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王宮後殿一如往常寂靜。這裡遠離前殿與庭院的喧嘩，不見金飾碧簷，也不聞樂聲宴 語。室中擺設簡潔，牆上僅掛著數幅淡彩圖紋的織毯，地面鋪著整幅羊毛織氈，無雕刻、 無浮飾，只見窗外晨光靜靜灑入，落在一隻木製刺繡框上。王太后亞提米莎端坐於正中， 身披純黑長衣，黑紗從肩披至膝，頭上覆著同樣顏色的輕巾，絲毫不透顏色。她的雙手穩 穩地按著繡框邊緣，指尖靜靜地引針穿線。羊毛布雪白如雪，上面繡著尚未完成的圖樣， 其形輪廓模糊不明，但用線細緻，針腳細密。她左右坐著兩位女子，一人年近中年，眉眼 深沉，動作細緻沉穩；另一人則年輕許多，頂多二十出頭，眼神機敏，神情雖含敬意，卻 不失自信。三人圍坐於刺繡框邊，各自專注於布上紋樣的推進，誰也未開口。她們身後圍 站著數名宮女，年紀多在四十以上，服飾一致：深藍或灰黑色的長袖長裙，頭巾與面紗遮 住大半容貌，只見手勢嫻熟，時不時送上新的絲線、修整布角、調整框架。唯有那名年輕 女子身後，站著一位年齡與她相仿的少女。她也穿著同樣式樣的衣飾與面紗，卻難掩那從 站姿與眼神中流露出的警覺與靈巧。她不像旁人那樣閃身退守，而是微微前傾，似時時準 備俯身傾聽或扶持。整座後殿無聲運轉，針線聲與布面細微的拉扯聲構成這片空間的唯一 韻律。 　　沉靜的針線聲持續流轉，直到那名年輕女子忽然打破沉默，語氣輕快卻帶著一絲撒嬌 的探問：「外婆，請問您昨天晚上都在正殿吃了些什麼呀？」 　　亞提米莎頭也沒抬，淡淡答道：「亞慕蒂絲，跟妳們在這裡吃的是一樣的。」 　　坐在一旁的中年婦人抬起頭來，眉心微蹙：「媽，我們為什麼不能參加王族的晚宴呢 ？我弟弟是國王，我女兒也是國王的外甥女，而妳也總是不替我們爭取一下？」 　　亞提米莎依舊未停下手上的針線，只是語氣略微變冷：「亞呂嫣妮絲，妳們最好別出 現在那種場合。雖然妳們也是王族成員，但妳已經是嫁出去的女兒，而妳的女兒，還待字 閨中。若是妳弟弟哪晚喝多了，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外孫女變成我的媳婦，或者更糟，變成 孫媳婦。」 　　亞慕蒂絲噘起嘴角，半開玩笑地說：「媽以前不是跟舅舅建議過，要讓我嫁給大表弟 的嗎？如果當時外婆點頭了，現在我恐怕差不多就要懷孕了，然後我的兒子就可以名正言 順地成為瑪代的太子啦。」 　　亞提米莎忽然停下手，轉頭看了亞呂嫣妮絲一眼，語氣不帶笑意：「亞呂嫣妮絲，她 真不愧是妳的女兒。妳平常到底都在教她什麼？妳弟弟要是真看得起瑪代人，也不會讓他 們一直維持奴隸身份。最近還因為有人放火燒了座廟，他就下令將所有瑪代人驅逐出薩第 斯，不管他們會不會餓死、凍死在荒山野嶺裡了啦。」 　　亞呂嫣妮絲冷笑一聲，語帶不屑：「那些奴隸，本來就是以前我們跟瑪代打仗的時候 ，俘虜來的殘兵敗卒或他們的後代。瑪代人自己都不把這些懦夫孬種放在眼裡，否則早就 贖他們回去了。他們留在薩第斯只是浪費糧食、霸佔空間，現在被趕出去，也算乾淨。這 些人，有必要在意嗎？」 　　亞提米莎依舊冷靜，但語氣顯然加重了幾分：「倘若那些所謂的瑪代人，對這群瑪代 奴隸都沒有一點民胞物與的情感，那麼當妳丈夫阿斯提阿格斯也落入妳外孫之手、妳帶著 小女兒逃來這裡求我弟弟收留時，妳覺得其他瑪代人會怎麼看妳？