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薩第斯的夜風仍涼，夾雜著燒焦木屑與熟食香料的混味。自古菲絲神廟焚毀以來，廢 墟前方的石階平台經由祭司們迅速整理，鋪上長木板與舊帆布，一排排攤位在日落之後沿 神廟北側延伸，燈火錯落，成為夜市。擺攤的有神廟傭人、受災奴隸的親屬，也有城中商 人出借貨品協力應急。販賣物品五花八門，從碗盤、粗布、醃魚、蜜漬棗子、薄荷酒、薰 草束到護身符皆有。最顯眼的是數個大型陶缸，上貼藍蠟封的神廟印記，供路人投幣捐獻 ，款項標明「為流離之人建遮蔽棚、備春衣、添煮糧」。 　　夜市的東端搭建有一座臨時表演台，台前不設座席，僅以麻繩圈出站位。幾名衣著潔 白的少年吹奏潘笛，女童以手鼓伴奏，旁側有一人吟誦古神賦詩，聲音尚未穩定，卻能引 來圍觀者駐足。樂聲之外，攤位後方偶爾傳出低語與議價聲，有人在細數香油瓶，有人在 查核貨品數量。 　　街口貼著王宮御用書吏抄寫的公告：「克羅伊斯王親賜金五十呂斤，助古菲絲神廟重 建。」旁邊附筆一行：「歡迎自由人與技工報名參與棚屋建造，可得工資與祈福卷。」 　　奴隸們並未在人群中直接出現，但許多攤主以「替某某之奴失居者募款」作口號，仍 能引起訪客的關注。有年輕人甚至自備水晶瓶，當場表演戲法換水為酒，換得掌聲與零錢 後全數投入神廟募缸，引來周圍叫好。 　　夜市由南至北，人流綿延，點燈方式多以松脂為主。街道鋪上乾草防滑，遇火星時即 可迅速踩熄。整條夜市雖無警衛巡查，卻有兩名身穿藍緞短袍的神廟輔祭悄然來回，時不 時與年長商販交換幾句話語。 　　這一夜星光與火光並現，焚後的神地仍蒸著濕煙，而圍繞神像的市民與陌生人則恭敬 的開掌禱告，深信古菲絲神恩尚存。 　　在街角，一間以廢木材與破瓦片搭建而成的臨時熱食鋪前，炭火照紅了麥餅與燉豆的 蒸汽，也照亮了一群衣衫不整的吟遊詩人與流浪樂師。他們圍坐在木桶與倒置的甕邊，有 人手裡還拿著吃了一半的食物，有人已將樂器倚在膝邊，靜待下一輪表演開始。 　　盲人荷馬剛吃完一張麥餅，正低頭用衣角仔細擦著雙手。他忽然轉過身來，面朝街口 一側，語聲平和地說：「希羅多德，你來啦？」 　　希羅多德距離他尚有五六步遠，聽見呼喚便加快腳步走上前來，語帶敬意地問：「您 好，荷馬師傅。不知道這裡適不適合跟您說話？」 　　荷馬微微側耳聽了一下四周，淡淡地說：「這裡都是呂底亞人，你用希臘語跟我說話 ，他們不會全都聽得懂的。而且人聲吵雜，沒人會仔細聽。來，坐下來靠近我再說即可。 」 　　希羅多德依言坐下，小聲道：「我待會要離開薩第斯。因為我是帶你跟另外一位荷馬 進來的，如果只有我出城，你們留了下來，將來要離開這裡的話，會有很多麻煩……」 　　荷馬點了點頭，簡單答道：「行，跟你一塊走。」 　　希羅多德一怔：「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留下來……啊？一塊走？」 　　「是啊！」荷馬語氣平穩如常，「音樂比賽結束了，我幫這座廟拿了第一名，就只剩 下在夜市裡面賣賣唱，能賺多少？雖然廟方願意繼續提供我們兩個三餐及借宿啦，但老是 白吃白喝也不是個辦法，況且算來科林斯的地峽運動會也要開始了，我們走到那邊也要兩 三個月，此時不早點離開，難道還要在這裡待上一個月哦？」 　　希羅多德說：「可是我們不會直接去科林斯哦！」 　　「我知道。」荷馬微微一笑，「但離開這裡就自由了，不是嗎？另外再告訴你一件事 ：你的那些新朋友們啊，根本不打算讓你直接去你想去的地方。」 　　希羅多德聲音壓低：「那麼我該怎麼辦？」 　　「見機行事囉！」荷馬說著，伸手一撐，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待會去北邊的小門， 我們都會到那裡等你。你來時駕駛的驢車，可別忘了一起帶走。」 　　