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湖面泛著淡金色的晨光，霧氣尚未完全散去，如輕紗般罩在水面與丘陵之間。遠處傳 來水鳥的鳴聲，時而劃過湖上，尾翼劃破倒影。巨吉斯湖，如沉睡之鏡，靜靜躺在呂底亞 王都北方的曠野邊緣。湖畔林木繁茂，露水未乾，灌木間可見獸蹤，還留著夜行之痕。而 就在林線盡頭，一道長牆如界碑般豎起，隔斷了凡俗與禁地。牆高三丈，由條石密砌而成 ，氣勢森然。牆上每隔數步便站立一名衛兵，披漆黑僧袍，外罩塗上黑漆的重甲，手執巨 盾，盾中央鑲著黃金獅首，無聲望向來者。這些衛兵不動如石，不語如木，像是守陵百年 的冥界神祇。車隊從濕潤的林徑中緩緩駛出，馬蹄踩著露草沙沙作響。希羅多德率先下車 ，手中捧著一盤乳香與沒藥，行至石門之前。 　　那是圍牆中央的主門，門扉閉合如鐵。門前立著一名身形魁梧的甲士，頭戴黑色獅面 盔，身披黑甲，盔下傳來細尖刺耳的嗓音，顯然是名太監。 　　「汝乃何人？」 　　希羅多德恭敬低首，答道：「我等乃國王陛下調遣來此的進香團。」 　　那甲士眯眼望著他，又轉頭審視身後一輛輛滿是塵土與破布遮掩的車輛，冷哼了一聲 ：「國王陛下怎麼會派這群看起來像叫花子的進香團來千丘陵園啊？況且，今日可是年假 ，誰會選在這種時辰來進香？」 　　哈妲莎不語，上前數步，亮出王家御用劍，平舉而立，聲音冷冽：「此乃王命，請看 此劍為證。」 　　甲士一見那把青銅劍，面色微變，旋即倒退數步入門內，大門隨之緊閉。 　　眾人靜立原地，只聽湖濤輕拍與馬鼻噴氣聲，過了片刻，大門再啟。一名男子踏步而 出，身披繡滿金線的黑色僧袍，身形修長，嗓音尖細，亦為太監。 　　「王家進香團，現在可以進來了。」 　　車輛停妥於林中空地，驢子打著響鼻，馬輕輕踢蹄，牛則已半臥於草間，打起盹來。 四下密林森然，樹木高大而鬱鬱蔥蔥，濃蔭遮天蔽日，唯有遠方林隙間偶爾可見湖光一線 ，如銀蛇遊走。耳邊鳥鳴不絕，與車軸餘聲、牲畜喘息交錯其間，顯得寧靜而莊嚴。 　　希羅多德率眾人魚貫而出，站列成隊。哈妲莎手中仍執王家御用之劍，立於側首，儼 然為眾人之主。眾人衣著雖簡，卻各自拂塵整冠，神色肅穆，不敢失儀。 　　那名繡金黑袍的太監祭司已在前方等候。他面不改色，聲音清晰：「眾人聽令，先在 此祠門前向神明致敬。此地為列代先王永眠之地，凡王家命下使節，皆須由此始行祭典。 」說罷，自己率先行禮，雙手高舉過頂，喃喃誦念一段呂底亞古經。其聲低沉緩慢，伴隨 拂動衣袍之聲，倒似風聲樹語一般。 　　眾人依序鞠躬、叩首、跪地再拜，希羅多德也照禮如儀，心知不能有一絲草率。前方 小祠無名無匾，卻香火未斷，香臺上有三炷青煙裊裊升起，彷彿神靈凝視於上。 　　行完初禮，太監再度舉手示意：「隨我來。」一行人默然跟隨。穿林過徑，途經石臺 、木牌坊、破舊石像、無名神龕，皆需駐足三刻，或鞠躬，或半跪，或低首合掌，由太監 低聲誦讀咒文帶過，始可前行。整個隊伍彷彿一條無聲長蛇，緩緩穿行於聖林幽境之中。 有一段路上，連連經過數座古老木殿，建築皆極為古樸，些許油漆剝落，地基用碎石堆砌 而成，有的甚至還冒著溼氣與霉味。祭司未曾多言，只以手勢示意眾人於階前禮拜，不許 踏階而上。 　　再前行數百步，林中視野稍開，微風拂來，濕潤氣息中夾著乳香氣味。又有一座稍大 些的祠廟聳立於低丘之上，門前橫懸獅首形木雕，色澤黝黑，滿布裂紋。祭司頷首：「此 地為千王墓之首，先在此行四拜，再起身焚香。」於是希羅多德親自將所捧乳香、沒藥置 入祭爐之中。