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初春的陽光斜灑入王宮東側的迴廊，將淡金色的光紋灑滿灰白石地。庭院裡積雪已消 去大半，只餘簷下一帶仍覆薄冰，閃著濕亮光澤。橄欖樹葉隨風搖動，在牆面投下斑駁光 影；葡萄架間冒出嫩芽，番紅花與野洋蔥細細鑽出地面，一株株在春光中舒展如沉睡甦醒 的舌尖。鳥聲初起，低鳴穿過枝葉，與遠方宮牆內傳出的樂聲隱隱交纏。 　　左殿東門外，王太子妃的轎子自中軸道緩緩轉入。這是一輛貼飾珠母貝與紅銅雕花的 巴比倫式輕轎，由四名宮奴抬舉，轎簾半掩，僅露出一角烏髮與覆紗的指尖。 　　門前迎候的太監總管納布見轎至，立刻上前半跪施禮，聲音清晰柔緩：「參見王太子 妃殿下。」 　　轎簾一掀，伯莎莉杜踏下台階，一身巴比倫樣式的深紫長袍在晨風中緩緩浮動，衣袂 邊緣繡有繁密雲紋與飛鳥花結。她低頭略整衣襟，開口便問：「王太子殿下還在酒醉不醒 嗎？」 　　「是的，王太子妃殿下。」納布低聲回道，神情不敢多露。 　　伯莎莉杜輕輕蹙眉，抬步往寢閣內走去，語速略快：「想辦法叫醒他。國王陛下今日 要來。」語畢方行至檐下，她腳步一頓，眉峰微皺，左手忽然撐住門邊石柱，右掌覆腹， 神情微現痛意，一陣酸氣自胸口竄出，她忍不住皺緊鼻尖，側身轉向一旁。 　　納布立刻上前，語氣不安：「殿下……可要召御醫過來？」 　　「不需要，」伯莎莉杜略抬手示意，「給我一些熱的石榴醋，加一點水，用銀盞盛， 立刻送進來。」 　　「是，殿下。」納布領命而退，步履飛快，聲音迅速淹沒在回廊轉角的晨風中。 　　伯莎莉杜獨自站在廊下，深吸一口仍帶寒意的空氣。身側是逐漸融雪的王宮花園，陽 光映照下的嫩綠與新芽如漣漪般漫延開來，恍若隔世。她低聲自語：「若今日還不醒來， 那可真要出事了……」 　　忽然，廊外傳來一聲壓低的傳令聲：「國王駕到——」 　　伯莎莉杜剛起身欲返內殿，立刻駐足轉身。只見克羅伊斯大步邁入左殿側門，頭戴暗 金紋冠，披鳳紋鬥袍，腰間珀珠垂掛，氣勢如山。他身後隨行的宮女隊列衣薄如煙，步伐 輕盈，魚貫而入。宮人尚未站定，伯莎莉杜已跪伏欲拜。 　　「朕的好媳婦千萬不可行此大禮！」克羅伊斯一箭步跨前，伸手將她托起，語氣嚴厲 中透著幾分關懷，「講過多少次了？妳有孕在身，不能這樣亂動，避免動了胎氣！」 　　伯莎莉杜低頭喃聲道：「謝王上。」 　　「快坐下吧！」克羅伊斯親自將她攙扶至廊下躺椅，拍了拍她肩頭，臉上微顯一抹暖 色。「朕的好兒子呢？」他環顧殿內，語氣溫和。 　　伯莎莉杜遲疑一瞬，語帶顧忌：「他……正在忙……」 　　克羅伊斯瞇起眼：「他又醉得不省人事了是吧？唉，這孩子都二十了，還跟他兩歲的 時候一樣！」語氣帶笑，眉間卻無喜色。他說罷不再多問，逕自轉身穿過側門，宮女們欲 隨行，剛踏出一步，便聽克羅伊斯背影冷冷道：「妳們都別跟來。」 　　眾人立刻止步，不敢吭聲。 　　克羅伊斯獨自推開阿提斯的臥室門，一股濃烈的汗味與檀香混雜之氣迎面撲來。他步 入其中，未發一語，目光掃過臥榻。榻上，王太子阿提斯渾身赤裸，趴臥於虎皮褥上，面 朝內牆。身側橫七豎八地躺著四名同樣裸身的宮女，肌膚交疊，髮絲亂散。更有兩名男童 蜷縮在榻尾，一人尚未淨身，髮鬢雜亂，神情懵懂。 　　克羅伊斯面無表情地說：「外人全都出去。」 　　那幾人原本如睡死一般，聽聲即驚，一躍而起，連忙跪著沿邊退下。衣物不及穿好， 紛紛掩體而去，不敢回首。 　　「你們那個，帶去淨身。」克羅伊斯吩咐門外，語調冰冷。 　　太監於門外應聲，將那名未淨的男童接走。殿中再度歸於沉寂。 　　克羅伊斯走近臥榻，凝視那仍佯裝熟睡的背影，然後緩緩坐於榻側，低聲道：「繼續 裝睡也沒關係，朕知道你其實還很清醒。」他的聲音轉為低沉，字句之間帶著刀鋒般的冷 靜與壓迫。「所以就直接了當地跟你說吧。你這裡少了那五個人，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他們 去哪了。」克羅伊斯坐在榻邊，一手搭在膝上，目光投向臥榻上那具仍裝睡的身軀，語調 不高，卻每個字都沉如礫石。「火那天晚上的風很大，燒得快，燒得猛。」他頓了頓，語 氣裡沒有情緒起伏，彷彿只是在敘述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異象。