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enshin078 (Esther)
看板Detective
標題[翻譯] 伊吹亞門 焰與雪 第一話 嗚汪
時間Sun Dec 24 21:31:35 2023
焰與雪 第一話 嗚汪
-主要為日文練習,非專職翻譯,錯誤、不通順、錯字等歡迎指教。
-如出現簡中、繁中版本,譯文就會刪掉(也可能隨時提早刪),並停止翻譯。
-本書共五話,單話篇幅比以往的短篇份量稍微多一些些,翻譯速度未定。
-部分人物說話是京都腔,如果能詮釋會呈現出來,沒辦法的就沒辦法了XD
網頁版:
https://paste.plurk.com/show/gebqxwah7yNbLqhlkhp6/
這本
https://i.imgur.com/MYDAm1E.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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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風扇的傾軋聲不絕於耳。
這是約兩年前在東寺的弘法市找到的東西,購入時機芯就振得很厲害,打開開關就一直發
出悲鳴。四枚扇葉雖然生鏽得嚴重,但唯獨風力強勁,因此至今仍在事務所的一隅勉勉強
強地使用。
風扇朝向這裡,吹送著強力的風。
坐在正對面的小石川市藏,衣袖被風吹得啪咑搖擺,煙灰從指尖飛散。我站起身,把風力
調弱後,又回到沙發上。
「抱歉,在府上的垃圾場縱火的是橫木商會一個叫見崎的男人,在千本的木材市場撒黑函
的則是阿比留薪炭雇用的人,名叫鈴原、大須賀和森,有您認識的人嗎?」
「我哪知道!」
市藏噘起了嘴吸著菸草,從多肉的鼻子吹出煙,肥厚的嘴唇則看似不太服氣地歪曲。
市藏再深吸一口還很長的菸,接著粗暴地往菸灰缸捻熄。
「你說,是橫木和阿比留幹的好事?」
「正是如此,我一質問他們,所有人就都承認是依主人指使做的了。保險起見,我讓他們
寫下自白書,請您確認。」
從備在一旁的大信封取出兩枚紙,推開茶杯跟菸灰缸並排在一起,念出那群人承認自己犯
行的內容,並按押指印為證。
冷哼一聲的市藏,嘴角浮現淺淺的冷笑。
「幹得不錯嘛!老子就想要這個。」
我沉默地低下頭。本來是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的,但為了培養更多熟客,這點服務還是必
要的。
市藏從懷裡掏出眼鏡戴上,快速瀏覽自白書內文。如熊般多毛的手上,金色戒指閃閃發光
。
小石川市藏,是從事丹波材貿易致富的木材商。
市藏靠著上一代在洛西的梅津村所創立的「小石川木材」店鋪,發展至今已是市區內數一
數二的大商號。
這名滿臉橫肉且蓄鬍的五十歲上下男性,目測約有二十五貫(= 94公斤)的巨大身軀沉甸
甸地坐在沙發上。青藍色和服搭配湊鼠色(帶灰色調的青綠色)的絽羽織,突出的肚子下
方以黑柿色腰帶繫起,大概是仿效四条一帶的流行吧。不只雙手的戒指,從腰帶伸出的懷
錶也是引人注目的金色,正是時下流行語"材木成金"的現實寫照。
市藏第一次造訪這個鯉城偵探事務所,在約莫一個月前,上門委託調查名為「京都木材商
組合」的團體所做出的暴行。
木材商組合是由嵯峨、梅津、桂等地的有志木材商結成的業界團體,以前小石川也加入過
。
可是,對會費等方針與成員產生諸多衝突的市藏,跟其他志同道合的成員另外結黨而脫隊
,自組新的「京都木材問屋組合聯合會」。打算廣邀其他製材業者和薪炭商人的市藏遭到
舊團體激烈反抗,兩個團體之間種種衝突還在持續。
在對手業者的店舖潑漆、丟棄犬貓屍骸等都是稀鬆平常之事,甚至還在雇人在木材市場散
布黑函,雖然不到把事情鬧大到的地步,近期團體成員的店鋪頻頻發生火災,也謠傳是因
為這個原因吧。
市藏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始秘密盤算有什麼可以直擊要害、一勞永逸的手段
