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殿門緩緩推開，乳香與桂脂的煙霧自門外飄入，燈火萬點的王宮大殿霎時又靜了幾分 。殿中百餘名王子、妃嬪與臣屬齊齊轉目望向門口，一如潮水回頭。太監高聲唱報，嗓音 尖銳而綿長：「王弟、宰相、國政重臣，龐、大、良，閣下，到！」 　　克羅伊斯仍斜倚在長榻上不動，酒盞停於唇邊，眼中浮現一絲冷意。 　　龐大良踏入殿內，未行至三步，便雙手合掌高舉，旋即五體投地，額頭重擊地毯。隨 即起身，再行三步，又復叩首。他行進緩慢而沉穩，每三步一跪，每跪一拜，每拜皆貼地 有聲，跪行如流，直至距離克羅伊斯尚有十步遠處，才停住。 　　太監再度高唱：「卡里亞王使臣，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羅、多、德，閣下，到！」 　　希羅多德踏入殿門，殿後巨門隨即關閉。身後的七名女僕與德拉康靜立於門外，目送 他一人走入燈火輝煌的審判場。他記得一路上龐大良所教的禮儀，於是雙手合掌高舉，隨 即俯身叩首，效法龐大良每三步一跪，每跪一拜，雖不及熟練，卻也一板一眼。地毯之下 金線織釘暗藏，每一次額觸地面，都傳來微刺的隱痛。當他抵達與龐大良相隔三步之處， 正猶疑是否也要停下，太監忽而傳話：「聖上有令，王弟平身！」 　　龐大良立刻起身，躬身作揖：「感謝王兄，祝陛下千秋萬歲，國泰民安！」 　　希羅多德伏地不動，腦中迅速翻找應對辭令，隨即大聲應道：「吾王吉祥，願諸神護 佑吾王，永遠平安幸福！」 　　克羅伊斯未語，只是嘴角微揚，轉頭對身旁太監低聲說了幾句。太監即刻高聲宣告： 「卡里亞大使請平身！」 　　希羅多德連忙站起，動作略快，腰背卻仍保持微彎，雙手合於身前，眼睛始終盯著腳 前地毯，不敢擅自抬頭。 　　片刻寂靜。 　　太監開口，聲音清亮無波：「卡里亞大使，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羅多德，請問您是否為 卡里亞著名幾何學家希奧多羅的弟弟？」 　　希羅多德低聲應道：「稟報吾王陛下，希奧多羅正是吾兄。」 　　太監不緊不慢地接道：「若一等腰三角形內切於一圓，且三角形之高為底邊之一半， 則其頂角幾何？」 　　希羅多德略一沉吟，雙手交疊胸前，語氣平靜地答道：「其頂角應為六十度。」 　　太監隨即傳話：「卡里亞大使希羅多德先生，可以向前走三大步。」 　　希羅多德依言前行，腳步緩而不亂。他停下時，與克羅伊斯相隔尚有十大步。 　　太監再次開口：「若一四邊形內接於一圓，其對角相加必為半圓角，即一百八十度。 請問此理為何？」 　　希羅多德望著腳前地毯，腦中翻湧。他沉默許久，終於抬頭一語：「因其弧對而形等 ，故弧所對之角合而為圓周，四分之二。」 　　太監不動聲色地傳話：「卡里亞大使希羅多德先生，可以再向前走三大步。」 　　希羅多德前行三步，止於克羅伊斯面前尚餘七大步之處。 　　太監聲音清朗：「若一球體內切於一正四面體，則該球體之中心，應位於四面體之何 處？」 　　希羅多德心中驚跳。糟糕！我還沒學過立體幾何。不，不對，我應該有學過。可是我 已經忘了差不多了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慌！T是正四面 體，邊長a。S陘漱螻y，球心O與四面相切。若以內切圓心之垂線交會點表示，那麼… …O = G，在正四面體中，內切球心與體心重合。他睜開眼，聲音略帶顫抖卻清晰：「該 球體之中心……應位於正四面體之重心處。」 　　太監平靜地傳話：「卡里亞大使希羅多德先生，可以再向前走三大步。」 　　希羅多德前行至第四步止，立於君王席前不遠，距克羅伊斯僅剩四大步。這是君王與 臣屬之間，最危險，也最接近的一線距離。 　　「現在你能聽得到朕的聲音了吧？」克羅伊斯慢悠悠地開口，語調不高，卻像輕巧地 將壓力捏進希羅多德耳中。 　　希羅多德立刻俯首，連忙點頭：「聽得到，屬下聽得一清二楚。」 　　「你很有福氣啊。想來你離家去做青金石生意的時候，從沒想過，居然有朝一日能站 在這裡，跟朕說話吧？」 　　希羅多德心頭一跳，胸口發緊。他強自按住慌張，語氣卻止不住顫抖：「草……草民 從未……從未想過會有這麼個……這麼個機會。」 　　