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夜幕低垂，燈火漸明。王宮與亞提米絲神殿之間的大廣場此刻已被轉化為一座壯觀的 表演空間，廣場中央豎起了一座貝殼形的巨大階梯式觀眾席，層層疊疊，向外延展，如開 展的扇骨。觀眾席前方是木造舞台，寬敞平整，正待今晚的節目揭幕。整座舞台以麻繩與 鐵釘構成骨架，上覆塗油帆布，四角懸掛火盆，火光映照出織紋的黑色圖案，在風中輕微 飄動。 　　第一層觀眾席最前排分為三段：左側為身著珠飾與金線長袍的呂底亞高級貴族，右側 為頭戴羽飾與皮甲的外地王族使節與封臣，而正中央，則是一條升高的長形石平台，供王 族家人與座上尊客專用。平台中央設有一張紅金緞織包裹的躺椅，上覆獅皮與玳瑁靠枕， 那是國王專用席，克羅伊斯正半躺於其上，右手撫杯，左手撫髯，神情自若。其左側，王 太后亞提米莎身披黑紗，靠坐於銀鑲長椅，低眉垂手，目光深遠。右側，雅典特使梭倫筆 挺而坐，雙手平放膝上，自始至終未曾放鬆片刻，面對左右飛來的香氣與環繞的笑聲，他 彷彿坐在辯台之上，不為所動。三人座位周圍環繞著二十餘名服飾輕薄的宮女，她們有的 裸足穿金鈴，有的鬢側插花羽，衣襟如煙，如風繞席，手執扇、果盤、酒壺、香爐，步履 輕盈不發一聲。 　　第二層觀眾席坐滿了薩第斯的文武百官與其眷屬。文臣披大袍，外繡紫紋；武將披飾 盔甲，胸甲拂光如水。每列座位均有男僕立於席後持盤備用，婦人佩寶石而不語，兒女穿 新袍而難掩喜色。 　　第三層與更外圍的各層，則為來自薩第斯城內的平民百姓。他們或為商人之家，或為 手工行戶，有的穿著整齊，有的將孩童抱在膝上，全家共坐。再往外，是買不到票的百姓 ，他們站在泥土地上，有人抱臂，有人踩著木箱，有人乾脆坐在石階上，只為望見舞台的 一角。整個廣場邊緣與觀眾席四周，皆由密密麻麻的重裝步兵圍起。他們全身鐵甲，頭戴 封面大盔，手持長矛與大盾，無聲列隊，自頸至足無一處裸露，彷彿一堵鐵牆將貴族與平 民、秩序與混亂、舞台與現實隔離開來。夜風雖寒，衣薄的人已開始打顫，但無人離席。 所有人都緊盯著舞台前方，有人低聲耳語，有人緊握食指，有人屏息不語。即使坐得遠， 看不見演員的面容。 　　克羅伊斯斜倚在王座上的躺椅中，望向左側的王太后，緩聲問道：「母后，妳還好嗎 ？妳臉上塗抹了比平常還厚三倍的粉，如果不舒服的話，請先回宮休息好嗎？」 　　亞提米莎坐姿端正，黑紗覆面，微微轉首回應：「不用，我沒問題。陛下請別為我擔 心。」 　　克羅伊斯點了點頭，旋即轉向右側的梭倫，語氣帶著禮貌與好奇：「雅典特使大人， 請問今天要表演的那兩首史詩是什麼名字？朕的記憶很模糊了。」 　　梭倫略一欠身，答道：「啟稟陛下，分別是《基狄珮雅》與《特利亞斯》。」 　　克羅伊斯若有所思地頷首：「嗯，大致上都是什麼樣的故事？」 　　梭倫答道：「第一首是全世界第二等幸福之人的故事，第二首是全世界第一等幸福之 人的故事。」 　　克羅伊斯聞言大笑，道：「第一等幸福的人？那不就是我嗎？」 　　梭倫面不改色，道：「為什麼陛下會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呢？」 　　克羅伊斯放下酒杯，側身指向左右，言辭鏗鏘：「梭倫先生，你周遊列國，有見過比 朕更有錢的人嗎？