煙柱直上，似通幽冥。 　　整個祭拜過程繁複瑣細，卻井然有序。祭司每停下一次，便重新誦念一段古經文，音 調皆異，仿若一路召喚不同神祇之靈。每次頌念完畢，他總回頭確認希羅多德是否緊隨， 方才轉身再行。 　　祭禮行至一處，前方石徑盡頭浮現一道灰白色拱門，其後則是被蒼松環抱的矮牆與大 殿。殿前兩側立有燃香陶爐，煙氣凝而不散，彷彿空氣本身都在等待。那名黑袍祭司停下 腳步，轉身向希羅多德一拱手，聲音尖細而恭敬，卻又不失程序上的威嚴：「等下進王家 祠堂之前，得先報上名號與官銜，好讓下官對老祖宗們知會一聲，免得裡頭哪位先王問起 ，咱們回話答不上來。」 　　希羅多德聞言一愣，腦中飛快盤算要如何編出一個既不太高、又不致於遭穿幫的頭銜 。他張了張嘴，才剛吸氣準備說話，卻被哈妲莎搶了先機。「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羅多德， 現任後殿庶務執事。」她的語氣堅定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正式感，彷彿早已是登記 在王宮名冊上的職銜。 　　祭司一聽此言，雙眉一挑，臉上立刻浮現一種混合了理解與憐憫的表情，彷彿眼前之 人不是前來進香，而是押解至此的小官替罪羊。「哎喲，後殿庶務執事？」他輕聲嘆道， 搖了搖頭，語氣竟透出一點惋惜與同情，「這差事可不清閒啊！管奴婢、管香火、還要管 禮品盤點跟舊器修補，哪一樣不是吃力又不討好？也難怪，這種活兒的，最容易被抓來跑 腿。」他掃了希羅多德一眼，又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在心中為他默默排上了哪一級苦差等 級。 　　希羅多德試著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卻連嘴角都覺得僵硬。還未想好要怎麼順水推舟 地補充點什麼，哈妲莎已經替他續上了第二刀：「他是在王太后殿前當眾向我求婚，王太 后說，要是有這麼大的勇氣，就得跑一趟這種地方來證明一下。」 　　話音剛落，祭司當場摀住嘴，發出幾聲尖細如小鳥啼叫般的笑聲，那表情簡直像是剛 從枯燥儀節中挖出了一顆珍珠。他笑得前仰後合，袖子在空中搖搖晃晃，像隨風亂舞的灰 布鷂。「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那你小子也夠膽！」他終於止住笑聲，輕輕咳了兩聲 ，正色說道：「這種事，先王們聽了應該也會覺得有趣的。跟我來吧。」說罷，他轉身引 路，袍尾拖地如黑波翻湧。 　　穿過一條短短的石板步道，眾人終於抵達陵園正中的王家祠堂。這是一棟異乎尋常的 大理石建築，與早先在陵園中所見的各種灰磚黑瓦、土墩石壇全然不同。從下至上，整座 建築皆以通體白石雕築，石料打磨得滑亮發光，天光斜照之下宛如冷銀覆地。可奇異的是 ，這些潔白石面上又均勻塗抹了厚厚的彩漆：柱子漆成靛藍，檐邊塗以赭紅，樑枋遍布金 黃與墨綠色，甚至連屋頂的瓦片也被漆成一片烏青，襯得整棟廟宇如同一頭彩甲巨獸，肅 立於林間。 　　太祠正殿乃一座小型神廟，雖無磅礴氣勢，然石工之細緻與設計之巧思，仍讓人不敢 輕慢。整棟建築採用白色大理石砌成，外牆與柱廊皆塗上厚厚的彩漆，遠觀如珠玉盒般閃 爍。其建制與克羅伊斯當日所展示的「未來亞提米絲神殿模型」如出一轍，只是尺寸僅約 計畫所言的二分之一，立柱亦纖細許多。