。為此,市藏才來到我這裡。我花了三週時間,調查犯下小石川木材與隸屬聯合會的其他
店鋪所遭遇惡事的兇手,依市藏的期望蒐集證據交到他手上。
尤其在這段期間,聯合會的人聚集起來襲擊組合會的人,終於鬧出了人命。這並非我的本
意,我感到良心不安,絕非愉快的工作。
我把返還的報告資料收進大信封內交給市藏,市藏用風呂敷把它包好。
「以上就是我的報告,還有什麼吩咐嗎?」
市藏一邊吸新的煙草,悠哉地靠在沙發上。
「不,不愧是露木先生介紹的呀,本來我有點不安心,但幹得好啊!」
「誠惶誠恐,今後也請多指教。」
「我聽說了,你原本是刑警對吧?」
一道清脆的碰撞聲,市藏打開了打火機。我曖昧地笑了笑,把手伸向茶杯。
「帳單之後會附上,送到梅津的店可以嗎?」
「啊啊,等一下。」
市藏吐出煙的同時,像想起什麼般地探出身子。
「不用那麼著急,其實我還有想追加的委託。」
「跟這次事件有關嗎?」
"不"市藏捻著臉說道。
「我不知道,或許真是那樣。不、大概吧。」
彷彿是說給自己聽般地低語,市藏往菸灰缸彈落煙灰。
「前陣子我在鹿谷買了別墅,有跟你提過吧?」
「的確聽您說過買了別墅,但鹿谷是頭一次耳聞。」
「從琵琶湖的疎水往東走的話有一間靈鑑寺,就位在旁邊的斜坡頂端。位置在如意岳的山
腹中,已經算是山區了。名字我不能說,是某位公家想要脫手而拜託我買下,大概手頭非
常吃緊吧。」
市藏"呵呵"地小聲笑出來。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希望我對他說的話有興趣,可是這段話
聽起來會很冗長,我僅說了聲"這樣啊"平淡帶過;市藏便露出掃興的臉。
「然後呢?別墅怎麼了?」
「只要一晚就好,請你在那裏過上一夜。」
我喃喃在口中複誦著"過夜"。
「是要我防範夜晚強盜來襲嗎?」
「到底怎樣呢,我是不那麼想啦。」
無論如何我都聽不明白,正打算更進一步問詳情,市藏就先開了口。
「聽說那間別墅,會有妖怪出沒,所以才想請你去確認,到底是怎麼回事。」
--
明亮得眩目的月夜。
約莫是陰曆十七日,滿月被薄削去一層變成卵型,閑靜而皎潔澄澈地照在町家的街道上。
跟白日相比顯得有幾分涼意,但眼前橫展開的街道仍充滿粘膩的夜氣。大概是白天吸附的
熱氣,從地面滲出的緣故。
我把外套披掛在肩上,從腰間拿出手帕擦去額頭的汗。
斜望應天門,經過沒有人影的岡崎運動場旁,從凹凸不平的冷泉通進入町家街道。越過龜
裂的油土牆,可窺見滿願寺御堂一角,從北邊轉彎後,下一個路口再往東轉,路底就是露
木家宅邸。
沿兩側挾著白茶色石灰牆的道路繼續前進,路上開始可見看似堅固的赤煉瓦牆。並排著槍
穗型防盜牆釘的圍牆前方,閃耀著昏黃燈光的蒼白色西洋館,在夜色中顯現身影。
我把手帕塞進腰上的皮帶,邁步向正門。
由於這個門固定保持關閉,我彎下身推開旁邊的小門,名叫丹一的門衛少年立刻提燈趨上
前來。
「鯉城大人,晚安。」
「唷,這麼熱真討厭啊。」
丹一邊把提燈舉高,邊笑著說"就是啊"。
「露木呢?」
「正在庭院呢,我帶您去吧!」
「不了,我自己去就行。」
我把伴手禮饅頭跟外套交給丹一,指著眼前長滿青草皮的臨停區裏側庭園。
由天然粘板岩建造而成的洋館外牆,沐浴在月光下而熠熠生輝。
在座落了許多古意盎然士族屋敷的岡崎,高調建造這種愛奧尼亞式(土耳其南岸地區)風
格玄關的露木家洋館,顯得有些特異。平時注重和諧的居民們,看到這幢建物或許會眉頭
一皺,但因為是身為貴族院主流派、茶話會的領袖:露木種臣伯爵的別墅,因此表面上是
一句抱怨也沒有。
從背後傳來搭話的聲音,一回頭原來是家僕:溝呂木來了。我們禮貌性地寒暄,他問要喝
點什麼?因此我點了咖啡。
接著繞過突出的日光室,步出中庭。
無論來訪多少次,都會對眼前開闊的光景驚嘆屏息。透過第七代植治(京都造園師)之手
整治的庭院,近端是被修剪過的低灌木,深處則逐漸轉變為楓樹或赤松等較高的樹木,最
終與東山連峰的山林融為一體,產生借景的效果。因此遠遠望過去,便分不清庭院的範圍
到哪裡。
從主屋持續延伸的青草皮上,橫過一條引流自琵琶湖的人工小河。籠罩在皎潔月光的夜景
下,只有潺潺流水聲與蟲鳴。
