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希羅多德便起身繫好韁繩，準備駕車向西北方前進。夜裡的寒 意尚未散去，馬蹄輕輕踏在落葉濕泥上，未及出林，前方卻已灰白一片，濃霧自林間緩緩 滲出，逐漸將四周吞沒。等天光略微透亮時，霧勢反而更盛，連手中韁繩都隱入蒸汽之中 ，只覺周遭樹影重重、層層疊疊，彷彿不屬人間。 　　車尾上方的啞女荷馬早已立於樹梢，口中雙笛並吹。那旋律忽緊忽緩，傳向林下的盲 人荷馬。後者傾耳細聽，旋即轉頭低聲道：「居然會有如此少見的大霧！可惜我看不見， 不然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希羅多德苦笑著拉緊韁繩，車輪滑過樹根旁濕石，晃得全身一顫。「我現在開始能理 解你的感受了，況且我沒有你那種聽音辨位的本事，所以現在這樣的環境不就是對你有利 的嗎？」 　　荷馬面朝前方，嘴角微揚，卻未答話，只默默點了點頭。他輕輕撥動手中長弓的弦， 聲音清亮，嗡鳴迴盪林間。一方面是呼喚啞女荷馬回返，另一方面則藉由這響聲反射而來 的細微回音，推測周圍地勢與物障。 　　數息之後，他微微側頭，朝希羅多德低聲說道：「車往西偏北，應有一條下坡小徑； 左側是密林，右側有水池，但不深。附近有一群集體行動的野獸，不清楚是什麼動物？但 牠們沒打算保護領地，可能是正在遷徙中。我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希羅多德不敢多問，依言扯韁轉車，小心地驅馬前行。 　　不多時，樹上一聲輕響，啞女荷馬從霧中自上方躍下，雙足穩穩落於車尾板上，雙手 各攫一隻大松鼠，皮毛飽滿，身形肥碩。她無聲地坐定，抽出小刀，一手制住松鼠後頸， 一手開肚剖解，動作流暢，無需視線。霧氣蒸騰中，血氣與清晨的寒濕混為一體。 　　希羅多德的眼神始終落在前方那片似有若無的白。 　　盲人荷馬察覺他的緊張，便像要分散他注意般，忽然開口了：「你知道嗎？這樣的霧 ，在古時可不是什麼自然之事。傳說中，濃霧是神明用來遮掩行蹤的披風。天后希拉若要 暗訪城邦，便先放霧；海王波塞頓要偷襲敵人，也會叫海霧先行登陸。還有人說，是審判 的靈魂從冥界上湧，濕氣成霧，把生者的眼睛給遮了。你想想看若真有神祇要掩人耳目， 最該選的，就是今日這般光景。不過，說句人話吧，」荷馬淡淡地笑了一聲，「依我這些 年行路的經驗來看，這樣的霧，多半不是從上空來的，而是從地底濕氣升上來，黏在林葉 與氣流之間出不去。風若起不了，那這片霧就會跟著太陽從東走到西，有時甚至一整天都 不肯散。所以，你別看這只是早霧，說不定咱們得在雲裡渡完一整天了。」 　　希羅多德回頭望了車斗一眼。車廂裡仍舊擠得不寬裕，盲人荷馬側身而坐，啞女荷馬 已將松鼠內臟割去，正抽出筋腱備作繩索用。其餘幾人則裹在獸皮與麻毯中，肩膀一動也 不動，仍沉沉酣睡。 　　霧氣仍未散去，反倒因天色轉亮而顯得更為分明，像銀灰色的絮網，將一切輪廓攪成 半虛半實。然而林中動物似乎並不為所困。鳥聲從各個方向此起彼落，一聲雉鳴、兩聲鴝 鵒，還有近旁林梢的枝枝啾啾，都在向晨光報到。那景象雖無形可見，卻以聲音代形，勾 勒出一整座甦醒中的森林。 　　最先醒來的是哈妲莎。她揉了揉眼睛，抖開獸皮，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後坐直了身子。 