「我沒空去看，也不打算管 那些奴隸的茅屋燒了幾間，牆倒了幾面。街巷塌不塌，跟我沒關係。可惜的是，古菲絲神 殿燒了。」這句話落下，室內空氣彷彿也緊了一緊。「本來以為，這事頂多燒壞幾個香台 、幾條石柱，過陣子叫畢羅士再編個神諭糊弄過去也就是了。」克羅伊斯將身子微微前傾 ，聲音放得更輕了些：「結果查屍體的時候，發現在火場旁邊的小街巷，倒著五具屍體。 全都被一劍穿心，劍勢筆直，力道乾淨，從前胸刺入，從背心穿出。沒一個掙扎，沒一個 喊叫。」他轉向床上，語氣平平地補上一句：「都不是死於火。」語聲沉靜如沉香燃盡， 下一句話卻忽然壓低了聲調：「我本來不確定他們是誰的。但阿德剌斯托斯認出來，這五 個人全是你的人，他們是你安排在太子宮裡的常隨、心腹、跑腿的。從你滿十五開始，就 一直在你身邊打轉的那種人。」克羅伊斯沒有起身，也不急著逼問，只是語氣放緩，像是 喃喃說夢話一般：「這事怪就怪在，只有你的人死了，剛好就在神殿著火的那晚，剛好都 不是死在明處，也不是死在暗巷底。像是有人刻意挑地方、挑時辰、挑目標，一劍一劍清 得乾乾淨淨。」他終於抬眼，盯著阿提斯的後腦，語氣輕輕帶了點譏笑：「你倒是沉得住 氣，連動都不動一下。可你應該知道，這城裡知道小克羅伊斯是誰的，除了你和我，只有 兩個人：阿德剌斯托斯不會動手，畢羅士不會毀神殿，那還會有誰？你想除掉你弟弟，不 肯說，也無妨。我不是來審你，也不是來追究。我只是覺得你學得還挺像樣的。」他語調 一轉，如同老父對愛子初試身手的調侃：「嘴上說著『弟弟啊我不會害他』，轉過身就在 背後補一劍。動作夠狠，算得也精。只是最後一步，還是沒學到家。」克羅伊斯緩緩靠在 床柱上，望著兒子的背影，聲音冷了幾分：「你居然忘了把屍體丟進火裡。這樣的手尾， 不及格。」克羅伊斯仍坐在榻前，語調忽轉輕鬆，像是整件事都不過是某場考試裡的小題 錯算。「朕還能活很長，這點你放心。」他慢悠悠說著，「你還有大把時日，可以繼續在 朕面前學習，表演給朕看。」他輕輕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袍褶，繼續道：「朕不會因為這 次的小失誤就拔了你的王太子頭銜，別緊張。可將來若你還想對你弟弟，不管是不是小克 羅伊斯，動什麼手腳，那就得做得更乾淨點，更漂亮些。別再丟人現眼。」克羅伊斯走了 兩步，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轉頭：「等下給朕起床，梳洗一番，抱抱你老婆，參加午會 ，還有今日所有的聚餐與聚會，哪一場都不能缺。過年嘛，就是要快快樂樂的。一家人， 總得整整齊齊，對不對？」 　　語罷，他轉身，邁步往門口去。才走出兩步，榻後傳來一聲沉響。阿提斯忽然翻身坐 起，聲音壓著怒氣：「父王……你為什麼要那麼護著那個野種？」 　　克羅伊斯腳步一頓，轉過身，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你是什麼意思？」 　　阿提斯赤裸上身，坐在榻上，眉目之間滿是積壓的憤懣。他抬眼望著父王，語氣近乎 質問：「小克羅伊斯跟我相差十歲。我從小住在東側寢宮，從未見母后再被你寵幸半分， 整個王宮都知道她後來長居後殿。可十年後，你卻抱回來一個啞巴嬰孩，說是我弟弟？」 他冷笑一聲，語中透著嘲諷：「你把他藏進古菲絲神殿，還派人看守，連我都不能接近。 如果他不是個啞巴，你早就把他送去給泰利斯當學生了，不是嗎？」 　　克羅伊斯的神情未變，聲音卻壓得極低：「小克羅伊斯的確是我的兒子。」他走回榻 前一步，語氣如劍鋒直刺，不容退讓：「他也是你親弟弟，跟你一樣，是你母親親自生的 。你若要知道真相，那就只需要記得這一點就夠了。」他深吸一口氣，不再多言，轉身向 外走去。走到門邊時，他回頭冷冷加了一句：「記得要來，這是聖旨。」 　　語落如鐵鎚，砸在石上，不容置喙。 -- 作品連結: https://www.kadokado.com.tw/book/39654 這裡的連載會略晚於上面的網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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