在那條小河流入的池塘邊,露木正坐在木製椅子上。
我"唷"地出聲叫喚,露木把手靠在旁邊的小桌上,以貓般姿態回過頭來。
「哎呀鯉城,你終於來了。」
往這邊莞爾微笑的臉,在月光下更顯蒼白。
溝呂木搬來另一張椅子,因此我在小桌的對面坐下。
「真稀奇啊,難得見到你外出。」
「是嗎?因為天氣變涼了,月色也很美。」
露木往後一靠,輕嘆一聲,仰望夜空。從絽織浴衣袖口瞥見的手腕,還是一樣如蠟雕般的
細白。
「你是不是又瘦了?」
「真失禮,才沒那回事呢。」
一陣風吹過,猶如輕撫光艷夜色下的草皮。露木以單手壓住被吹散的頭髮,靠在扶手上探
出身子。
「畢竟,我今晚的晚餐也吃了很多喔?」
白皙肌膚下浮現青色血管的纖細臉龐,唯獨那雙眼睛大得不可思議;他猛然湊近我。
隱隱約約的焚香,微微撓動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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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木可留良作為偵探事務所的共同經營者,同時也是所謂的青梅竹馬。
記得是在五歲時跟他相識。我位在高倉六角的老家,斜對面就是就是種臣伯爵家的妾宅,
當時庶出身分的露木就被寄養在那裏。
為了跟附近的惡霸們比試膽,我單獨闖進那間妾宅,無意間撞見在中庭乘涼的露木,這就
是一切的開端。
若要細數光陰,從那之後也過了近三十年。當時的新銳貴族院伯爵議員:種臣伯爵的私生
子,竟然與區區的豆腐店兒子——我的人生產生交集,而成為這般長久交往的知己,果然
誰都料想不到世間會發生什麼事,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原本我任職於京都府警察部,基於某些緣由而辭職;因露木建議,在寺町二条的公寓二樓
開設了偵探事務所兼自宅。這時的我,除了獲得露木在經營方面的協助,真正仰賴的,是
露木那雙稀世觀察眼與洞察力。
畢竟,我從沒遇過跟露木頭腦一樣好的人。
其實以前我還在當刑警的時候,聽從露木只透過新聞報導等檯面上情報而做出的推理,就
解決的案件也沒少過。
露本從小身體就不好,幾乎不曾外出。
失去與外界連接的管道,渴求世間氣息的露木,經常乞求來探病的我跟他說經手案件。露
木非業內人士,理應不能輕易透露搜查進度給他知道,但如果是相關者就沒關係。也因此
,當我辭去公職,就決定讓露木以共同經營者的身分共事。幸好露木很爽快地允諾,業務
得以運作至今。
不只是借用露木的聰明才智,他身為貴族院議員的父親名號響亮,也幫了我大忙。關於市
藏的委託,正是透過露木介紹而來。
這時女僕三季端來了露木的蘇打水和我的咖啡,以及用大盤子盛裝的伴手禮饅頭。
露木把手伸向半透明的玻璃盤,同時說道:"對了"
「小石川的事解決了嗎?」
「算是吧,只是又有追加委託。」
「欸,是什麼?」
露木把半顆饅頭塞進嘴裏,我則回答"試膽"
「那是什麼?」
「就是"試膽大會"最近他買的鹿谷山莊裏,聽說出現不明的妖怪,所以才要我在那過上
一夜。」
露木眨了眨眼。
「真是奇怪的工作耶,鹿谷的哪一帶?」
「聽說在越過靈鑑寺山麓一直往上爬,如意岳的中段山腹那一帶。」
「啊啊原來如此,那裏的廢寺很多呢。」
露木含下少許蘇打,在月色下隨興地遠望東山連峰。我也拿起咖啡啜飲,酸苦味中和了白
小豆餡的甜膩。
「那,會出現什麼樣的妖怪?」
「在山莊裏聽到被呼喚的聲音,可是走近一看卻沒有人在。的確聽見了有誰在喋喋不休的
聲音,但屋子裏明明就沒有半個人。」
「好厲害啊,這不是很老哏的橋段嗎?」
露木噗哧地笑出來,我則無奈地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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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遇到怪事的,是小石川木材的員工。
