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夜色漸深，王宮外雪仍未停。細小的雪粒隨風輕輕落下，拍打在宮牆與窗櫺上。雖是 寒夜，空氣卻異常乾燥，凡有生火之處，便顯得格外舒適。王宮正殿內火盆生著炭火，燈 影搖曳，牆上的獸皮與織毯吸收著暖意，空氣中瀰漫著木炭與香料的味道。正殿中央，設 置著四座建築模型。每一座都立在一掌厚的香柏木板上，邊緣刻有呂底亞文。模型由細小 磚瓦組成，還原了各自的門廊、柱列與屋頂結構，排列為一方陣列。居中央的是薩第斯城 亞提米絲神殿模型；靠西的是克洛伊城亞提米絲神殿模型；靠南的是以弗所城阿提米絲神 殿模型；而靠東的那一座，則完全被厚布覆蓋，連木座上的銘文也一併遮住，無從辨認。 　　正殿北側高座之上，王太后亞提米莎端坐不語，身披織金長袍。她下方，克羅伊斯半 倚王座，眼神不時掠過前方模型與在座眾人。圍繞模型的座席，自克羅伊斯左側起，依序 是宰相龐大良、雅典特使梭倫、副使海希奧德七世、米利都的泰利斯，以及泰利斯的學生 阿那克西曼德與其弟子阿那克西美尼；從右側起，則是前卡里亞王皮辛德利、以弗所王卜 萊嵩與其子赫拉克利特、克里特建築師伽雨瑟夫農與其子梅塔傑那斯，最後是卡里亞大使 希羅多德。希羅多德正對著克羅伊斯，中間隔著模型群，彼此的視線被遮掩大半。每位貴 賓身旁，都侍立著宮女與太監，或奉酒，或送食。宮女們僅著薄紗，肌膚在火光下若隱若 現，步履輕盈，香氣隨之四散，與暖意交織，使得這座石殿在寒夜中顯得格外宜人。 　　一名太監舉步踏入大殿，高聲宣告：「四方之內、宇宙之中、普天之下、率海之濱、 眾神授予之天命、古往今來之惟一，佛里幾亞的保護者、密細亞的捍衛者、馬利安戴尼亞 的庇護者、卡爾迪亞的領導者、帕夫拉戈尼亞的經略者、希利亞的治理者、比提尼亞的教 化者、色雷斯的仲裁者、卡里亞的號令者、愛奧尼亞的至尊者、多利安的至上者、伊奧利 亞的統率者、龐非利亞的主事者，以及呂底亞的君王、萬王之王、建國者阿呂亞泰斯之子 ，克羅伊斯，向全體致詞，起立！」 　　眾人紛紛起身，唯王太后獨坐高座。殿內一片肅靜，唯聞炭火輕響。 　　克羅伊斯起身，朗聲道：「母后殿下，朕的好兒子們，家人們，以及今晚特別邀請的 國賓們，願威嚴的天主紐斯與眾神祝福你們胃口大開，幸福平安！」 　　眾人齊聲答道：「謝陛下吉言！」 　　克羅伊斯抬手示意：「請坐！朕命你們今晚務必開懷，盡情享受此席佳餚與美酒！」 　　話聲剛落，太監高聲唱道：「傳——膳！」 　　隨即殿外響起悠揚的音樂並搭配著一陣沉穩腳步聲。數十名壯碩太監魚貫而入，四人 一組，肩抬膳架，依序列陣。只見整頭烤得油光發亮的全牛、全豬、全羊，大雁、雉雞、 鵝、鴨，各式整禽整獸一架架抬進殿中。海魚、蚌肉、魷魚、章魚，堆疊成盤，佐以各式 香料與異域濃醬。更有羱羊、野鹿、山雞、鴿子、鵪鶉，或炙或燉，或撒果乾，或塗蜂蜜 。香草、醃菜、蜜漬果實、煙燻果仁，連同大把葡萄與石榴堆疊滿桌，濃香撲鼻，熱氣四 溢。大壺濃酒與乳酪、肉湯與果醬接連上桌，金盞玉碟間堆得如山似海。一時之間，大殿 內酒肉香氣縱橫，眾人舉盞對飲，席間笑聲與話語漸次響起。 　　克羅伊斯舉起酒盞，朗聲宣告：「朕要敬酒！第一杯酒，敬給朕的母后福如東海，壽 比南山！」 　　眾人齊聲附和，舉盞高呼。王太后亞提米莎在高座上微微一笑，回應道：「感謝陛下 ，願您心想事成，國泰民安。」 　　克羅伊斯再舉酒盞：「朕接著要敬第二杯酒，敬給朕在千豬大宴上最重要的佳賓，雅 典的特使梭倫閣下！祝福您福壽安康，萬事如意！」 　　梭倫起身還禮，雙手捧盞，朗聲答道：「感謝陛下，願您闔家歡樂，子孫滿堂。」 　　克羅伊斯笑道：「希望您回到雅典之後，能好好向雅典的公民們介紹朕的慷慨大方。 只要與朕結盟，無論你們開口要什麼好處，朕必百倍報答！就像是幾天前你對朕提過的那 個要求，你還記得嗎？」 　　