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午後將盡，陽光斜斜地從圓窗灑入古菲絲神廟偏殿，沿著石壁與積塵的細麻帷幕滑落 ，在一片樂器堆疊之間，照出微亮而不穩的光線。這裡原是祭司長畢羅士的臥房，卻早已 不具任何供人平躺之所。從牆邊到中央，從地板到梁柱，每一處空間都被樂器填滿。高處 掛著，低處堆著，窄處塞著，任何一張毯、一只榻、一塊木板，都被換成了琴、鼓、笛、 號與罐。 　　三腳凳就擺在東側靠窗的石台邊，畢羅士坐得筆直，雙臂懸束於胸前，脖頸粗壯，眉 鬚並張，雖不能舉筆、執器，卻不見絲毫倦態。他環顧四周，滿室的樂器仿如列陣而立， 靜候召喚。他的眼中沒有擁擠，只有豐饒；沒有混亂，只有次序。他不眠於此，也不躺於 此，僅以坐姿為安，自覺這樣的生活已近神意。 　　一名年輕的祭司領著盲人荷馬踏入殿中。甫一越過門檻，便有某物被他的腳尖踢動， 發出悶響。那是一張三弦琴的殘骸，琴弓已斷，弦線彈起。荷馬微頓，鼻翼輕顫，旋即調 整步伐，卻又撞上另一堆器具，發出陣陣細碎響動。 　　「左邊半步，有個鼓架。」那學徒立刻低聲提醒，一手扶著荷馬的手臂，一手往前虛 擋。「再往前三步，然後右轉，有一點空隙。」 　　荷馬微微點頭，動作放緩，依指示踏步。他的腳步雖穩，卻時常得停下，確認地上是 否有物遮擋。屋中器物太多，每一步都如在摸索山道。 　　「引他到我面前來。」畢羅士開口，聲音渾厚，略帶沙啞，但語氣平穩，沒有催促。 「從左側走，避開風笛那堆，地上有碎角。」 　　「是，老師。」學徒輕聲回應，隨即調整方向，引荷馬往東側靠近石台處行去。他一 邊輕拍荷馬的肩膀以示轉彎方向，一邊小聲說：「我們快到了，前面有三腳凳，您先坐下 。」 　　荷馬略停在石台旁，摸索著那張三腳凳的邊角，輕聲道：「謝謝。我在來的路上吃多 了點麥餅，肚子還有點撐，坐下來會不舒服。請問能讓我站著說話嗎？」 　　畢羅士哈哈一笑，隨即從凳上起身：「好啊，我也坐到腿麻了，真是不好意思。」 　　荷馬忽然口舌彈響，發出一記清脆短聲。 　　畢羅士側頭：「咦？你在幹嘛？」 　　荷馬微微一笑：「我在聽你整個房間的回聲。哇，真是了不起的收藏。」 　　畢羅士臉上浮現自豪的神色：「其實這些大部分都是歷代祭司長的收藏品，我的確也 貢獻了少少的部份。」 　　「對了，有人已經向我報告您昨晚在音樂比賽的成績，非常好！只要持續下去，就算 沒能拿冠軍，少說也能讓本神殿獲得很好的名次！」 　　荷馬低頭想了一下，平靜地說：「我有一事不明白。廟會的音樂表演都是表演給神明 看的，比賽結果也並非那麼重要。不管在哪裡都一樣，最重要的是表現出對音樂的嚴謹與 對神明的虔誠。為什麼您會這麼執著於音樂比賽的名次呢？」 　　畢羅士笑了笑：「這場比賽會影響國王陛下的捐款數目，還有所有貴族的跟進比例。 本廟收入向來吃緊，尤其是我們負責收容所有的『神智者』，因此比賽名次真的很重要。 」 　　荷馬點頭：「懂了。所以我們都是為了照顧那些孩子們，對吧？」 　　他們穿過兩重帷幕與短廊，來到神智者收容所的內庭。此處陽光明亮，鋪地為淺色石 板，一側牆邊列放陶盆與矮凳，另一側空地上則聚集著十餘名孩子與年輕人，正在學習吹 奏雙笛。他們當中，有人嘴角垂涎，有人眼神遊離，有人低頭緊盯笛管，卻能同步吹出固 定節奏。 　　那正是啞女荷馬所帶領的團隊。她站在最前，手中握有雙笛，一曲未奏完便立刻以身 勢示意眾人斷音與復奏。昔日與小克羅伊斯打過架的幾個頑童，如今也都列在隊伍之中， 與他一樣無聲地吐息、吹奏，雙眼始終注視著啞女荷馬的動作。 　　