大約是兩週前的事。街道市藏命令的三名員工,在午後前往那間別墅。因為已經很久沒有
人居住那幢宅邸了,必須先派人過去打掃屋內、整治庭園等。
屋內清掃大致結束後,三人在陽光陰翳的庭院裏除草,突然從別墅的角落傳來不知道是誰
的呼喚聲。
的確沒聽錯,真的有什麼聲音。像一群人議論紛紛,又像很多人同時怒吼,聽不懂究竟在
說什麼,無論如何,是帶著憤怒的聲音。
三人面面相覷。
大家都聽見了,不可能是聽錯。正想說是不是有闖入者,打算前去打開陽台查看,這時一
樣的怒吼聲再度響起。絕對沒錯,聲音是從室內傳出來的。
三人拿起割草用的鐮刀、掃帚等物充當武器,慌張地趕向屋內。
除了正對陽台的喫茶室,別墅內共有五個房間。接待室、書法和盥洗室,此外還有兩間客
房。
三人戒慎恐懼地逐一檢視屋內房間,直到最後,不管哪間房間都沒有人影。連床鋪下方、
衣櫥裏都確認過了,果然沒有任何人。這期間,聲音不絕於耳。
冷汗直流地檢查完所有房間,猜測或許是蟬鳴聲重疊了,門的對側再度傳來怒吼。
三人飛也似的逃到走廊下。
昏暗的走廊下沒有人影——
、、、、、、、、、、、、、、、
但是,即使沒有人影,彷彿有誰在怒罵般,
、、、、、、、、、、、、、
狂怒的叫喊聲,響徹整個廊下。
三人呆若木雞。
絕對不是幻聽或聽錯。這個聲音確實傳進了六隻耳朵裏。
內心湧現的恐懼,瞬間吞沒了這三名言語盡失的員工。他們沒拿任何東西,連滾帶爬地逃
出這座山莊。
「真有趣,真是有趣呢。」
聽完我的說明,露木明顯興致高昂起來。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嗯,難怪是怪異事件。這是"嗚汪"啊。」
「什麼?」
「嗚汪,有這樣的妖怪喔。」
露木一招手,屋內的溝呂木立即過來。
「書庫的第三櫃,有鳥山石燕的《畫圖百鬼夜行》,取來給我。」
溝呂木行禮後,疾風般地離去了。
「你說的"嗚汪"是什麼?」
「就是在沒有人居住的舊屋或寺廟,會發出"嗚汪"喊聲的妖怪。」
「就只是那樣?」
「沒錯,就只是那樣。」
露木將手伸向饅頭,咬了一口道。
「聽見那叫聲的話鼓膜會破裂,再聽見第二回則會喪命,有各式各樣的傳言,也不知道哪
個是真的。」
「就算這麼說,其存在本身還是很曖昧吧。」
「是啊,這麼說也是。」
溝呂木連同點燃的洋燈,跟和綴裝訂的藍色書冊一起送來。露木快速翻閱至某處,放在桌
上攤開。
橙黃色的燈光下,那頁躍入眼簾。
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但是,從嚴重崩壞的土牆對面,上半身被長長柳枝纏住的異形—
—這樣的圖畫。
外型酷似禿頭的高大男人,眼睛大大地睜開,齜牙咧嘴地露出一口亂齒,猙獰的表情非比
尋常。不論是眼睛或嘴巴,都怪異地大量佈滿如針般的黑色細毛。似乎是威嚇著土牆這一
側的誰,雙手向上高舉,伸出的手只有三根手指,或可謂是鬼的同類。畫面右上方,以流
麗的毛筆字跡寫下「嗚汪」。
「你認為這東西棲息在山莊?」
「到底怎麼回事呢?只是,聽了鯉城的話後,腦海先浮現這個。」
露木放下書,再次喝口蘇打水。書頁翻動起來,發出小小的聲音後自己闔上了。
「那間山莊,有什麼隱情嗎?」
「我打聽過了,但市藏什麼也不知道。名字不能透露,是某位華族的抵押品,已經有很長
一段時間沒有使用了,啊啊,聽說是日清戰爭時期的建物,總之年代久遠這點沒錯。」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叫鯉城去那裏過夜。找神主或和尚之類的去祓除不是更乾
脆省事?」
「因為市藏本身並不相信那些怪事。」
市藏還沒有造訪過山莊,也沒有親耳聽過那些謎樣怒吼聲。
當初從員工那裏耳聞時,他根本不當一回事,反而數落了他們一頓。可是其他被派去的人
,大約一半以上都碰上了怪事而驚恐萬分,開始傳出若要叫他們再去一次的話就不幹了的
說法。
如此這般反覆幾次後,就這麼放著不管也不是辦法,市藏的心中浮現出某個念頭。
「啊啊,原來如此啊。」
露木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說道.