梭倫恭敬應道：「是的。我希望能報答阿提米絲女神的庇佑，懇求陛下出資修復以弗 所城的阿提米絲神殿。那裡雖是以弗所的主神殿，卻有嚴重的漏水問題。」 　　克羅伊斯舉起手中酒盞，環顧四周，大聲道：「沒錯！諸位，請看朕座前的這些模型 ，其中最小的那一座是什麼呢？」他指向南側模型，笑著轉向以弗所王：「是現在的以弗 所城阿提米絲神殿，用希臘人的說法，就是『月神宮』，對不對啊，卜萊嵩殿下？」 　　卜萊嵩急忙站起，躬身高聲回應：「沒錯！陛下英明！」 　　克羅伊斯似笑非笑地揮手示意：「來，請你仔細看看這座模型，有沒有做錯？」 　　卜萊嵩趕忙走上前，仔細端詳一番，再次伏身答道：「完全正確！」 　　克羅伊斯舉起酒盞，語氣忽然一沉：「以弗所是愛奧尼亞十二城邦中最大、最強、最 富的城邦，同時也是朕最忠誠的藩屬。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們家的月神宮會寒酸至此？」 他語氣轉急，一一數落：「木頭的屋頂，上面鋪著麥桿跟蘆葦，風一吹就會散落；列柱只 有門前兩根，還是粗削未磨的松木；牆壁是曬乾的泥磚砌成，上頭抹著牛糞泥漿掩飾裂縫 ，遇雨就剝落；唯一值錢的是那座大理石女神像，卻斷指缺鼻、破舊不堪，任憑歲月風霜 ，不曾修補！你們還有心經營嗎？當年朕的開國祖巨吉斯將那片土地賜給你家，要你們世 世代代敬奉女神，你們是把這份恩典丟到哪裡去了？」 　　卜萊嵩臉色慘白，雙膝一軟，趴伏在地，連連叩首：「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克羅伊斯一擺手，冷笑道：「你不准，千萬不准！啊，來不及了！來人，把他拖去， 好好給朕洗洗澡，順便擦擦地！」 　　立刻有幾名太監衝上前，將卜萊嵩拖離席間。眾賓客目送卜萊嵩被拖走，席間氣氛一 時壓得死寂無聲。 　　赫拉克利特眼見父親被拖走，猛地從躺椅上跳了下來，正要追上去，卻聽見克羅伊斯 一聲笑喚：「赫拉克利特！」少年僵在原地，滿臉驚疑不安，卻又不敢不回頭。克羅伊斯 微微前傾，伸手指著他，語氣柔和得幾乎像哄小孩：「不用擔心你爸爸，朕只是叫人好好 照顧他而已。把他弄乾淨了，再給他換一套乾淨的衣服，他很快就會回來。」克羅伊斯眨 了眨眼，嘴角勾起笑意，拍拍手：「對，你坐下！乖乖吃飯飯，啊！」 　　殿內眾人哄堂大笑，除了梭倫等人都不動聲色。赫拉克利特臉色漲紅，牙關緊咬，卻 終究無力反抗，只得低著頭，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雙手緊緊攥住膝蓋，眼眶泛紅卻 死咬唇角，不肯讓淚水落下。 　　「來，諸位，請看！」克羅伊斯繞至模型前，輕撫西側的克洛伊城亞提米絲神殿模型 ：「克洛伊，是朕的祖先，偉大的巨吉斯出生之地。自他立國以來，五代王朝接續修建此 廟。此地採用山岩削平為基，泥磚築牆，石灰與沙漿封面，屋頂以陶瓦覆蓋，木柱粗壯， 結構厚實。這，是朕王族的根本。」接著，他走向中央薩第斯城亞提米絲神殿模型，目光 炯炯：「這座薩第斯城亞提米絲神殿，則是當今呂底亞最偉大的建築。全殿以大理石鋪基 ，石灰岩柱九十五根，牆體以方石砌築，屋頂以拱肋與陶瓦密接，無懼風雨。這是朕王權 的榮光。」克羅伊斯聲音一頓，走向南側，以弗所的月神宮模型，語氣轉沉：「然而，以 弗所的月神宮呢？」他伸手輕撫模型，冷笑道：「木柱、茅草屋頂、泥磚牆壁，牆皮不過 是糞泥抹面，一風吹就剝落。兩根松木柱像門框一樣立著，屋頂茅草綁扎成束，經年累月 ，風吹日曬，漏水如注。唯一值錢的大理石女神像，斷指缺鼻，至今不更換，這也配稱為 神殿？」他掃視全場，眼神銳利如刃：「同樣敬奉亞提米絲，為何朕的祖廟與王都之廟， 歷經五代，愈加壯大，而以弗所，卻荒廢如斯？」他步近眾席，聲音低沉卻響徹大殿：「 呂底亞之地，希臘人越來越多，朕不能不理。要讓他們歸心，就得同化他們。