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月亮升得不高，宛如一枚銀鉤，倒掛在枝椏錯落的山巔之上，冷光凝靜，無聲地映著 山谷薄雪。四野深靜，只有松林與矮灌木覆著薄薄一層雪。風亦不急，山氣淒冷，卻不致 令人難耐。枝頭有時會傳來積雪脫落的細響，像遠處獸行的錯覺。林中一處隱蔽平地，希 羅多德搭起了一頂帳篷，將拖車的騾子與眾人全數遮入。帳側圍布垂落，內中微亮。他生 了一盆小火，木柴燒得很小，只求暖氣，不冒煙光。火堆四周皆席地而坐，沉默無語，各 自取暖。盲人荷馬坐在帳口，懷中抱著里拉琴，輕聲撥弦。那聲音幽微，迴響在松林之間 ，像風聲中某種人語未絕的回聲。啞女荷馬與小克羅伊斯分坐兩側，各持雙笛，為琴聲添 上流動之韻。 　　浪將我吞，石將我斷，風吹我骨入泥。 　　若得重見，伊塔卡島，願獻百牛祭天。 　　波塞頓子，息我怒浪，放我歸於故鄉。 　　願我兒孫，不再飄泊，不再與夜同沉。 　　不再如我，伏海礁間，冷月寒光刺骨。 　　只願歸鄉，執火入門，有人喚我真名。 　　詩聲漸歇，琴聲未止。盲人荷馬輕撥最後一弦，音律懸在帳中，像夜風中的火光，飄 忽不定。眾人沉默片刻，連啞女荷馬也不再吹笛。 　　希羅多德看著火堆中緩緩熄落的灰燼，忽然低聲開口：「荷馬師傅，這些天以來，我 一直在想一件事：為什麼你會說你在還有眼睛之前就來過這個地方？又是什麼樣的意外讓 你失去了雙眼？」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畢竟我見識過你的劍術，很難想像，還會有 人能讓你受傷到這個地步。」 　　盲人荷馬沒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琴，將指尖搭在琴身上，像是確認那一段聲音已經結 束，才淡淡地說：「我的故事平平無奇，沒有值得一提的地方。相對的，我比較喜歡唱久 遠以前的故事。」 　　一旁的哈妲莎忽然插話，語氣中帶著一點期待：「如果你是荷馬師傅的話，想必你一 定也會唱《伊里亞德》或《奧德賽》吧？」 　　盲人荷馬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其實呢，我更喜歡唱的是《鼠蛙大戰》。」 　　哈妲莎眨了眨眼，顯得有些困惑：「《鼠蛙大戰》？我沒聽過那首詩，它是講特洛伊 戰爭的哪個橋段的故事嗎？」 　　「嗯，《鼠蛙大戰》，那可不是特洛伊的橋段。」盲人荷馬頓了一下，聲音低了幾分 ，像在夜風中漫開來：「有一天，一隻小老鼠蹲在池邊喝水，遇上了一隻自稱蛙王的青蛙 。蛙王邀牠騎上背來，說要帶牠遊池觀景。老鼠信了，結果青蛙游到池中央，一條水蛇游 過來，青蛙驚慌亂跳，把老鼠給甩進水裡。小老鼠不會游，淹死了。」他手指在琴上一撥 ，撥出一聲極輕的弦鳴，像是水面突然崩裂的聲音。「老鼠一族大怒，集結鼠軍，要向蛙 國宣戰。蛙王也不甘示弱，鳴鼓集兵。雙方排出陣勢，比特洛伊戰爭還要壯觀、還要堂皇 。老鼠們戴著豆殼當頭盔，拿著針當矛；蛙兵則披著荷葉做盾，背著浮草當鎧。雙方喊殺 ，大戰三天三夜，屍橫遍池，血染泥灘。最後，一隻大螃蟹從水裡爬出來，左右開弓，把 兩邊都打得魂飛魄散。」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微微一笑：「詩就到這裡結束了，沒人知 道是鼠贏還是蛙勝，因為螃蟹誰也不認識。」 　　希羅多德搔搔頭，小聲說道：「等等，容我打個岔，你剛剛說的《伊什麼德》、《奧 什麼賽》的。這個特洛伊戰爭啊，我從來沒聽過，能不能——我不是要你背詩啦——就是 簡單說一遍，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盲人荷馬將琴放平在膝上，用掌心輕壓著弦。