「簡單來說,難道不是木材商組合的人玩的把戲嗎?」
「市藏似乎認為八成是如此。」
「那剩下的兩成呢?」
「真的是妖怪嗎?但親自去確認的話,果然還是有點恐怖吧。」
「呵呵,那你想怎麼做?真的要接受?」
「既然是你替我介紹的客戶,沒有無故拒絕的道理吧。」
眼神看似滿不在乎的露木,變得些微認真了一些。
「反正只是個材木成金的木材商,鯉城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只要過個一夜就能賺錢也挺划算,我打算明天或後天去瞧瞧。」
「是嗎?還是要小心喔,就算鯉城再怎麼強,畢竟對手是妖怪嘛。」
「我會小心別被吃掉的。」
露木呵呵地笑出聲,一口氣把蘇打水喝光。接著擦乾嘴唇上的水滴,小聲說著"要小心喔
"
--
蟬鳴猶如包覆般地從四面八方響起。
粗糙的紅土路上,枝葉寬廣的楢木與橡樹遮蔽了陽光,和緩的山道寂靜而昏暗,氣溫陰涼
。勾起回憶的微風搖曳枝頭上的樹葉,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白色倒影隨之晃蕩。
繞過枝葉繁茂的山茶花,木叢的對側便出現小小的冠木門。
「終於到了,就是這裡。」
揹著包袱的梶有馬,邊喘氣邊回頭說道。我把拿來擦汗的手帕塞進口袋裏,輕輕頷首。
我跟他在鹿谷的靈鑑寺門前會合,踏上兩側挾著油土牆的山坡道,接著坡道變成了積滿落
葉的山路後,又持續走了三十分鐘。踏開茂密的羊齒蕨,一邊閃避紛飛的蜜蜂和在地上爬
行的蛇一邊前進,前方矗立的便是那間山莊。
梶是小石川家的書生,乃市藏之妻:理津那邊的親戚;負責小石川家雜務、擔任市藏秘書
的同時,也在聖護院的藥學校通學。
進入冠木門,沿著鋪上磁磚的石子路前進沒多久,從樹林之中出現了在粘板岩屋頂上突起
長煙囪的獨棟平房建築。
「比想像中更美麗呢。」
「您過獎了,原本完全是荒屋,連牆壁都重新粉刷過。」
梶用袖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有些害羞地道。
用鑰匙開門進入玄關,熱氣撲面而來,伴隨著新粉刷油漆的臭味。
在玄關盡頭的喫茶室放下行李後,梶帶我參觀屋內環境。
山莊是洋式獨棟平房,從玄關往右邊看去是接待室與書房,左側是相同結構的兩間客房並
排。鋪設木製地板的走廊,底端是食堂兼喫茶室,從那邊左轉到底則是盥洗室。因為走廊
很小的緣故,不管哪個房間的門都是內開式。
喫茶室設有簡單的廚房,水似乎是從附近的溪流以鐵管引入的樣子。畢竟是這樣的深山,
沒有牽引電線,照明以洋燈為主。
我們返回喫茶室,開始整理行李。
我把包包放在桌上,試著問梶:「你有聽過那個聲音嗎?」
正在房內一角解開包袱結的他,登時露出驚愕的表情。
「不,我還沒聽過。」
「你有來過這裡嗎?」
「是的,這是第二次,但不巧沒遇過怪事。」
「小石川先生似乎認為這是木材商組合會的人搞的鬼,你怎麼看?」
梶噤口不言,目光猶疑了一陣子,才遲疑地說"我不知道"
「可是,我認為店裡的人所說的,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你說妖怪作祟?啊啊對喔,你是藥學校的學生嘛。」
修習理化學的學生,聽到嗚汪出沒這種事應該會笑掉大牙吧。梶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曖
昧地點點頭。
說明完備用蠟燭、食材等放置地點後,梶留下:"那麼請多保重了"便獨自下山去。
我拿出菸草打算吸上一根,但因為是放在屁股後方的口袋裏,外紙盒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就算用火柴點菸,也只是冒出煙而難以點著。
