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太陽升至樹梢頂端時，雪地已被踩得泥濘不堪，狼血與馬血凝成深褐色的冰痕。盲人 荷馬與啞女荷馬已完成清理戰場的任務，將可食用的狼肉切塊煮沸，骨頭與皮毛則堆置於 獸徑旁待處理。 　　受傷的男子已甦醒過來，躺在臨時鋪就的鹿皮墊上，嘴唇乾裂，神色虛弱。希羅多德 將一碗冒著熱氣的肉湯端給那名年輕女子，輕聲說：「來，餵他喝些湯。」 　　女子雙手顫抖地接過，捧至丈夫唇邊。年輕男子抿了一口，微微咳嗽幾下後，又喝了 一口，咧嘴笑道：「居然是新鮮的肉啊！這麼冷的天氣，哪裡弄來的肉？」 　　希羅多德答道：「是狼肉。那些狼原本想吃掉你們，現在它們補你營養。」 　　那男子一怔，旋即仰頭大笑幾聲，聲音雖不響亮，卻極為開懷。他說：「狼肉就狼肉 吧，我活下來了，比什麼都好！」說罷，略微挺直了身子，左手按著胸口，自我介紹道： 「我叫赫羅泰利斯，來自麥加拉，是個醫生。這位是我太太，名叫阿絲克樂庇婭，科斯島 人，也出身醫生世家。那孩子是我們的兒子埃庇卡摩斯，快滿周歲了。這趟並非遠行行醫 ，我們只是來這一帶尋些藥材，沒想到一時迷了路，就被狼群圍上。」 　　阿絲克樂庇婭默默點頭，神情依然怯懦，卻努力撐著精神抱著嬰兒。那嬰兒已不再啼 哭，被包在獸皮裡咿咿呀呀地玩弄手指，發出笑聲。 　　赫羅泰利斯喝完熱湯，氣色稍有恢復，神情間也帶了些感激與安心。這時，希羅多德 略微一躬，語氣誠懇地說：「赫羅泰利斯先生，我先向你介紹一下這些人。他是盲人荷馬 ，那位從天上飛下來的是他的妹妹，啞女荷馬。這位小孩，是克羅伊斯，他是個啞巴。至 於我嘛，」他側頭笑了一下，「我是希羅多德，一名商人。」 　　哈妲莎坐在他身旁，補上一句：「我是他老婆。」語氣平淡但不容置疑。 　　希羅多德清了清喉嚨，收起笑容，語氣一轉：「現在有一些好消息，還有一些壞消息 ，得跟你說。」 　　赫羅泰利斯強打精神坐起一些，道：「我們全家差點死在狼嘴下頭，你們卻救了我們 ，對我們來說還能有什麼壞消息？儘管說吧，對我們來說全都是好消息了。」 　　希羅多德點點頭：「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第一，你們的兩匹馬都死了。第二，馬車 也壞了，輪軸全裂開了，這種狀況在荒郊野外是修不好的。第三，我的馬車還有空位，可 以載你們沒問題，不過我們趕時間，走的是山間小路，不會為了繞去大路而改變路線。」 　　赫羅泰利斯點點頭：「你們打算去哪？」 　　「我們要去拜占庭，」希羅多德答。 　　赫羅泰利斯眼神一亮：「那你們會經過普羅龐提斯海吧？會不會順道經過密細亞的奧 林帕斯山？」 　　希羅多德皺眉想了想，回憶這幾日盲人荷馬所定下的行程路線，點頭說：「會。你們 在那裡有熟人？」 　　赫羅泰利斯答道：「密細亞奧林帕斯山山腳，有一個名叫喀耳的村落，那裡有一座狄 蜜特神廟，是麥加拉人早期拓殖建立的。我家在那裡有些舊識。只要你們能把我們送到那 裡，我們一家三口就能安頓下來。」 　　吃過午餐，哈妲莎吩咐收拾炊具，小克羅伊斯則幫著將嬰兒重新安置在母親懷中，確 認綁妥。受傷的赫羅泰利斯雖仍未能自行行走，但精神已恢復不少，靠在車邊點頭致謝。 哈妲莎一邊幫他固定姿勢，一邊說：「坐穩，我們動身了。」 　　啞女荷馬此時抬頭望了望前方樹頂，隨即輕蹬地面，身形如矯燕般躍起，轉瞬消失在 枝葉層疊之中，僅餘衣裳掠過的輕響尚存林間。 　　盲人荷馬在馬車上撫過里拉琴的木弦，彷彿熟悉老友的皮膚，彈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 。希羅多德趕著馬車在獸徑上行進，林葉在車旁低垂如簾，一行人緩緩北行。當林間一片 靜默漸長，荷馬的琴聲開始連貫，低吟轉高，隨著輪軸的節奏在空氣中悠悠搖盪： 　　我心愁苦向眾言，喀耳刻語不可隱。神諭既出共當知，或死或生勿逃避。 　　塞壬歌聲惑人魂，芳草之野非人界。女神命我獨聽之，手足當縛立桅杆。 　　繩索緊扣不能動，若我哀請爾更緊。我語眾人明此理，船過賽島風急疾。 　　忽然風止海如鏡，萬浪皆寂神使然。同伴收帆息其勢，分坐船側挽長槳。 　　我取蜂蠟以刀割，雙手揉暖化成膏。赫利俄斯光如火，熾熱日芒助其軟。 　　我將蠟塞諸人耳，眾人以繩縛我身。手腳俱縛立桅上，繩繞橫樑不能逃。 　　同舟共行擊白浪，不久已至海妖側。妖見吾船聲自起，歌聲清亮遠如雲： 　　來兮奧德修斯君，榮光赫赫阿開雄。莫急離去停片刻，且聽我等口中聲。 　　從無旅者舟而過，不為我歌駐片時。聽我之音喜而還，智識倍增勝舊年。 　　我知特洛伊城事，神旨如何使人殞。亦識大地萬邦族，一切興亡我皆聞。 　　海妖唱聲實動聽，我心欲往神魂驚。眉動命眾解我縛，諸友加力疾前行。 　　佩里美德等起身，與歐律祿縛我緊。行過塞島聲漸歇，妖歌不再入耳中。 　　同伴剝蠟還我聰，亦解繩縛釋我身。方離此島忽驚見，煙霧翻湧巨浪聲。 　　盲人荷馬一曲既終，車上所有人除了專心駕車的希羅多德以外，無不鼓掌喝采。雖然 赫羅泰利斯尚未痊癒，雙手仍盡其所能拍打膝頭，氣喘吁吁地說：「太棒了，音樂果真是 最好的藥方！」 　　希羅多德說：「省點力氣吧，這路還長得很呢。他還會繼續唱的，別急。」 　　赫羅泰利斯笑了笑，道：「真是太可惜了，沒能早些跟你們同行。我小時候在麥加拉 聽過這段詩，當時是在狄俄倪索斯節的廟會上，有吟遊詩人唱這一段，還有後面的故事… …不過我從來沒機會聽完。」 　　盲人荷馬咧嘴而笑，輕撫琴身，道：「那我就從開頭唱起好了！我在這一路上唱這麼 多，還沒遇過像你這麼捧場的觀眾，哪有不賣力表演的道理？」說罷，他撥動琴弦，緩緩 吟道： 　　請述多巧智之人，既毀特洛伊城門。諸國諸民皆曾歷，風濤萬苦鑄此身。 　　志在同伴與己命，雖願相護仍不成。咎由自恃多狂妄，宰殺太陽神之牲。 　　故彼失卻歸家日，女神告我始全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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