有聽過比朕更富裕的人嗎？而且你看，那邊三百六十人，全都是朕的嬪 妃；以及朕身邊這些宮女們，你有見過那麼多的美女嗎？」他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面前的 餐桌：「而擺在朕面前的這些山珍海味，以及朕年年舉辦的千豬大宴，你有見過還有比這 更盛大、更豪華的排場嗎？所以朕理所當然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不是嗎？」 　　梭倫仍舊直視前方，語氣平和而不卑不亢：「陛下，我們雅典人對於幸福的定義，與 貴國並不相同。」 　　克羅伊斯挑眉，笑道：「既然如此的話，那麼戲目的順序可以臨時更改嗎？朕想先知 道怎樣才是第一等的幸福，然後才想順便看看什麼叫做第二等的幸福。」 　　梭倫應道：「好的，我就傳令下去，修改戲目的順序。」 　　梭倫向身旁一位身著薄紗的宮女低聲吩咐幾句，宮女輕輕點頭，退身而去。不到片刻 ，她已穿過貴族席後方，沿側階奔至舞台一側的幕後帳中。 　　廣場上人聲正雜，忽然之間，舞台的所有燈火一齊熄滅，連兩側火盆也被蓋上青銅罩 ，眨眼之間，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昏暗。原本熱鬧歡快的觀眾席驟然靜了下來，只餘風聲與 遠方犬吠，群眾不約而同屏息仰望舞台。那舞台像是沉入海底的平臺，靜得異常，直到隱 隱約約之間，一隊隊身影開始出現。從後臺的三個出入口緩緩走上來許多人，有的手持長 弓形的樂器，有的合力抬著沉重的木箱與弦架；有的人空手而來，只登上舞台後方架高的 階台，在那裡依身高與聲部站位排開，形成三重合唱團列。黑暗中漸漸傳出微弱而尖細的 調音聲，有弦被轉緊，有笛孔被吹測，有鼓面被指節輕敲。音階在空中飄忽交錯，彷彿巨 獸甦醒前的喉鳴。整座舞台上空無任何燈火，僅剩從四周觀眾席微透下來的火光映出淡影 。 　　忽然，一聲單純而悠長的潘杜拉琴音響起，清澈、筆直，如銀絲貫空。舞台的中央， 一條白色光柱緩緩落下，正正照在一名站姿筆挺的男子身上。 　　那人正是海希奧德七世。 　　他閉著雙眼，面容寧靜，雙手指尖在琴弦間如水般游走。琴身細長，泛著月白光澤， 隨著他左手的每一次輕壓，右手便撥出一串琉璃般的泛音。 　　潘杜拉琴的旋律還未結束，舞台兩側十二把潘杜拉琴陸續響起，彼此交疊，構成圓形 環繞的聲幕。海希奧德七世的雙腳也開始動了起來，鞋尖、鞋底有節奏地踏擊木地板，踩 出複雜而分明的節奏脈絡，木質舞臺將音響傳遞到整座觀眾席。 　　隨著節奏加快，十二把七弦里拉琴響起，接著是十二把九弦里拉琴、十二把十三弦里 拉琴，音域層層堆疊，宛如山風迴盪；十二把蘇美豎琴的低頻如地鳴，十二把埃及豎琴則 在高處灑下晶光；接著是希臘豎琴、吉他拉琴、巴爾比通琴，各十二把，自舞台兩翼向中 央聚音。十二隻潘笛與十二組雙笛緊隨其後，將氣流拉成長線般的引導音，像是在呼喚即 將降臨的天使。此時，站在舞台後方階台上的合唱團員開始動作。他們開始原地扭動跳舞 ，同時鼓掌或彈指，將節奏散布至整體舞台，猶如千點細雨落入湖水。整座舞台此刻如同 一具龐大的樂器，千絲萬縷的聲音被線性層層帶起，壓向觀眾席每一條階層，整齊、密集 、無可抗拒。