我找了張最近的椅子坐下。順著徐徐上飄的煙抬頭往天花板看,到處都是漏雨的痕跡。想
著還是換一下比較好吧,又想到既然沒什麼妨害,就不浪費額外花銷的確也是市藏風格。
拿出蚊香點燃,屋內立刻散發出夏季的香味。
從窗外灑進的蜜柑色夕陽,帶有濃厚的青草味。無論是天花板或屋內角落,都逐漸染上昏
暗。我在陶製菸灰缸內抖落煙灰,把帶來的大型洋燈放上桌面。
看了手錶,現在還不到六點半。吃晚餐的話還太早了,我把煙吸完,在玄關到陽台之間四
處巡視。
外面是除草完成的歐風庭院。
深處種植了三株我不太清楚的南國樹木,包圍庭院的則是唐風的竹林,竹子還很青綠,用
顏色鮮艷的棕梠繩綁束在一起。
試著沿牆壁繞行山莊一周,為了防止夜盜,除了浴室以外,不管哪扇窗戶都是崁入式的。
想從外面進出的話,除了玄關以外,就只有面對陽台的喫茶室玻璃窗而已。浴室的窗戶,
尺寸僅能容納幼童的頭通過。
踏上石子路,從冠木門走出去。
眼前視線所及只有樹林,以及在靜寂黃昏下響鳴的暮蟬聲。雖然想去附近散步看看,但有
如薄紗般的夜色迅速籠罩下來。
我返回冠木門,走石子路回去。
忽然,沒聽過的聲音傳進耳內。
我立刻停下來環視四周。
宛若潮騷的暮蟬鳴、風搖動樹葉的沙沙聲,抑或是在漸暗的日落下撕裂靜寂,高聲啼叫的
大琉璃鳥囀——都不是這些聲音。但這奇妙的聲響,明顯是從山莊方向傳來。
我立刻趕回去,打開玄關的門扉。
即使不仔細聽,也能確定這個聲音來自山莊。
該怎麼說呢,從這裡沒辦法聽很清楚,聲音穿透牆壁而來,像是遠方的誰在大聲,又像是
巨大的野獸低鳴,非常模糊不清的聲音。
我脫下鞋子,放輕腳步不發出聲音地在走廊前進。油漆的臭味混合著蚊香的氣味也飄散至
這裡了。
輕輕打開接待室的門。
不過是六疊大的房間,裏面一個人也沒有。附把手的三角椅包圍住小桌子,左右牆壁兩側
分別是有玻璃門的書櫃和碩大的立鐘。椅子是紅色的,跟薔薇紋壁紙相得益彰,整體內裝
相互呼應。最深處的牆壁,則崁入了厚重的玻璃窗。
洋燈照耀下的天花板,貼滿市松紋磁磚;右邊有個罩了金網的洞,應該是換氣用通風口。
似乎還在修繕中,洞穴裏塞了淺綠色的膠帶。
那個聲音至今還在持續中。保險起見,我也檢查了書櫃的角落和桌子底下,什麼也沒找到
。
前往鄰近的書房,左右兩邊的牆都是整面書架,予人比接待室更狹窄的感覺。架上並排的
盡是紅色書皮裝禎的洋書,我不認為這是市藏的興趣,充其量只是裝飾品罷了。
最裡面的牆壁也崁入了跟接待室一樣的玻璃窗,下方的桌上放了袖珍書等物。這裡的天花
板貼了跟接待室相同的市松紋磁磚,左邊角落的通風口也塞了膠帶。
果然這裏也沒有半個人在,我覺得聲音是從其他地方發出來的。
一關上門,我就注意到書房門有附鎖,接待室的門並沒有門鎖;結構是可滑動的橫向金屬
棒,非常簡單的滑鎖。
步出走廊,往對面的客房逐一檢視。
這裡也不見闖入者的身影,客房張貼了綠色壁紙,六疊大的地板鋪了絨毛毯。除了床和簡
單的置物桌椅外,就只有雕了葛藤紋的衣櫃放置在牆壁左右兩邊。塞了膠帶的通風孔位置
也是左右對稱。另外這個門沒有附門鎖。
繼續往巡視喫茶室和盥洗室,但果然也找不到聲音來源。喫茶室有八疊寬,右手邊是簡單
的廚房,除了可容四人的餐桌與牆上的大暖爐以外,只有另外兩個放了各種瓶瓶罐罐和備
用糧食的櫃子。另一方面,貼了青色瓷磚的浴室和廁所面積,大約僅容一人,這兩處都沒
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那個聲音從調查喫茶室時停止了。我心想:是幻聽嗎?但絕不可能,我的耳朵確實聽得一
清二楚。
暮蟬聲逐漸遠去,萬籟俱寂的闇夜色急速迫近。
我確認手錶,塗了夜光漆的指針指著七點半。回到喫茶室,用火柴點燃洋燈,再用同一支
