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新年晚會尚未開場，王宮與亞提米絲神殿之間的寬闊廣場已是人聲鼎沸，數百名奴隸 正齊心協力建造一座龐大的臨時木造舞台。舞台後方支起半圓形高臺，形如展開的貝殼， 最上層設有王座與使節座區，下方則為依聲部分區的觀眾席。這些階梯式座位全以粗木與 麻繩綁定，奴隸們反覆加固，以免入夜後木結凍脆裂。白日裡陽光炙熱，打濕了許多人的 後背與衣領，但隨著太陽西沉，寒風自山谷間吹入，連鑿石的手也變得僵硬。奴隸們紛紛 以碎布纏手，有的甚至將破麻袋罩在肩頭。 　　舞台右側，一名皮膚黝黑的多利安奴隸正蹲在木橛旁用力槌緊椿頭，額上細汗微閃。 他咬著齒，悄聲朝身旁搭伙的夥伴抱怨：「伊奧羅斯，我講喔，從瑪代人予人趕走後，工 是攏加咧多，但是……欸，監工的兵仔是怎無減咧？這是安怎？」他口音濃厚，語速極快 ，但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憂懼不安。 　　旁邊那名伊奧利安出身的奴隸雙手提著繩索，正欲起身繞柱，但聽聞此問，卻回身低 聲答道：「多魯斯啊，啱啱啦，係因為啲兵哥都忙緊去搵埋最後嗰啲未走嘅瑪代人吖嘛！ 雖然話可以畀佢哋拎走自己養嘅雞鴨豬羊，但嗰啲咁嘅嘢，食兩日就冇啦，唔夠頂癮啫。 」 　　多魯斯提起肩上的木板時嘆了口氣，側頭咕噥：「以前瑪代人住咧所在猶有一間浴堂 咧，結果今嘛人攏予人趕走，後擺欲搵時間去按摩咧、洗澡咧，就無機會咧啦。」 　　伊奧羅斯扛著繩索經過他身後，腳步一頓，低聲答道：「你講嗰間其實仲做緊喎，佢 哋淨係假扮做巴比倫人啫，地點梗係改咗啦。」 　　多魯斯轉頭走幾步，忽然一邊說一邊伸腳踢開前方橫躺的木條：「細膩哦！毋通予那 條木條絆著去！是哦？咁搬去叨位？也是做一日的無？下晡班你共我帶去，我請客啦！」 　　伊奧羅斯繞過堆木箱，肩膀壓低，用力拉緊繩結：「我唔知係邊喎，係阿凱夫斯講畀 我聽嘅。既然你話請客，下晡班就一齊去搵佢問啦。」 　　而在附近的巷弄裡，盲人荷馬坐在黑暗的牆角，雙手正在為他的里拉琴調音。忽然， 街巷另一端的黑影中，幽幽地出現了一個聲音，是潘杜拉琴的彈奏聲，而在曲調中，卻傳 來了只有他們才能聽懂的音符：「德謨克多斯師傅，還是應該要稱呼您『士麥那的荷馬』 ？」 　　荷馬的雙手看似在調音，實際上卻用弦聲回答：「哦，海希奧德師傅嗎？」 　　潘朵拉琴發出一聲和弦，然後演奏：「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我比較希望能聽您稱 呼我為『七世』。」 　　「你繼承了海希奧德的名號，而上一位海希奧德是您親戚？」 　　「是我的先父。」 　　「我應該記得沒錯，他就算現在還活著，也還不到四十吧？」 　　「四十三。不過我並沒有見過他幾次面，也說不上是多認識他。反倒是從未見過你。 本來以為是掌握了你所有的情報，卻讓你在我眼前用了『德謨克多斯』這個名字，我卻得 在第一次看到你的表演之後，才從另外一個其實我也不是那麼熟的人口中，赫然發現原來 那就是你。」 　　「簡單來說，其實你對我一無所知。」 　　「好吧，你究竟用『德謨克多斯』這個化名用了幾次？我從希羅多德那邊知道了你的 名字後，就去稍微調查了一下，結果在一家小旅店那裡也發現那位看起來像是六七十歲， 實際上才四十五歲的老闆娘，原來也在三十年前見過『德謨克多斯』。哈，你在你自己吟 唱的《奧德賽》中，也在奧德修斯的面前自稱過自己是『德謨克多斯』，顯然你自己真正 的本名，就是這個名字，對嗎？」 　　「其實我已經忘了我原有的名字，只是對這個名字很有印象而已。我只能說，奧德修 斯見到的那位德謨克多斯，只是一個剛剛好和我一樣是個靠著彈琴唱歌維生的瞎老頭而已 。」 　　「或許吧！雖然我對你的真實身分有另一種揣測。但這一切也都不重要，因為你今晚 將會看到我最拿手的表演。」 　　他站在黑暗巷口，背光而立，聲音不高，但弦聲中卻有一種毫不猶豫的自信。他緩緩 彈著三條琴弦：「我可以很自豪地在這裡告訴你：我發表的詩歌在題材上並沒有比您的恢 弘，但表現上，絕對是未來吟遊詩人的主流！而且在音樂上，也絕對會超過你的成就！」 　　荷馬手指仍輕撥琴弦，並未抬頭。他以平靜的弦音回道：「我也很期待，雖然這並非 我會在此等候的目的。」 　　海希奧德七世的潘杜拉琴發出急切的彈奏聲：「我不管你現在想幹什麼？但我知道， 一旦我這次任務完成後，我就會來找你，跟你完成我與前八代海希奧德的傳人的未竟之志 ——」他向前跨了一步，用力彈出了最後的聲響：「在劍術上與你一較高下！」 　　荷馬停下手勢，側耳聽了他一會兒，接著緩緩彈著里拉琴：「孩子，你來自之前，才 剛結婚，而且也才剛有一個男孩。但這不是讓你急著趕死的理由。」 　　海希奧德七世沉默了片刻，然後再度彈起了潘杜拉琴：「我自出生就是家族的兒子， 所以我兒子也是家族的兒子。我的家族會照顧好他，我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曲畢，他 轉身走入巷底，步伐不快，但不曾回頭。他的聲音也隨著腳步遠離而漸漸消退在夜風中， 低而緩，像是一段未完的旋律。 　　荷馬微微歪了歪頭，臉上沒有表情。他伸手再度撥動琴弦，確認音階是否穩定，指節 無聲地在琴框上輕叩。 　　「何苦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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