全場安靜如夜祭，只有音與光交錯不已，直到最後一個聲部進入為止，萬籟 皆作，萬人屏息。 　　隨著樂團聲勢漸次轉變，舞台上的聲響發生細微變化。弦樂像潮水一般逐漸退去，管 樂也相繼淡出，唯獨敲擊樂仍以穩定的節拍持續敲擊地板與皮鼓，低沉的震音在地面下層 層傳遞，如神靈步履。海希奧德七世仍然坐在舞台中央，手中潘杜拉琴未停，他的指尖仍 在細細撥動旋律，但聲音已變得輕柔如絲。他閉著眼，抬起下巴，輕啟唇舌，開嗓吟唱： 　　謬思啊記憶之光～ 　　站在舞台後方的合唱團立刻如同聽見信號，從兩翼向中心傳來此起彼落的應和聲： 　　謬思啊記憶之光～ 　　海希奧德接著唱道： 　　請賜我歌詠之唱～ 　　合唱團各聲部隨節奏遞進，由中音至高音、再至低音層層回應： 　　請賜我歌詠之唱～ 　　隨後，主詠與合唱團進入正式交錯分段吟唱，舞台光線逐層轉亮，海希奧德領唱，合 唱團依各句結尾呼應，合為整齊： 　　靈風吹拂榮耀來，指引我進詩歌門；（合唱團：指引我進詩歌門～） 　　以神聖節律導筆，使凡語轉為神音；（合唱團：使凡語轉為神音～） 　　阿波羅賜我金琴，厄剌托泉湧微笑；（合唱團：厄剌托泉湧微笑～） 　　雅典娜立我身側，目如刀刃思如火；（合唱團：目如刀刃思如火～） 　　我與女神齊步行，走上勝利之殿堂；（合唱團：走上勝利之殿堂～） 　　奧林帕斯眾神祇，獻祝酒予作詩人。（合唱團：獻祝酒予作詩人～） 　　隨著最後一音緩緩落下，舞台上的光柱輕輕收斂，只餘中央一道聚焦在海希奧德七世 的身上。他仍雙目緊閉，琴聲止於指尖，整個空間再次回歸寂靜，如夜前凝息。 　　舞台上剛落下一片靜默，克羅伊斯已忍不住大笑起來，雙掌大力拍響，聲音在貝殼形 觀眾席間回盪。 　　「雖然唱的都是希臘諸神，但用的都是呂底亞語！好！您真有心！」他一邊笑著，一 邊轉頭看向身旁的梭倫。 　　梭倫微微頷首，答道：「雖然我是堅持繼續講雅典話，但這兩首詩都是獻給呂底亞國 王陛下與您的全體臣民，自然就全部修改成呂底亞語了。」 　　克羅伊斯露出滿意的笑容，道：「很好！朕覺得朕喜歡這種表演方式！比您經常在自 己的臥室內練習的演奏要順耳多了！」他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戲謔地說：「喔，你應該知 道朕為了保護你們的安全，都會請人在暗處保護你們吧？他們有人經常在學你們演奏音樂 ，但朕只能說，朕雖然聽不懂，但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梭倫聞言不語，過了片刻才平聲道：「陛下，剛剛那只是開場白，接下來算是對於主 角的家世背景介紹，需要我解釋嗎？」 　　克羅伊斯搖了搖頭，揚手一揮：「有需要你解釋再問，朕現在只想享受！」 　　隨著克羅伊斯發話完畢，舞台上再度亮起幾道柔和燈柱，光線宛如天界曙光，自上方 灑落而下。音樂隨之轉調，逐漸由隆重莊嚴轉為悠揚開闊，節奏舒展，旋律如雲開天光， 漫過整座貝殼形觀眾席。 　　合唱團中音部率先開嗓，聲音厚實而不沉重，如大地初醒的嗓音： 　　九謬思登赫利孔～（中） 　　緊接著，高音部與低音部分別加入，聲線一前一後交錯如風： 　　步履輕盈如晨霧～（高＼低） 　　卡利俄佩主史詩！（中）（低：主史詩～） 　　吟唱英雄與王名！