荷馬的話點醒了希羅多德，他急忙起身，轉身離開熱食鋪，穿過夜市人群，朝牲畜市 場方向奔去。 　　薩第斯的牲畜市場在夜間仍未全然歇息，馬廄深處傳出間斷的嘶鳴與腳踏聲。希羅多 德抵達時已是氣喘吁吁，只見管理員丟克萊與另外六人正蹲在一頭母驢旁，忙著擠奶。因 為希羅多德太急著跑來，所以只能大口喘氣，手撐著膝，彎腰站著．無法打招呼。 　　倒是丟克萊聽到有動靜而先抬起頭，一臉驚訝地說：「啊呀，這不是希羅多德少爺嗎 ？您不是在當國賓嗎？怎麼忽然過來了呢？」 　　希羅多德強忍氣喘，斷續地說：「丟克萊先生，我要領我的驢車，有急事……等等， 你在做什麼？」 　　「擠驢奶啊！」丟克萊笑著回答。 　　「為什麼要擠驢奶？」 　　「因為母驢生了小驢啊！」丟克萊說得理所當然。 　　「我知道呀！不就給小驢喝就好了嗎？」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丟克萊擦著手，滿臉得意地解釋：「管理員的薪 水能有多少？收集這些奶，還有那些牛，那些馬的奶，回家叫老婆做成起司，再拿去賣， 你知道有多少人搶著買嗎？只要有這些額外的收入，要我們一輩子當公共奴隸也沒問題！ 」 　　希羅多德點頭：「也對……哦，我要領走我的驢車。」 　　丟克萊朝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自己則將希羅多德帶往一旁僻靜處，低聲道：「年假還 沒結束就要離開，到底是做多大的生意啊？」希羅多德未應聲。　　「是哦？」丟克萊瞇 著眼，隨即將他拉得更遠些，低語道：「好吧，我看你這一趟生意那麼大，這錢嘛……」 　　希羅多德不發一語，從隨身皮袋中掏出那把王家御用劍，舉到對方面前。 　　丟克萊臉色瞬變，點頭：「好，我知道了，我不會問！但費用要結清哦！」 　　希羅多德從腰間再取出一枚純金斯塔特遞上。 　　丟克萊瞪大眼睛：「全部嗎？哇，我可以給你整個馬廄的驢車跟馬車了。」 　　希羅多德又遞出一枚：「好，我全要了，給我備車伕。」 　　不多時，牲畜市場中多輛車整備完畢，沿街成隊。這些車有驢拉的，有馬拉的，亦有 牛拉的。每輛車的車斗上都蓋著帆布，鼓起的木箱棱角分明，規格一致，馬蹄與車輪聲連 綿不絕，最終整隊開至迎賓館門口。 　　門前守候的德拉康與侍女們見狀皆面露驚色。德拉康走近幾步，皺眉道：「你弄來那 麼多車幹嘛？」 　　親自駕駛驢車的希羅多德揚聲道：「大家分散到不同的車上去，這樣子出了城門，分 散開來，比較容易脫身！」 　　哈妲莎直接坐上了希羅多德的驢車，一邊攀上車邊一邊說：「我是你老婆，這車是我 坐的。」 　　「可是待會還有其他人要上車……」 　　「有幾個人？」 　　「兩個人……」他話沒說完，便被哈妲莎瞪了一眼，「好吧，夠坐！」 　　車隊轉往北城方向，來到靠近小門的城邊街道時，盲人荷馬與啞女荷馬早已在路邊等 候。兩人身手輕巧地跳上車，一動不亂。啞女荷馬忽然轉頭，用手扯了扯駕車的希羅多德 ，做了個停車的手勢。希羅多德拉緊韁繩，車停下。黑暗的街巷中忽然跑出一名細瘦的男 孩，腳步急促，嘴裡發出「嗚啊嗚啊」的聲音，似乎根本不會說話。他來到車前，慌張地 比手畫腳，又從懷中取出一對雙笛，氣急敗壞地吹了幾段幾乎不成調的旋律。盲人荷馬不 慌不忙地從背囊中取出里拉琴，輕輕撥了幾個音。那男孩一聽，連忙又吹了幾個音。啞女 荷馬也從身邊取出自己的雙笛，對吹幾聲後，向那男孩伸出一手，一把將他拉了上車。 　　希羅多德困惑地問：「他是誰啊？」 　　盲人荷馬笑道：「就多一個人想跟我們走而已，不會超載的，放心。」就在這時，遠 方傳來了清晰的雞叫聲。盲人荷馬轉頭說：「好了，該過城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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