「草民？」克羅伊斯輕聲笑了，帶著幾分戲謔，「你都當上卡里亞大使了，還草民咧 ？應該說微臣才對吧？」 　　希羅多德馬上低首：「卡里亞是呂底亞的藩屬，卡里亞王都對國王陛下自稱微臣了， 那麼微臣的微臣，自然就應該是草民了。」 　　克羅伊斯笑了，這回是真的笑了起來，連眼角的細紋都皺了出來。「這話說得極好！ 不過你自稱草民也太貶低自己了。那就用『屬下』來稱呼好了，聽著比較順。」他放下酒 杯，語氣一轉：「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老哥的語文能力顯然不太好啊。不然你這樣子的 言語表現能力，能扮演得好大使這個角色嗎？所以派你來當大使的皮辛德利，是不是有點 太瞧不起朕了？他又不是沒有能言善道的親戚，居然派了個剛開始做生意的……嗯，你今 年貴庚啊？」 　　希羅多德低聲答：「屬下十八。」 　　「哼，比朕最大的兒子還大一歲呢！那麼為什麼皮辛德利會派你當大使呢？」他微微 俯身，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在卡里亞，有沒有聽說過，皮辛德利向來喜歡結了 婚的女人？」 　　希羅多德眼神微動，但語氣堅定：「屬下沒聽說過這種事。」 　　「怎可能沒聽說過？」 　　「屬下是真的沒聽說過。」 　　克羅伊斯挑眉，語氣加重：「你敢不敢發誓？」 　　希羅多德深吸一口氣，語速不變：「大慈大悲天后希拉明鑑，屬下所言若有所虛，必 將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克羅伊斯聞言，笑了一聲，語氣像是在自語：「也對啦，你爸怎麼可能會告訴你？你 要是知道，反倒才有問題。」他停了停，語調忽而一轉：「然而話又說回來，你居然敢承 包五百個塔冷通的青金石採購標案，而且還一次一整車運過來？路上還不請保鑣？你也是 有夠厲害的。只是你是怎麼穿越波斯、到雅利安那的呢？何況還得運回來，少說也要走上 一年吧？」 　　希羅多德喉頭微動，卻不知如何開口。眼前的克羅伊斯，笑意未退，問題卻像刀鋒般 貼近頸側。他想起那一整車青金石的來歷—— 　　那不是他的貨，而是他叔叔大希羅多德交付給他的。那日，大希羅多德親手將三塊波 斯金錠與一塊刻有銀符的銀錠交給他，低聲說：「卡里亞王有令，要你喬裝成一名商人， 帶著這車青金石去薩第斯。購買者是呂底亞王。你的身份已經登記在商會名冊裡，這塊銀 錠是你的證件，別弄丟。這三塊金錠是給你緊急用的，雖然你這個性不會亂花錢，但還是 得告訴你，這是保命的。」 　　如今，他身上還剩下兩塊金錠，但卻已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從這場審判裡救出去。 　　就在這時，克羅伊斯忽然大笑了一聲，聲音震盪殿內金樑：「哎呀，真巧吶！」眾人 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 　　門扉再次開啟，四名身形魁梧的太監抬著一只巨大的大麻袋走了進來。麻袋不斷蠕動 ，底下的地毯都被拖出一道折痕。大門內側，太監高聲傳話：「卡里亞王國之王皮辛德利 殿下，與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閣下，晉見！」 　　在四名太監之後，走進來一名高大年輕人，身著獵人裝束，頭戴以紅棕色羊毛氈縫製 的佛里幾亞帽，手持獵豬專用長矛。他神色肅穆，將長矛交給門側太監，隨即單膝下跪， 低頭，右拳敲在心口。「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奉命帶來卡里亞皮辛德利！」 　　四名太監將麻袋撕裂，一名渾身濕透的老人從袋中滾出，跌落厚毯之上。儘管未受傷 ，但此景令殿中眾人皆驚。有人倒抽冷氣，有人低聲驚叫。 　　亞提米莎驟然起身，聲音失控：「王兄怎會在此？！」 　　克羅伊斯則笑得更大聲：「只要朕想請客的人，到最後都會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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