（高）（中＼低：英雄與王名～） 　　克利俄誦述遠古～（中）（低：誦述遠古～） 　　記歷史與榮光聲～（高）（中＼低：榮光聲～） 　　尤特碧吹笛為樂～（中）（低：吹笛為樂～） 　　音符如泉落玉盤～（高）（中＼低：落玉盤～） 　　忒耳普西科瑞舞～（中）（低：舞～） 　　旋律之中步生花～（高）（中低：步生花～） 　　波麗海姆妮亞禱～（中）（低：禱～） 　　聖歌淨心至蒼穹～（高）（中＼低：至蒼穹～） 　　我今奉命歌一人～（高）（低：歌一人～） 　　此名不朽似星辰～（中低） 　　整座舞台在最後一字落下時，所有光柱聚向中央，一瞬寂然，整齊如刃。 　　合唱最後一聲「似星辰～」迴盪未絕，舞台上的樂聲逐漸淡出，只餘數聲低拍鼓點尚 在延續節奏。十二道光柱隨之緩緩升起，舞台一度陷入柔光包圍的寧靜之中。 　　克羅伊斯舒展身體，滿臉欣喜地輕輕搓手，望著舞台，開口道：「這種表現方式很有 意思！才區區不到幾十個人就能唱出百萬人的效果！」 　　梭倫一邊整了整衣襟，一邊平聲應道：「若不是呂底亞的王家合唱團，天底下也沒有 哪國的合唱團能如此表現。」 　　克羅伊斯笑了起來，側目看向他：「喲！梭倫先生居然會拍馬屁了啊？」 　　梭倫微微一笑，答道：「並非如此，只是感慨。」 　　克羅伊斯雙掌反覆摩挲，口氣愈發輕快：「很好很好，朕期待第三段呀！」 　　就在克羅伊斯話音剛落，舞台上忽然一暗，所有側燈、背景光與環繞光一齊熄滅，唯 獨一道筆直的光柱如神指降臨，直直打在高音部最左側的一名太監歌者身上。 　　他身著純白輕袍，無冕無飾，立於階臺之巔，身影在強光中拉出銳利長影。他抬首張 口，發出一聲尖銳而晶亮的高音，其聲穿越觀眾席，直抵天際： 　　非我妄言諸神事，謬思降夢命我傳。 　　合唱團立刻隨之低聲應和，旋律如遠風回響。 　　夢中女神臨我側，指此一人當頌揚。 　　太監歌者挺胸再唱，聲音愈發堅定而純淨： 　　非王非將非賢哲，乃是凡人見於善。 　　心平如水行端直，終身高潔無辱終。 　　詩歌不止頌王功，義人殉者亦應詠。 　　我今奉神明之命，將此事歌贈諸侯。 　　願聽者皆默以聽，真福非在金與權。 　　合唱團在他每一句落音後皆整齊和聲，聲部自高至低層層展開，如漣漪般擴散至舞台 每個角落。琴弦再起，從最輕柔的里拉琴與吉他拉琴開始，接著蘇美豎琴與巴爾比通琴依 序加入。潘笛聲響，雙笛和合，管樂如波，敲擊如雷。 　　整支樂團在第三句時已全數進場，全體合奏將高音獨唱包裹其中，音牆如雲堆般壓來 ，觀眾席上無一人敢言語，千人心神一線，皆聽那光柱之下的一人高歌。 　　克羅伊斯本來聽得極為開心，臉上笑意不斷，時而隨節拍輕點手指，時而微微頷首。 但當那名太監高音唱出最後一句：「真福非在金與權」時，他的笑容略微凝住，眉頭也隱 隱皺起。他悄悄側過頭來，朝右手邊的梭倫看了一眼。只見梭倫依舊端坐如常，神情淡然 ，沒有任何異樣反應。克羅伊斯沉吟一瞬，視線再度轉回舞台。正巧此時，樂團奏起一段 明快的間奏，節拍輕盈，旋律跳脫，合唱團也隨之加入簡短的輪唱，氛圍頓時從莊嚴轉為 歡樂。克羅伊斯的臉上再次露出笑容，眼角舒展，嘴角上揚，似乎已暫時忘卻方才那句潛 藏的嘲諷之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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