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ilouros (Ailouros)
看板DummyHistory
標題[小說] 盲劍客荷馬 第59章
時間Sun Aug 10 14:06:25 2025
第五十九章
迎賓館的窗扉半掩,天光透過薄紗斜灑入內室,落在床鋪上的木盤之上,毯被摺得整
整齊齊。炭盆裡火已熄滅,殘灰覆在炭木上,空氣中卻依舊留有些許織物與木炭混合的氣
味。希羅多德站在自己臥室的中央,像一尊無所適從的木雕,目光凝視著擺放在床頭的那
把青銅劍。劍柄的獅首之口張得極大,像是在向他發笑,彷彿知曉他心裡每一層思緒。那
是一把他曾經親手獻出的劍,一把他曾用來在危急之際假傳聖旨、保命渡關的王家御用劍
。如今,它回到了他眼前,卻不是作為記憶,而是作為選項。當他一眼看見這把劍時,心
裡先是如遭雷擊,彷彿被誰從夢裡拍醒,那股突如其來的驚訝讓他不自覺倒吸一口氣,險
些出口問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然而下一瞬,那驚訝便轉為困惑,許多過往的細節在心底
翻湧起來,他不明白為何亞提米莎會選擇這時候將它還給他。希羅多德思考片刻,瞬間理
解一切的用意。他突然發現,這劍並不是簡單的信物,而是一道命令,也是一個陷阱。
回想當初,那趟押運青金石之行原以為只是遵從叔叔大希羅多德的安排,完成一趟交
易,卻沒想到皮辛德利早已與波斯人暗通款曲,竟安排這趟成為一場沒有回程的自殺任務
。未料在荒郊遇見那兩位荷馬,竟能殺光強盜,連車上的青金石都未損分毫。而那些強盜
的來歷,後來又被證實正是龐大良暗中指使。從那一刻起,他便已陷入一場被高位者操弄
的角力之中,只是當時尚未全然察覺。他記得兩位荷馬將這把劍交給他時的語氣明快,叮
囑他可以利用。他憑這把劍所代表的權威,過了數道關卡,甚至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皮
辛德利的性命。然而當這劍被克羅伊斯收走,他竟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輕鬆感。那不是失落
,也不是恐懼,而是解脫。彷彿這把劍本身就是一種枷鎖,只要在手就必須承擔其意圖與
方向。一旦不在手上,反而可以做一個不知情的旁觀者,當個單純的倖存者。
但現在,它又出現在他面前。那獅首柄如幽靈般重回視線,訴說的不是安慰,而是挑
釁。它在笑,也在說:你以為你脫得掉嗎?他不敢直視它太久,卻又無法移開目光。他知
道,這把劍若真在手,他便不得不再次選邊站隊,而這一次,不再只是叔叔的命令或皮辛
德利的差遣,也不只是亞提米莎的計畫,而是他自己要做的選擇。他不再能裝傻,不再能
靠運氣混過去。因為這劍代表的是王命,是命令,是權威,是謊言的保證書,也是生死的
保護傘。他的喉嚨發緊,心跳緩慢下來,冷靜得近乎痛苦。他明白,無論最終克羅伊斯是
否同意放他離開,他都得帶著這把劍,並且背負它所代表的信任與利用。他不再只是波斯
人與卡里亞人的棋子,而是被呂底亞王太后推上檯面的賭注之一。他忽然覺得空氣沉重,
連牆上的光都變得不真實。那獅首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一個他自己都不曾好好端詳的模
樣。不是一個奴僕,也不是使節,更不是什麼年輕的冒險者。他現在是個披著謊言與秘密
外衣的過客,一個每走一步都被更多人期望與出賣的人。他沒有選擇,但卻總在選擇中活
著。而此刻,這把劍正安安靜靜地躺著,笑著,等他下場。
忽然,一陣敲門聲自臥室門外響起,乾脆利落,聲音不大,卻像一記冷風鑽入胸口,
讓希羅多德渾身一震,手腳頓時僵住。他幾乎是反射性地撲向床鋪,迅速抓起毯子,將床
頭那只盛著斯塔特金錠與王家御用劍的木盤蓋住,一角還不慎將金錠碰得叮啷一聲。他連
忙壓實毯角,強作鎮定,忍住心跳的劇烈鼓噪,低聲回道:「請進。」
門應聲打開,德拉康走進來,神情平靜如常,但聲音裡卻藏著一絲不尋常的緊促。「
少爺,現在外面有點狀況,請過來處理一下好嗎?」
希羅多德還來不及細問,便順著他走出臥室。迎面而來的是書房內不尋常的靜默與緊
