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已深，寒意卻未曾稍減。天上飄落的雪花一片比一片更大，宛如天女散花，將薩第 斯王宮前的廣場妝點成銀白舞台。數以千計的火炬早已點燃，在夜空與飛雪之下搖曳生輝 ，將那座剛剛搭建完成的臨時競技場映照得宛如一輪火環，燦爛奪目。競技場中央，厚厚 鋪著新鮮木屑，乾燥潔淨，踏上去發出沙沙細響，與遠方奴隸踩碎冰霜的聲音交錯回蕩。 層層疊起的環形座席包裹著場地，座位以鮮紅、湛藍、金黃的亞麻布精心裝飾，在火光映 照下閃爍著如寶石般的光澤。 　　隨著神殿正門緩緩打開，一列列金紫相間的儀仗魚貫而出。呂底亞王族、百官貴胄、 四方來朝使節，披著獸皮、錦袍與絲織斗篷，宛如彩雲般流動於階梯座席之上。最內圈， 座席最高之處，留給了王族血脈。其下為文武群臣與本地貴族，再外圍則是諸國使者與遠 道來客。在那王族高座之下，四名外賓並肩而坐：梭倫、海希奧德七世、卡里亞王皮辛德 利與希羅多德。 　　而在他們頭頂之上，克羅伊斯已然端坐王座觀賞台。那是一座高踞全場的寶座，四角 鑲金，邊緣懸垂紫絹與絲絨。他半倚於金紋長榻之上，手中金杯微微搖晃，酒液未灑，氣 度自逸。數十名宮女或跪或立，衣衫單薄如紗，玉膚在火光下若隱若現。她們一手捧著金 盤，一手持著短劍與長矛，在柔媚與殺機之間，勾勒出王者孤座的森冷威儀。 　　雪仍在飄，寒氣仍在透骨，卻無一人敢怠慢。數百座火炬將整座競技場映得如同白晝 。群臣噤聲，萬賓屏息，天地之間只剩火光在跳動。 　　克羅伊斯微微抬手，一聲樂響隨即響徹夜空，宣告今夜的盛會，即將揭幕。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從廣場邊響起，像是點燃了什麼信號。緊接著，成百上千支號 角一齊吹響，聲音震得木架微微發顫。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各種銅鈸、銅鑼、戰鼓、石 盤撞擊的聲響接連響起，匯成一片巨大的轟鳴，像是天空都要被震碎了一樣。 　　就在這震天動地的聲浪中，競技場另一頭的巨門轟然打開。一群群體型壯碩的野豬像 洪水一樣從門後湧了出來。牠們有的毛色暗紅，有的渾身鬃毛直立，獠牙閃著白光，嘶吼 聲、踩踏聲、尖叫聲混雜成一片。數十名身穿重甲、手持長矛與大盾的士兵在後面驅趕， 用盾牌猛砸地面，驚嚇這些兇猛的野獸直奔場中央。豬群的嘶叫幾乎掩蓋了音樂聲，現場 混亂得像要塌陷一樣。就在這時，龐大良渾厚的聲音從王座觀賞台下方爆發出來，像是用 盡了全身的力氣，頂著這股喧囂高聲喊道： 　　野豬肆虐踐踏農田山林寸草不留 　　呂底亞軍士奉王聖命剿滅群妖兇 　　大地母神亞提米絲垂憐庇佑我民 　　眾神共證今夜獻血潔淨污穢災殃 　　萬民同心驅逐妖豕掃除田野安寧 　　願克羅伊斯大王萬壽千秋永無疆 希羅多德坐在龐大良的正下方，清楚聽見了方才那首詩歌的每一個字。然而，大多數人根 本聽不清楚那段隆重的開場吟誦，豬群的嘶吼與樂聲早已將那些字句淹沒在喧囂之中。此 時，僕役們開始將熱氣騰騰的菜餚端上每張小桌，首先送上來的是豬肉湯與剛烙好的扁平 麥餅，蒸氣與香氣在人群間飄散開來。 克羅伊斯半倚在金榻上，慢條斯理地咬著剛送到口邊的肉餅，吃完後，他還意猶未盡地舔 了舔宮女手指上的油脂，惹得負責餵食的宮女笑得花枝亂顛，隨口吩咐道：「叫阿德剌斯 托斯過來！」 命令層層傳下，廣場邊響起了傳令的吆喝聲：「宣！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 不多時，一名全副重甲、左臂抱盔的高大武士步履沉穩地走上觀賞台。他站定，右手握拳 重重捶擊左胸護甲，發出一聲沉悶如戰鼓的回響，隨即大步向前，單膝跪伏在克羅伊斯的 左側。 克羅伊斯滿意地笑了笑，低聲道：「阿德剌斯托斯，今晚最重要的節目，可全靠你表演了 。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呂底亞的軍威！」 阿德剌斯托斯毫不遲疑地大聲應道：「末將自當不辱使命！」 