一位年長的女祭司走上前來，笑道：「祭司長，這孩子真是天生的領導者。我真是從 沒看過這麼有耐心的孩子。」 　　畢羅士側身讓道，女祭司目光轉向荷馬，語氣試探：「不知這位小姐……是否考慮過 長留神殿？她若願意，我們願為她準備祭司的入門訓練。而且她還識字，那更是難能可貴 ！所以請您一定要讓她留下來好嗎？」 　　荷馬笑了笑，搖頭道：「您還是問她的意見吧！如果她願意，她會選擇留下來。」 　　女祭司追問道：「奇怪，你不是她爸嗎？」 　　畢羅士插嘴說：「荷馬先生都這樣說了，妳就只要去問那位女生的意見就可以了。」 　　女祭司無可奈何地說：「其實我問過了啊，她就是不願意。」 　　就在此時，一行兩人自側門而入。衣著簡素的男子，眉眼間自有一股威儀，其旁隨行 者則為壯碩中年人。正是微服的克羅伊斯與其護衛阿德剌斯托斯。 　　小克羅伊斯一見，眼睛頓時睜圓，像要說話似地衝上前幾步，又忽地停下。他抬頭看 了阿德剌斯托斯一眼，臉上閃過畏懼。 　　克羅伊斯見狀，主動蹲下身子，張臂道：「怎麼，不願來給父親一個擁抱嗎？」小克 羅伊斯這才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他的頸項。克羅伊斯拍拍他背，低聲問：「最近過得還好 嗎？」他忽然感慨：「你若是能說話……也許我就能把你接回家了。」 　　小克羅伊斯退後幾步，舉起雙笛，急切地吹奏起來。聲音尚未成調，啞女荷馬立刻也 舉笛應答，只吹了兩聲，便示意他停下。小克羅伊斯收起笛子，神情略帶羞赧。 　　阿德剌斯托斯眉頭一皺：「放肆！見了王者，怎可喧鬧！」 　　克羅伊斯舉手制止，笑道：「他只是想要炫耀新玩具而已，那可是那位小姐姐送他的 呢！」他彎下身對小克羅伊斯說：「你啊，是不是喜歡人家小姐姐？如果你喜歡，我就讓 她當你老婆怎麼樣？」 　　小克羅伊斯一臉茫然，啞女荷馬則面露不悅，但被阿德剌斯托斯注意到了。阿德剌斯 托斯冷聲道：「妳那是什麼態度！在國——」 　　克羅伊斯立即做手勢打斷他，笑著說：「別發脾氣！人家只是小女生，可能連月經都 還沒來，害羞呢！」他轉向啞女荷馬：「不好意思，只是開個玩笑，希望妳不會因此而討 厭我這乖兒子。」克羅伊斯蹲下來再次抱了抱小克羅伊斯，輕聲道：「爸爸回家囉，你在 這邊要乖乖的喔！對了，有什麼需要的話，就寫個清單給祭司長，爸爸都會安排的。」他 摸了摸小克羅伊斯的頭髮，便站起身轉身離去。阿德剌斯托斯連忙跟上，畢羅士也親自送 行。 　　克羅伊斯走後，畢羅士走了回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對荷馬說：「抱歉，有時候會 有一些家長過來看孩子……而這位家長對本廟真的很重要。」 　　荷馬湊近他的耳邊說：「太重要了。我認識這個人的呼吸聲，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 　　畢羅士睜大眼：「嘩，你還有什麼會不知道的呢？還有，你真的是盲人嗎？」 　　荷馬淡淡一笑：「有時候雙眼未必能看得到真相。當然我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 今天的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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