張。牆邊站著整整二十一名侍女,個個垂手佇立,神色冷峻,眼神銳利,彷彿一排未發號
令的女兵。為首的是蘇珊,目光緊緊鎖定坐在書桌後的那名年輕女子。他腳步頓住,心中
咯噔一聲,暗叫不好。臉上勉強撐出一絲微笑,乾咳了一聲,環視四周,試圖緩解空氣中
的壓力。
「這位是王太后身邊的女官,哈妲莎——」
「是你的妻子哈妲莎。」那少女打斷了他,語氣平靜,聲音卻清晰得足以讓屋內所有
人聽見。
希羅多德整個人愣住,臉上驚愕難掩:「我的什麼?」
哈妲莎直視著他,語速不變:「王太后將我賜給了你,我已經不再是王太后身邊的侍
女,自然就是你的妻子。」她的語氣中沒有挑釁,卻有種不容置喙的平實。她忽然轉頭,
用手指點向蘇珊:「還是說,她也是?」
希羅多德看了一眼蘇珊,對方仍維持著她一貫的冷靜,眼神毫無波動,讓他一時難以
分辨她是否早已知道。他轉回頭,語氣小心:「不,她跟你一樣,也是侍女。」
哈妲莎搖頭,語氣輕輕地修正他:「不,我們不一樣。」她邁步向前兩步,語調微揚
,抬手指向站在牆邊的蘇珊與其餘女子:「她們,還有她們,身份全都是奴隸,因為她們
脖子上還掛著項鍊。」她停頓一下,撩開領口,從裡頭取出一條細細的皮繩,上面綁著一
塊圓形金片,隨之也露出一道白皙的乳溝與頸骨弧線。「我沒有戴項鍊,我戴的是聖繩。
」她抬高一點語氣,帶著一點點驕傲,「我的身份是貴族,雖然是最低階的貴族,但已經
和她們不一樣了。」
希羅多德一時語塞,他原以為只是宮廷賞賜,沒想到這位少女竟將身份、等級、合法
性都考慮得如此周全。他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哈妲莎話鋒一轉,再次將主權鎖回希羅多德身上:「而且,王太后親自下令,將我賜
給你。你若已經結婚,只要對方不是比我階級更高的貴族,那麼我就是你的正妻。」她凝
視著他,一字一句問:「所以,你結婚了嗎?」
希羅多德垂下眼簾,咬了咬唇,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我還沒結婚……」
哈妲莎立刻綻出一抹笑容,不是得意,而是理所當然。「那不就對了?我是你理所當
然的正妻,這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嗎?」
希羅多德抬眼望向那張年輕卻毫不青澀的臉,心中五味雜陳。他不知是該驚訝於她的
從容,還是佩服她對局勢的把握。他感覺自己剛從王太后的寢殿逃出,還來不及喘氣,便
又墜入另一處戰場。這一次,不是聖旨,不是命令,不是劍,而是一段不容否認的關係,
附帶著名字、身份,與未來。希羅多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試圖用理性打破這場顯然早
已預謀好的宣布。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像是祈求般地說道:「可是……我跟妳素未相
識。」
哈妲莎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回應,語氣既平穩又從容,彷彿早已準備好這一刻的辯詞
。「所有的婚姻都是長輩的命令,男女相戀而結合只能算是野合,除非你不是文明人。」
她微微一笑,帶著些許優越感,「雖然令尊沒有命令你跟誰締結婚約,但令尊能比得過我
的前任主母嗎?」
希羅多德一時語塞,話語在喉中繞了半圈,終於擠出一句:「可是……我不是貴族,
門戶不當啊!」
哈妲莎稍稍挺直脊背,像是要從儀態上向他釋疑,也像是刻意維持自己的自尊。「再
說一次,婚姻都是長輩的命令。我的前任主母要我委身下嫁,那我也只能聽命行事。」她
微微偏頭,看著他眼中閃爍的遲疑,「況且在你到來之前,王太后殿下已經對我介紹過你
的身份。你既然是卡里亞大地主呂克瑟斯的兒子,雖然在家排行老二,卻在卡里亞總督府
當官,也不算什麼普通平民了。我也不算太委屈。」
希羅多德覺得自己像是被層層絲線纏住,剛想開口辯解,又立刻被對方用身份、制度
與上位者意志全盤封鎖。他掙扎著提出最後一絲反抗,語氣急促但盡力不顯失態。「可是
……至少先要有個公開的儀式什麼的,對吧?畢竟我們都是文明人。」
哈妲莎露出一種既寬容又理智的微笑,像是在安撫一個過度敏感的孩童。「這種程序