克羅伊斯正要抬手示意他退下，忽然，場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未等眾人看清，一 支全副重甲的騎兵隊已經轟然衝入競技場，直衝那群仍在場中狂奔的野豬。克羅伊斯眉頭 微皺，臉上閃過一絲錯愕。觀賞台上的宮女也不禁停下手中動作，四處張望。 只見那支騎兵隊最前方的一人，頭戴面具，高舉著一支長矛，聲如雷霆般大喝：「殺光牠 們！」整支騎兵隊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吼聲：「殺！殺！殺！殺！殺！殺！殺！」 殺聲震撼全場，連火光都仿佛為之一暗。 騎兵如鋼鐵洪流般衝入野豬群，盾牌兵與步兵們慌忙閃避，一時混亂不堪。隨著鋼蹄踐踏 與長矛穿刺的聲響，場面瞬間變得血肉橫飛，木屑與鮮血在空中翻飛。數百、數千頭野豬 發出淒厲的哀鳴，被長矛、刀刃、馬蹄無情地刺穿、踐踏、碾碎。騎兵隊宛如收割麥田的 鐮刀，一波又一波地壓向獸群。每一次揮矛，每一次衝鋒，都是成堆的野豬倒地抽搐。豬 血染紅了整個競技場，厚厚的木屑與冰霜早已被鮮血與泥水混成一片泥沼。 觀眾席上氣氛隨著騎兵殺入豬群而沸騰。男子們或擊掌或高聲喝采，紛紛為這場壯觀的屠 殺叫好。女子們則掩唇微笑，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低語連連，竟也看得面若桃花，神 情蕩漾。 屠殺結束，場中血流成河。重甲騎兵的帶隊者立於馬鞍之上，舉矛高呼，接著一把扯下面 具，露出俊朗面容。全場頓時爆出驚呼聲，如浪潮一般翻湧而起。阿提斯得意洋洋地站在 馬鞍上，手持長矛高高揮舞。戰馬昂首嘶鳴，踏著緩慢卻有力的步伐在競技場上繞行。每 繞過一圈，女賓席上便傳來一陣宛如春潮洶湧般的歡叫聲，尖銳而甜膩，直透入耳。就連 克羅伊斯座旁的宮女們也忍不住發出低聲驚歎，眼神迷離，臉頰微紅。 然而，克羅伊斯卻始終半倚在榻上，神色未有半點波瀾。他只是微微轉頭，看向站在身側 的阿德剌斯托斯，語氣淡淡地說：「你下去，待會叫我兒子上來。」 阿德剌斯托斯不明所以，但仍照命而行。隨著第三道菜肴送上，阿提斯終於來到了王座觀 賞台，滿臉難掩興奮之色，急切地邁步向前：「父王，你看到了沒有？！」 克羅伊斯瞇起眼睛，慢條斯理地回答：「朕看到了。你的武藝、騎術，還有表演，都很受 人矚目。」 阿提斯聽了更是喜形於色，發出開懷的笑聲，然而克羅伊斯卻沒有半點笑意，只是淡淡地 接著說：「既然如此，你就回宮去休息吧。從明天起，你的主持工作就交給你的弟弟們輪 流實習。」 阿提斯原本轉身欲退，聞言猛地止步，回頭急聲問道：「父王……為什麼要讓弟弟們來實 習呢？」 克羅伊斯的語氣冷淡得如同寒夜裡的一縷霜風，毫無起伏：「朕先前只培養你一人接班， 現在朕想通了，也該讓其他兒子接受訓練。」 阿提斯瞠目結舌，聲音顫抖：「父王……這是國之大事，祖宗法制向來……」 克羅伊斯打斷了他，語氣更冷、更重：「哦？所以有什麼問題嗎？阿提斯……王子？」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阿提斯的心臟。他呆立當場，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的父 王。 克羅伊斯不帶一絲情感地說：「朕下令你回宮，你還待在那裡做什麼？」 阿提斯僵硬地轉過身去，腳步虛浮，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王座觀賞台的，也不知自己是怎 麼走回王宮的。當他恍恍惚惚踏進宮門時，阿德剌斯托斯正好迎面而來。阿提斯雙眼一紅 ，撲上前去，雙拳狠狠捶打在阿德剌斯托斯的胸甲上，發出一聲又一聲高亢而悲憤的吼叫 。阿德剌斯托斯沒有躲避，也沒有阻攔，只是張開雙臂，緊緊將他抱在懷中，讓阿提斯的 拳頭、淚水與哀嚎，一併落在自己堅硬冰冷的鎧甲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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