火光映在他臉上，他像是在黑暗裡看見 什麼，不是眼前之物，而是遠得多的東西。他緩緩開口，語調平靜，像講故事給死去的人 聽。火光閃過他臉上深陷的眼眶，像是重新坐回了一座空曠的劇場中央，聲音仍不急不緩 ，低沉而帶有某種看透萬事的溫度。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諸神歡宴，有一位神祇未被邀請，她丟下一顆金蘋果，上頭寫 著：『獻給最美的女神。』於是三位女神爭了起來，希拉、雅典娜與阿芙蘿黛蒂。她們讓 一位凡人王子作裁判，那人叫帕里斯，是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選了愛與美的女神，換來 的報酬，是一位女子：海倫。 　　海倫，據說她美得讓人難以直視。也有人說，她是宙斯與勒達的女兒，是天鵝化身後 的後裔。她未出嫁時，就曾被忒修斯綁走，還被眾英雄追還。她成年後，許多王子都來求 婚：梅涅勞斯、伊多墨紐斯、帕拉梅德斯……當然，還有奧德修斯。 　　「但奧德修斯後來說，他根本就沒打算追求海倫。因為他愛上的是另一位女子，名叫 佩涅洛佩。他離開求婚者的行列，轉而追求她，回到伊塔卡，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家庭。可 惜啊，這世界上所有穩當的家庭，都架不住一次神意的干涉。當海倫被帕里斯帶走，不管 她願不願意，全希臘的諸王便舉兵東行。因為他們曾為了不傷英雄們的情誼，在奧德修斯 的建議下，英雄們決定抽籤，用這個方式來決定是誰來當海倫的丈夫，並同時立誓無論誰 贏得抽籤，都要保護海倫的老公，倘若海倫被任何人綁架走，就要全力幫助海倫的老公搶 回海倫。最後梅涅勞斯抽籤成功，不但迎娶了海倫，還因此當上了斯巴達王。梅涅勞斯十 分感謝奧德修斯在抽籤時的幫忙，送給他一筆錢，讓他能夠風風光光地迎娶佩涅洛佩。然 而梅涅勞斯的風光沒過多久，在愛神的協助下，海倫被帕里斯誘惑，跟著帕里斯一起回到 了特洛伊，順便帶走了斯巴達全部的財產。 　　「梅涅勞斯的哥哥阿加曼農決定聚集所有的英雄，去征討特洛伊。為了攻打特洛伊， 他們先圍攻了沿途的城邦，有的在色雷斯，有的在愛奧尼亞海對岸，也曾踏過這一帶的山 林與港灣。到了戰爭真正開始時，時間已過十年。這些年裡有多少人死了？至少包括了赫 克托與阿奇里斯，帕拉墨得斯被誣陷處決，大埃阿斯發狂自刎，只有木馬進城，才讓那場 戰爭得以結束。而勝者，也並不都能平安回家。 　　「戰後，奧德修斯又漂流十年，經過食蓮人之島、女巫之島、獨眼巨人、海妖與海神 。他曾幾次接近家門，又幾次被風浪送走。他曾聽見亡魂說話，也曾在岸邊衣衫盡濕，對 著風發誓，只求能再見家門炊煙。他最終回到了伊塔卡。但那不是故事的結束。他回家後 ，殺死了諸多霸占其宮廷的求婚者；他見到了忠誠的兒子、等待二十年的妻子，也重新掌 握王權。但後來，他為了贖殺死求婚者的罪，又踏上了另一段旅程，走入沒有海的土地， 直到有人問他：『你肩上挑的是什麼？』他才知道，自己終於走到了世人不知海的地方。 　　「於是他再度立祭，為海神建壇，從此方得安眠。至於他是如何死去的，沒人真正知 道，有人說是海神捲走了他，也有人說他老死在田間，安靜得連風都沒聽見。」 　　盲人荷馬語畢，便不再言語。他的手放回琴上，輕輕撥了一下，沒出聲音，只是讓指 尖確認琴弦仍在。 　　希羅多德聽完後若有所思，忽然插嘴：「咦？我還以為……會有像那個大螃蟹之類的 新對手呢！那奧德修斯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 　　盲人荷馬側頭笑道：「對啊！所以你說，《鼠蛙大戰》是不是比較有趣？」 　　哈妲莎低聲說：「其實奧德修斯也是碰到了大螃蟹的，對吧？