是可以事後補辦的。」她邁前一步,語氣柔和了些,但語意更加堅定,也更具壓力。「所
以,我現在是你的什麼人?」
她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在場每一人的耳中。那句話如同鎚聲落在石
案上,餘音裊裊,無人接話。書房內一片靜默,空氣凝結得幾乎無法流動。希羅多德站在
原地,像被這個問題釘在地面。他嘴唇微動,卻發不出聲,因為他明白,不管此刻他如何
回答,這段關係,已經被王太后一聲令下,宣告成立。
當德拉康走到他身旁,神情恭敬、語氣禮貌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特有的從
容與分寸。「少爺,恭喜您新婚。但籌辦婚禮之事非常重要,必須十分慎重。首先,少爺
您的名字是『希羅多德』,在希臘文的意思是什麼呢?」
希羅多德一臉狐疑地望向他,還未從眼前突如其來的「正妻事件」中緩過神來,脫口
答道:「啊?是『天后希拉的贈禮』,所以呢?」
德拉康微微一笑,語調不急不緩,像是教導,又像是陳述一項無可反駁的宗教原則。
「婚禮向來以男方為主,少爺的家族供奉奧林帕斯諸神,而您的名字也昭示了您的守護神
是天后希拉。既然如此,您的婚禮理應在主祀天后希拉的廟宇中舉行。」他頓了頓,環顧
屋內眾人,似乎已預見對方即將產生的反應,語氣變得更為寬容。「然而呂底亞境內沒有
主祀天后希拉的廟宇。若退而求其次,也應選在祭祀天后的神殿舉行,即使天后並非主神
,只要供奉在列亦可。但這樣的廟宇在呂底亞也找不著。卡里亞境內或許能找到幾座主奉
宙斯的神殿,希拉位列其中,但薩第斯這裡一座也沒有。」
哈妲莎立刻接話,語氣已有妥協。「好吧,也只有等我們一起回到了卡里亞,你才能
辦婚禮,是吧?」
希羅多德連忙點頭,語調明顯輕快不少,像是抓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延後尷尬局面的台
階。「對,沒錯啊!等我們都回了卡里亞,我也順便將妳介紹給我爸媽。婚禮之前,妳仍
然是我『未來的』妻子。所以我不會跟妳同房,並且還會安排一些侍女負責照顧妳,妳覺
得如何?」
他說完這番話,自認已經進退有據,禮數周到,準備迎接對方感激或至少一絲點頭認
可,沒想到哈妲莎只是淡淡地說:「你說的都很合情合理。可惜我無法接受。」
希羅多德愣了一下,眉頭一皺,語氣不解:「為什麼?」
哈妲莎轉過身,目光掃過站在牆邊的那群侍女,語調依舊平穩,卻帶上了明顯的酸意
與敵意。「還不是因為你這些侍女都太漂亮了!你離開王宮以後,我都看在眼裡,她們形
影不離地圍在你身邊。我本來還以為你只有七個,結果沒想到這裡還有十四個等著輪班!
」她咬字更重,步步逼近,像是在列數一樁樁不義之事。「從來沒見過哪個紈褲子弟表現
得如此好色的!只要她們還在你身邊,我就無法安心!」
希羅多德一臉苦笑,眼神飄忽不定,既不敢駁斥,也不願附和,乾脆低聲問道:「那
麼我該怎麼辦?」
哈妲莎立刻給出答覆,絲毫不給他逃避或拖延的餘地。「很簡單,我跟你同房。你要
不要跟我同寢,就看你的意思,我對此沒有任何意見。」她又往前一步,語氣柔和下來,
卻仍帶著一股不容動搖的執著。「然後你不准離開我的視線,除非你有先徵求到我的同意
。」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房中眾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似乎變得更沉了一層。希羅多德心知肚
明,這不只是情緒宣示,更是制度與身分所賦予的實際支配。他只能長嘆一聲,語氣低低
地說:「好吧,就按照妳的意思辦。」
他剛說完,忽然大門傳來幾聲規律的敲擊。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整個人
彈起半寸高,像是犯了什麼錯誤似地回過頭。門打開,一名迎賓館的僕從站在門口,恭恭
敬敬地低聲稟報:「希羅多德大人,午餐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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