火柴點燃菸草,深吸一口後,遠遠地眺望走廊。
心底湧現的,比起恐懼更多的是驚愕。
我本身一次也沒遇過妖魔亡靈之類的東西,但若要說完全不信也不至於。倒不如說,如果
能跟死者交談的話,請務必讓我試試。
煙昇裊裊,我打開玻璃窗走向洋台。透過樹林的間隙遠望即將隱沒的夕陽,終於變得冷靜
一些。
回到屋內,吃起用竹葉包裹的握飯糰。由於流了不少汗,梅干的鹽味嚐起來特別美味。
騷動平息的時候,夜幕已完全降下。在洋燈的燈火中,蚊香煙有如蜘蛛絲細長地昇起。什
麼也看不見的幽深處,僅迴盪著蟲鳴和守宮叫聲。
我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抽著菸草。
打算洗耳恭聽,有什麼異音出現就馬上衝出去,但事與願違,沒發生任何期待的事。偶爾
傳來地板傾軋的聲音,我提著洋燈把整間屋子巡視一輪,似乎只是單純的屋子震動聲,沒
有其他異狀。那些吱軋聲,在日期變換的午夜時分也停止了。
在那之後又經過多久呢,突然走廊傳來了聲音。
已經不知道抽了幾根煙,精神緊繃到極限而疲乏不堪的我,一口氣警醒過來。
明顯跟先前的震動聲不同,我反射性地看向手錶,時間是兩點十分左右。
提著洋燈步出走廊。
幽暗深處再次響起怪聲,類似用拳頭敲打牆壁的聲音,聽起來是從左手邊的書房傳來。
在走廊前進的同時,洋燈火焰也跟著搖曳,橢圓形的白光伸縮晃動。我屏息握住門把,一
口氣打開房門。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裏面窗戶所浮現的人影。個子大概跟我差不多高,只能見到漆黑的上
半身。我的腦海裏瞬間閃過在柳樹下探出身體的妖怪異相。
衝上前去的同時,從玻璃窗反射的洋燈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不得不瞇起雙眼,此時黑色
人影立刻滑出視線之外,看不到了。
人影是在反射燈光的對側,不在室內。對方從外面透過窗戶朝裏面窺看;以洋燈照亮室內
,果然沒有任何人在。
我只穿著襪子,飛也似地從書房衝出走廊。腳底感受到凹凸不平而冰冷的土地,往書房的
窗邊趕去。
沒有任何人影,但牆邊卻殘留著踏平草叢的痕跡。是某個人在這裡偷窺,絕對沒錯。
猶如挖土機的螻蛄聲,在暗夜深處低鳴,我再度汗如雨下。
試著抬高洋燈看看。
遠方是清一色的漆黑,燈光能照亮的只有前方約兩三步的距離,再更前方就宛若潑墨般,
什麼也看不見。
一踏出腳步,就感到腳底一陣鈍痛,是因為踩在尖銳的石子路吧。我回到玄關穿好鞋子,
再次前往庭院。
籠罩全身的夜氣益發濃烈,我瞬間冷汗直流。
在那之後過了約一小時,不只是庭院,我連同山莊周遭都搜索一遍,但沒有任何闖入者的
痕跡。
等到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山莊時,已經過了三點。被樹枝劃傷的臉和手,都被汗水浸溼
;上衣也因濕透而緊黏全身,讓人十分不快。
我大大地嘆口氣,在喫茶室的椅子坐下。雖然想再次振作起來繼續幹活,身體卻感到微妙
的僵硬。
一旦停下來休息,眼底便湧上一陣睏意。二十多歲時,熬夜工作也不成問題,就像現在這
樣。我拿出菸草點燃,種種思緒混合著煙吐出。
喫茶室有梶準備好的被鋪,但我全身髒汙,要是直接就這麼躺下的話感覺很噁心。於是我
靠著椅子眺望庭園,從黑色轉變成紺青,再逐漸罩上一層淡白藍色。
腦子裏打轉的,果然還是今晚發生的事件。
最終仍舊沒找到那個人影。那是人?還是妖怪?窗邊殘留著踏平草叢的痕跡,就算是妖魔
鬼怪,肯定也是實體存在的東西。
然後是傍晚聽見的聲音。
發出聲響時見不到任何人,就跟傳言一樣。如果那個人影是聲響來源,為什麼我就是抓不
到他?