希羅多德一時愣住，心中隱約覺得眼熟，直到他 抬頭望見橫樑底部一行細字：「伽雨瑟夫農監造」，這才恍然大悟。 　　希羅多德抬眼觀察那些立柱，每根柱子顏色各異，紅、黃、綠、藍、紫皆有，各以油 漆覆上，粗如人腿，紋飾繁多。更引人注目者，是每根柱子之青金石鑲飾自下而上盤旋而 繞，篆刻無數捐贈銘文，如「薩第斯木匠協會敬贈」、「以弗所石匠協會敬贈」、「米利 都金匠協會捐贈」等。而其中一柱，塗有金與紫相間之漆，最為醒目，赫然刻著：「呂底 亞娼妓協會敬贈」。此語一現，識字之人皆難以忽視，又難掩莞爾。 　　希羅多德喃喃低語：「這協會的捐贈，怕是最誠懇的了。」 　　希羅多德捧著木盤，盤上乳香與沒藥早已拌合齊備。他立於香爐旁，眾人便依序站起 ，一一走到他面前，從木盤中捻起一撮香料，投入祭壇中央的青銅香爐之中。香爐造型方 正，四足微拱，邊角微捲，爐壁鑄有獅面與鷹翼交錯之紋，底火尚溫，煙霧即起，甘苦馥 郁撲面。 　　每人上香後均向祭壇跪拜，然後倒退著退至原處。其間香料用罄，希羅多德便又從備 料籃中換上新盤。過不多時，全體成員皆已上香完畢。 　　祭司高聲宣道：「上供品！」 　　哈妲莎向前半步，舉劍過眉，道：「請問王家御用劍可以當作供品嗎？」 　　祭司眼神一亮，雙手合掌道：「沒有比這個來當供品更適合的了！」 　　哈妲莎雙手將劍奉上，遞予希羅多德。希羅多德亦雙手捧接，肅立祭壇之前，將劍安 放於供台正中，劍刃朝上，劍鞘微微映著火光。眾人見狀，齊聲低頭，再次跪拜。 　　祭司繼而問道：「獻禮金？」 　　希羅多德轉向他，略作思索後問：「請問，如果要將捐獻者的名號刻在列柱之上，需 多少費用？我觀尚有多根列柱仍無銘刻，甚至未上彩漆。」 　　祭司捻鬚而笑：「一根柱子，一百枚金斯塔特。」 　　希羅多德點頭道：「那我們獻兩百枚金斯塔特。」 　　祭司愈發喜形於色：「如此便是兩根柱子！那麼除了國王陛下的名號外，另一根柱子 擬刻何人？」 　　希羅多德不假思索道：「當然是王太后的名號。若非她老人家的襄助，我們斷不可能 走得如此之遠。」 　　「應該的，應該的！」祭司頻頻頷首，「自先王過世以來，他們也漸漸不來了。如今 許多外人來此捐獻，他們若再不來，那可真是說不過去啊！」他隨即取出泥板與蘆葦筆， 開始記錄捐獻者與用途，並囑人傳訊給畫匠與石匠，預備於年假後開工裝飾與雕刻。 　　祭司接著對希羅多德說：「今日祭奠之儀已畢，請大家一起到外面的食堂用飯。外面 的香客樓的大通鋪應該夠你們使用，高階人員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你們有很多人都需要梳 洗一番，我們也會準備乾淨的新衣服給你們穿，請記得每日都需要沐浴更衣，食宿方面需 要什麼，廟方都會供應，千萬不要客氣。明天開始就忙了，每天拜一座王陵，行程都需要 整天。加上今天，總共需要五天，很是辛苦，請施主們必須有心理準備。」 　　希羅多德說：「我們不怕辛苦，只是希望全程都不受打擾。」 　　祭司笑道：「這點請施主放心，年假期間，除非接獲王命，否則陵園是不會開門讓任 何人進來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2.185.5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DummyHistory/M.1756075029.A.32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