只是奧德修斯自己不想 寫下去了。」 　　盲人荷馬轉向她，語氣不帶驚訝，反而多了一分探問的味道：「為什麼妳會覺得是奧 德修斯寫了這些故事？」 　　哈妲莎神情認真：「因為我聽過全套的特洛伊史詩……」 　　她伸出手指，一邊數道：「從《齊浦里亞》開始，講戰爭前的起因與誓盟；再來是《 伊里亞德》，寫到赫克托之死；接著《埃提俄皮斯》、《小伊里亞德》、《特洛伊淪亡錄 》，這幾篇都還是別人在當主角；然後是《歸來紀》，聯軍將領陸續返鄉；之後才到《奧 德賽》，終於輪到他；最後是《忒勒戈尼亞》，講他回鄉之後的事……整整八首詩，只有 最後兩篇才讓奧德修斯走到最前面。」 　　盲人荷馬點了點頭：「全套史詩很長的，妳應該只聽過一次吧？」 　　哈妲莎回答：「是啊，只聽過一次。但我卻將大部分的故事都記住了。」 　　盲人荷馬笑了一聲，道：有意思。據我所知，除了我之外，大概也只有另一人能把整 套特洛伊史詩背下來。倒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因為他自己的詩，比這些故事還要冗長許 多。 　　哈妲莎微微一笑：是海希奧德的《神譜》嗎？ 　　盲人荷馬點了點頭：妳果然聽過。他寫的不是戰爭，不是愛情，而是神的脾氣、血脈 和仇怨，句句都像石頭砸在腦門上。要不是他的《神譜》有用，拿來算祭祀順序、編族譜 、唬鄰居，不會有人願意聽第二遍。 　　哈妲莎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既自嘲又調皮的笑：「老實說，《神譜》還算有趣呢，我 聽過更無聊、更冗長、更難背的東西。」 　　盲人荷馬微微抬頭，雖無雙目，卻彷彿能穿透夜色看見她臉上的神情。他笑得像是早 有預料：「哦？那我來猜猜，是《創世紀》、《出谷紀》、《肋末紀》、《戶籍紀》，還 有《申命紀》吧？」 　　哈妲莎微微睜大眼睛：「你連這個也聽過？」 　　一旁的希羅多德猛地坐直身體，雙手撐在膝上，語氣有些崩潰：「等一下，我的心臟 要超載了。你們現在談的這些還跟特洛伊戰爭有關嗎？」 　　哈妲莎吐了吐舌頭，小聲道：「對不起，岔題了。」 　　荷馬卻搖了搖頭，語氣平緩：「其實，還算有關喔。」 　　哈妲莎皺起眉頭，語氣明顯不信：「有關？怎麼可能會有關？那些故事分明來自不同 的民族，彼此距離遙遠，風馬牛不相及，怎麼可能相關得起來？」 　　荷馬沒有急著回應，只是側了側頭，笑了一聲，說：「希羅多德就算了，他從小生活 在幸福世界，什麼都沒聽過什麼。但妳，哈妲莎，既然這些故事妳都聽過了，那妳不覺得 ，有一點共通之處非常明顯？」 　　哈妲莎微微瞇起眼：「哪一點？」 　　「妳不覺得，這些故事中，那些真正的災禍之源，總是來自某個相似的地方？而且最 奇妙的是，這些災禍還總會把過錯推給別人。」 　　她沉默了一瞬，臉色忽然變了。語氣冷淡，卻透著警惕：「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 和你談這方面的問題。你說的話已經超出我的底線。」 　　希羅多德聽得一頭霧水，轉頭問：「怎麼了？為什麼妳會這麼生氣？」 　　荷馬沒回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他拾起里拉琴，手指撥弦 非我願遠離家鄉，非我願漂流海洋， 是眾神遣我流轉，是眾神逐我離鄉； 非我願自貪戰功，非我願遺忘家鄉， 是眾神嫉我歸心，故叫我永久哀傷。 孤身飄泊天地間，無數苦酒百般嘗， 眾神高居天上座，訕笑我又夢故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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