑄死在 石中，再無寸進。雪膚渾身肌肉緊繃、青筋暴起，卻怎麼也拔不動。 　　下一瞬，老人小指微微一抖—— 　　鏘——轟！ 　　八十二斤鑌鐵長槊在雪膚手中化為無數碎片，如同鐵屑風暴散落武場，火光四濺。四 周觀戰的將士與僕役驚呼著退後，無人敢擋在他身前。 　　持斧羅摩頭也不回，踏著緩慢而堅定的步伐離去。 　　雪膚呆立原地，臉上滿是震駭與不甘。威明王長長地嘆了一聲，眼神裡既有無奈也有 憐惜。麗踝王后走下高台，披著黑孔雀羽披風，來到女兒身側，雙臂勉強環住她宛如巨樹 的腰。 　　「乖，孩子，跟著母親回房休息吧。」 　　雪膚終於崩潰，跪在滿地碎鐵與黃砂之上，哭喊聲撕裂人心： 　　「師父！除了你，我不想嫁給任何男人！根本沒有男人能打敗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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