陽光尚未透入霧層，但她仍眯著眼仰頭望了一陣，像是辨不清現在是什麼時辰。隨即，她 挪動膝蓋，在搖晃的車上爬向前方，最後挨坐到希羅多德身側，動作自然地靠在他肩上， 閉眼養神。希羅多德轉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僅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哈妲莎微微一笑， 並未睜眼。 　　這時，小克羅伊斯也醒了。他翻身坐起，四下張望片刻，似乎一時未辨身處。濃霧讓 他的眼睛顯得有些茫然。他並未出聲，而是自腰間取出那對兒童用的雙笛，走向啞女荷馬 那邊，在她身旁盤腿坐下。笛聲隨之響起，只是音色更輕更遠，在霧中彷彿是林間鳥語的 延續。 　　車斗另一角，赫羅泰利斯夫妻與嬰孩仍緊擁而眠。當小克羅伊斯的笛聲第二次轉調時 ，赫羅泰利斯微微皺眉，然後睜開雙眼。他一時間未起身，只是伸手抱緊嬰孩；接著，阿 絲克樂庇婭也睜眼，先是看了看四周，再拍了拍丈夫肩膀，示意起來。 　　「哇，好大的霧！」赫羅泰利斯坐起，壓低聲音說。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雖然看不見路，但追兵也看不見我們。」阿絲克樂庇婭微笑地 說。 　　「我能聽得到。」盲人荷馬回應。他撥動弓弦，聲音低沉，卻在霧中迴響不止。他側 耳傾聽片刻，忽然道：「停車！」 　　希羅多德立刻喊道：「Zogs！」 　　拉車的兩匹馬與後頭牽引的兩匹備馬同時停住腳步。 　　希羅多德正欲開口詢問，盲人荷馬卻舉手示意全員噤聲。阿絲克樂庇婭懷裡的嬰兒正 欲啼哭，啞女荷馬快步上前，用指頭輕輕彈了他一下，小孩便打個噎聲，重新沉入夢中。 　　眾人靜默地等了大約半頓飯的時間。濃霧翻動之中，車前不遠處突然竄出一頭巨大的 野豬，粗壯敏捷，一閃而過，隨即消失於霧中。緊接著，第二頭、第三頭……一頭接一頭 的野豬陸續穿過前方路口，又毫不遲疑地奔回霧裡。 　　沒有人說話，但都明白了：若是剛才車子照常前進，必定撞上這群野獸，馬匹驚亂、 車翻人毀，後果不言可喻。 　　希羅多德壓低聲音問：「那我們要怎麼繞開牠們？」 　　盲人荷馬淡淡說：「不必那樣說話，像平常一樣就好。等牠們全都過了，你把車跟在 牠們後頭走。」希羅多德狐疑地看著他。他便補了一句：「因為牠們只是在遷徙。」他手 撫弓臂，語氣不疾不徐：「無論天上飛禽還是地上走獸，野豬都是最聰明的動物，有些地 方可能比人還要聰明。野豬不但知道哪裡能走或不能走，還會親自開闢道路。牠們在遷徙 時踩過的地方，會成為堅實的路面。就算有獵人預先留下陷阱，也會被牠們摧毀殆盡。我 們要是想要安全抵達目的地，最好照牠們經過的那條路走。」 　　希羅多德想了一下，問道：「可是追殺我們的應該是養豬官所率領的騎兵，獵殺野豬 群不就是他們的拿手項目嗎？」 　　「那種表演所用到的野豬都是被人類馴養長大的，」荷馬解釋說：「野豬群在集體遷 徙時，有些比較弱小的會落單，結果不是被人類捕捉，就是被帶回家馴養。因為都是人類 養大的，牠們的戰鬥力與戰鬥意志，都沒辦法跟真正的野豬相比。真正的野豬其實是山林 的統治者，就連獅子或棕熊都得稱臣。」荷馬接著說：「野豬群快過完了，可以準備跟在 牠們後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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