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備受詛咒的詛咒 　　龍吃飽以後便沉沉睡去。每當醒來，飢餓便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記得那些穿著獸皮 、揮舞長矛的戰士們——他們有血、有肉、有家人。想到這裡，她便張口狂啃，將一個又 一個人嚼得粉碎，任他們哭號、哀叫，當作佐餐的餘興節目。 　　如此日復一日，直到某天她忽然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轉動念頭，口中也不再充滿人肉 。她低頭看見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殘渣與尚未嚇跑的小兵，再無往昔那種飽腹的快樂。她 覺得餓，餓得骨頭發寒，胃腸像被烈火灼燒。她變得瘦弱，眼神渙散，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 　　當她再次醒來，肚腹依舊空空如也，腦海中卻忽然模糊不清。變成龍以前的往事，如 同被火燒過的葉片，一寸寸褪色、捲曲、剝落。雖然那些回憶大多是淚與苦組成的，但正 是它們，讓她記得自己曾經是人，不只是龍。 　　某一日，她正低聲嘆息，不知還能吃什麼填飽肚腹時，眼前出現了一條與她截然不同 的龍。那龍全身披著倒刺般的黑鱗，額上卻有五排橫向排列的白色粗鱗，猶如符印般閃著 微光。 　　「我是通霄，妳的祖先。」那龍以古老的聲音說。 　　她冷笑一聲：「我連親生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要怎麼相信你是我祖先？你又憑什麼 證明？」 　　通霄沒有答話，只道：「看著我額上的五排白鱗，妳自然就會明白一切。」 　　她凝視那些白鱗，不過片刻，便如夢初醒。她開口道：「我知道了。七千八百九十年 前，你在修行中動了凡心，於夢中遺洩元陽，元陽灑落在大雪谷，從此谷中萬物皆成你的 後裔。我，是其中之一。」 　　她頓了頓，問：「那為什麼只有我變成了龍？」 　　「因為當年那念動情的過失，成了一道詛咒。」通霄語氣低沉：「在未來七千七百七 十七年內，我的後代都不得現龍身，且注定要在人世間受盡折磨。妳，是第一個活過這年 數的後代，所以妳能恢復真形。」 　　她點了點頭，眼神卻仍寒冷如霜：「變成龍以後我殺人無數，你來是要阻止我？」 　　通霄道：「若妳繼續濫殺無辜，妳會再度失去龍身，墮回人形，而且會過得比過去還 要悲慘百倍。」 　　她不以為意：「我當人時，悲慘已成習慣。再變回去，也不過如此。既然如此，請你 告訴我：我還要吃多少人，才能變回人形？」 　　通霄沉默了一下，說：「若妳心中所恨之人，罪孽深重，吃了他們乃是渡化，使他們 無須再投人身，這非但無過，反有功德。但若妳誤吃一隻螞蟻，那便犯下重罪，因為螞蟻 是福人投生，不能動。」 　　她冷笑：「吃人竟是渡化？那我豈不是在行善？我這是在報仇，卻竟是替他們贖罪？ 」 　　通霄搖頭：「妳錯了。只要心懷仇恨，便永無真正的報仇之日。放下仇恨，才是真正 的報仇。妳若還不懂，就再看看我額頭上的白鱗吧。」 　　她抬頭望去，白鱗閃耀，如星辰一般，幽遠而明亮。 　　自從萬華與雪象兩國建國以來，北境便不得安寧。雪象人逐水草而居，幾乎每年秋季 便南下劫掠，視萬華的村落如同秋獵之場。萬華北境長年戰火不歇，田地荒蕪，村民無以 為生，成群結隊逃往南方，成為無戶籍的流民。這些人既無田產，又未登記於冊，朝廷視 若無物，既不得賜地，更無賦役可免，只能寄人籬下，過著如雜草般的貧苦日子。 　　今年終於傳來好消息。萬華與雪象言和，國王至福被遙怖釋回，並在仙人通霄的勸導 下，宣布以一千萬枚金幣，佈施給一千萬戶貧民，以求積福轉運、遠避龍災。全國上下一 片歡騰，至福更下令普天同慶，稱這是天賜吉兆，萬華將由此國祚綿延千萬載。 　　然而，事情並未如他所想的美好。真正最困苦的流民因無戶籍無記名，根本不在分發 名單之中；反而那些擁有戶口卻早已過上小康生活者，才憑藉官員筆下一筆潦草的勾勾劃 劃，得以分得金幣。許多官吏乘機索賄，中間商侵吞款項，貴族領主更假借王命，加重田 稅，說是「佈施有價，福報需自負」。原本的恩澤變成剝削工具，民間怨聲載道，卻無人 敢言。 　　至福對此一無所覺。那夜，在深宮的床榻之上，與皇后豐胸交合方歇，他側臥其乳間 ，笑得如孩子一般。他說：「仙人說了，只要一戶貧民收到一枚金幣，我萬華就延國祚一 年。如今一千萬戶得金，萬華可就有了一千萬年的國祚啦！」 　　豐胸聞言，並未回應，只是將手輕輕放在他額上，柔聲說：「萬歲……若真能如此長 久，那便好了。」 　　龍長嘆一聲，道：「看來萬華昏君當政，這個國家也走到盡頭了。」 　　通霄在旁應聲：「來，妳再想想：若萬華昔日能勵精圖治，妳當人的那段時光，是不 是就更像一個人了？」 　　龍搖頭，表示贊同。 　　通霄續問：「那妳認為，該如何報仇？」 　　龍點頭答道：「我覺得，沒必要執著於報仇了。」 　　通霄露出笑意，指著自己額頭：「很好。那麼現在，再看看我的五排白鱗，做出妳的 選擇吧。」 　　一日，萬華王至福離宮狩獵。為追一頭壯碩雄鹿，他乘戰車狂奔，不覺間脫離了圍獵 隊伍。等他驚覺四周，已深入幽林，不辨方向。他正打算吩咐車夫折返，卻聽得林中破風 之聲密集而至，數十箭矢如暴雨飛來，瞬間將四匹戰馬與車夫刺成刺蝟。至福急忙臥倒車 內，僥倖避過一劫。 　　接著，一群獵戶現身，手持短斧圍住戰車。他們神色堅決，為首者高呼：「打倒昏君 至福！」眾人怒吼齊應，齊齊衝向戰車。 　　這時，龍驚覺——自己正化身為其中一名獵戶，是個相貌平平的年輕男子。耳邊傳來 通霄低語：「我的後裔之女，夜花，現在，妳該如何報仇？」 　　只見那名青年不動聲色，忽地舉斧，不向至福，而朝身旁同夥猛砍而去！人群毫無防 備，頓時腦袋飛落，目露震驚與不解。 　　瞬間，同夥盡滅。青年轉身面對戰車，冷冷說道：「至福，接受我的詛咒吧！」語畢 ，他高舉戰斧撲來。 　　至福驚怒交加，舉弓搭箭，一矢射中那名青年的額頭—— 　　——夜花猛地一震，意識從幻境中回返現實。 　　她望向通霄，錯愕問道：「那是怎麼回事？我……不是要殺他嗎？」 　　通霄搖頭嘆息：「妳仍未明白啊，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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