大地母神亞 提米絲，與希臘人所信之月神同名，正是天賜良機。」他高舉酒盞，笑聲低沉：「朕要將 這座寒酸的月神宮，改建為真正的地母宮。從以弗所開始，讓呂底亞的信仰，傳向愛琴海 諸城邦，直到全體希臘人承認亞提米絲不是希臘的女神，而是呂底亞的母神。」他舉盞轉 身：「這，就是朕要做的事！」 　　克羅伊斯伸手揭下覆蓋東側模型的黑布，香柏木與精細磚瓦映入眾人眼簾，眾賓客不 由自主發出驚訝的低呼聲。 　　克羅伊斯抬手示意，轉身看向模型前方的克里特父子：「來，伽雨瑟夫農師傅閣下， 請上前為眾位貴賓說明您的設計吧。」 　　伽雨瑟夫農在兒子梅塔傑那斯的攙扶下，緩步走至眾人面前，低沉沙啞地以濃重多利 安腔開口：「這座地母宮……」 　　梅塔傑那斯立刻挺直腰背，高聲用流利的呂底亞語翻譯道：「這座地母宮，將座落於 以弗所的女神聖地之外圍，以岩石削平為基，四方基座長二百五十肘、寬一百一十九肘。 柱廊環繞，總柱數達一百二十七根，每根高三十九肘三指，徑二肘三掌。」他指向模型， 朗聲續道：「所有牆體與柱基，皆以大理石砌築，外覆白石粉與魚膠灰泥。屋頂採連續大 理石瓦與拱肋結構，以抵禦海風與雨水。殿前將開設雙階長梯，由大理石鋪設而成，直達 聖所大門。」梅塔傑那斯手指在模型上輕輕劃過，語調鏗鏘：「神殿所有構件皆取自以弗 所特產的大理石。大殿內將安放新鑄的黃金神像，環繞青銅與象牙飾版，鑲嵌各色寶石， 祭壇也全是大理石雕成。」他微微頓了頓，雙手張開：「此殿完工之日，必成愛奧尼亞諸 城邦之最，不僅超越現有月神宮，更足以與薩第斯、克洛伊並列，三殿同光，萬邦共仰。 」 　　正當眾人還沉浸在梅塔傑那斯的宏偉宣示之中，龐大良忽然從座位上挺身而起，連連 搖手：「不對！不對！這根本……根本超過了克洛伊的祖祠，還有薩第斯的太廟了啊！這 是僭越啊！」 　　他的聲音在殿中迴盪，引來一片低語。克羅伊斯卻只輕笑，抬手示意他坐下：「龐大 良，你說得好。」他轉身看向眾人，語氣更顯自信：「這座地母宮，等到完工之時，朕要 在每一根柱子上，用青金石鑲上朕的名字——『呂底亞王克羅伊斯敬贈』！」他伸手比畫 ，嘴角帶著戲謔的笑意：「每個字母都要大得像一個人一樣高！讓天下人都知道，這是朕 的旨意，朕的偉業！」 　　坐在一旁的海希奧德七世掩著嘴，湊到梭倫耳邊，小聲嘆道：「嘩，本來還覺得很感 動……現在我的美感要死掉了。」 　　克羅伊斯假裝沒聽見，繼續舉手向眾人宣告：「這座以弗所地母宮，是朕的大計，但 它更是一場實驗！全大理石的建築，從未有人真正完成過。若這實驗成功，朕就要在全國 各大城市——不論是薩第斯還是克洛伊——全都按照同樣的規格改建！」 　　話音未落，王太后亞提米莎舉手出聲：「陛下，我有一事想請教。」 　　克羅伊斯回身，態度恭敬：「母后請講。」 　　亞提米莎微微前傾，語氣帶著質疑：「以弗所雖是愛奧尼亞十二城邦中最大的一城， 但規模不過薩第斯的十分之一。你要建的這座地母宮怕是要佔去整座城超過一半的面積吧 ？更何況，以弗所還沒有城牆，你要讓這麼大的地母宮只靠自己圍牆防守？」 　　克羅伊斯哈哈大笑，振臂回應：「母后，朕怎會只想著在小城裡塞一座大廟？朕要做 的，是把以弗所改建成一座能配得上這座地母宮的大城市！」他邁步走回王座前，眼中閃 爍著宏圖之火：「那裡地廣人稀，居民遷移自如。大規模的工程會引來數不盡的工匠，工 匠之後是商販、商販之後是貨運、港口就得擴建、公路就得拓寬，自然也要高牆深壘，護 城固守！」克羅伊斯轉身，直視龐大良，語氣掷地有聲：「等這一切完成，呂底亞就不只 多了一座神殿，更多了一座商業重鎮，一座工業重鎮，一座軍事要塞！這才是朕一直跟你 說的『格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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