還會把妳當王后，把她 當公主？他們若真這樣無情，那妳們還想做什麼夢？」 　　亞慕蒂絲低聲辯道：「但我們都是呂底亞人啊！」 　　亞提米莎立刻回擊，語氣銳利如刃：「妳只有一半是呂底亞人。更準確地說，妳是我 的外孫女，我是卡里亞人，妳身上流著的呂底亞血，只有四分之一。而且，妳從出生起就 是瑪代的公主，妳還自以為自己是呂底亞人？亞呂嫣妮絲，妳這女兒教得實在不及格。」 　　亞呂嫣妮絲臉色一沉，語帶憤懣：「對啦，妳總是疼愛曼達娜啦！她才會教孩子，教 得好得很！她兒子可是連我丈夫的王位都搶了！」 　　亞提米莎終於放下手中的繡針，抬頭直視長女，語氣不再維持平靜：「亞呂嫣妮絲， 妳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對妳媽發大小姐脾氣？沒錯，我是欣賞曼達娜，她也是妳女兒。正 因如此，妳丈夫現在還活著，別忘了這一點。」她停頓片刻，聲音轉低卻更具穿透力：「 至於妳逃到這裡後，整日妄想靠妳小女兒反攻復國，妳是不是連自己兒子基亞克薩雷斯還 在北方群山中苦撐這件事都快忘了？妳不肯去那邊吃苦，卻指望靠別人幫妳掌權，私下不 把自己當瑪代人，妳又怎麼指望瑪代人支持妳？」她語氣一轉，冷靜卻殘酷地斷言：「就 算妳弟弟真打贏妳外孫，他也不會靠妳們治理瑪代。他要嘛派自己的人馬，要嘛跟妳兒子 合作。而妳兒子也不太可能會歡迎妳回去當王太后來繼續管他。所以，妳該想的是怎麼在 薩第斯安穩過完下半輩子。」最後，她語氣放緩，像是蓋棺論定：「我還能活幾年，就還 能讓妳母女倆衣食無憂。就這樣，妳別再妄想了。」 　　亞慕蒂絲連忙伸手拉了拉母親的衣袖，搶在她開口前打斷道：「對不起，外婆，我們 不該在刺繡的時候吵架的。據說這樣會帶來壞運的！」她暗中掰斷手中的象牙針，再假裝 低頭一看，驚呼一聲：「妳們看！我的象牙針都斷了啦！」她轉頭喚道：「哈妲莎，幫我 換一根針！」 　　那位年輕侍女立刻俯身行禮，輕聲答道：「遵命，公主殿下。」 　　亞慕蒂絲接過新針時疑惑道：「咦？怎麼還有象牙針？我記得剛才那一根是最後一根 了呀。」 　　哈妲莎一面從繡線籃中取針，一面回答：「喔，是這樣的。今早才送過來的，一整盒 ，一共六十根。」 　　亞提米莎停下針線，眉頭微挑：「哪裡送來的？」 　　哈妲莎立刻收斂神情，語氣恭謹：「稟王太后殿下，是迎賓館那邊的希羅多德閣下託 人轉送的，由內庭的太監轉達。除了這盒象牙針之外，還有——」 　　亞提米莎一擺手，語氣果斷：「立刻傳令到迎賓館，請希羅多德閣下前來。我要親自 對他表示感謝。」話才說出口，她忽然頓住，斜眼問道：「等等，哈妲莎，這件事為什麼 沒有傳報上來？」 　　哈妲莎垂首低聲答道：「王太后殿下，您曾經吩咐過：凡是有人送禮來，不必稟報。 若是平日用不上的東西，就讓奴婢們自己分一分，或直接送回去。」 　　亞提米莎微一沉吟，語氣恢復冷靜：「很好。那麼妳快去傳令吧。」話說完，她又重 新俯下身，埋首於那潔白的羊毛布上，指尖重新引針，繼續一針一線地將那未完的圖案刺 繡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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