突然,傳來了鳥啼聲,竹林對面的樹林轉瞬間就染上赤紅,下一刻,白色的陽光從樹林間
隙照了進來。
我打開玻璃門,走到庭院去。山間冰冷的寒氣,刺痛了肌膚。
大大地伸展身體,我知道身上的筋骨正在吱嘎作響。
穿著襪子直接走下庭院,用水桶的水洗臉,重複個兩三次後,睡意也消散了。
隨著太陽升起,蟬也開始啼鳴。我在白日下再次巡視房間,沒找到跟昨天有什麼相異之處
。
我吃掉最後一個握飯糰,這時玄關的門被打開,是梶來了。
「早安,沒發生什麼事吧?」
「那個聲音,我也聽見了唷,就在你回去後不久。」
梶的表情變得僵硬。
「真的嗎?」
「到外面去的話,就能聽見聲音方向來自這裡。我馬上確認所有的房間,的確沒有半個人
在。」
「那怎麼辦?」
「也不能怎麼辦,不對,是沒辦法吧,看不到任何能捕捉的身影。後來有一段時間什麼也
沒發生,但等到過了半夜兩點,又有別的傢伙出現了。聽見疑似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往書
房趕去後,有人正從外面窺視屋內。」
「是人嗎?」
「書房的窗戶下面有小片雜草,那裏有被踏平的痕跡。所以至少能確定不是幽靈,因為有
腳嘛。」
梶看起來很困惑。
「那麼,聲音到底是誰製造的?」
「沒辦法輕易斷言,只是,聽見聲響的時候,沒有那種傢伙在場。是隱藏行蹤行動嗎?不
,我沒有那樣的感覺。」
「原來如此……可惜被對方逃了,但能知道對方真面目也是萬幸,如果對方只是區區人類
的話,就有辦法對付了吧。」
梶坐正姿勢,深深地低頭。
「這樣老闆應該也能安心了,感謝您。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忙,鯉城先生可以直接回去不要
緊。」
「感謝,我全身上下又累又僵硬;給小石川先生的報告,改日再以書面奉上。」
「有勞您了,我這邊也會代為傳達。」
踏出山莊,就聽到震耳欲聾的蟬鳴。清晨的寒意被一掃而空,從雜木叢散發出的熱氣,有
如陽炎般蒸騰。
我忍住打呵欠的衝動,點燃含在嘴裡的煙。菸草的苦辣在嘴裡散開,刺痛了舌頭。
抬頭仰望,天空很澄澈,淡淡地抹了一層薄雲。
今天似乎也會很熱。
--
翌日,在事務所埋首於報告的我接到一通電話。
一拿起聽筒,耳邊就傳來市藏中氣十足的聲音。
「是我啦,小石川。」
我的招呼被市藏以"咳咳"的清痰聲打斷。
「我聽梶說了,啥呀,聽說你被奇怪的傢伙偷窺了?」
「沒有抓到對方是我的失策,真的很抱歉。」
「那不要緊,欸,果然跟我說的一樣吧?就是組合會的人幹的無聊事,真是的。」
「之後要怎麼辦呢?繼續盯梢的話,我想有機會能逮到他。」
「好啊好啊,但是這種事不必特地花錢勞煩你,我會叫店裡的人做。」
「是嗎,這樣的話,我這邊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等報告完成後會送到府上。」
「就這麼辦吧,話說我啊,現在正往那裏去,能來一下嗎?」
「那裏是指?」
「就是那裏嘛,我決定親自跑一樣鹿谷山莊。」
我拿著話筒,視線往窗外飄去。
緩緩吹入的風,搖晃著蕾絲窗簾;由窗框切割出的四方型天空沒有雲朵,僅有白色的燦陽
照進來。
「幹嘛不說話?你另外有事?」
「不,不是那樣的。」
一脫口而出,我就在內心咋舌,接著忍不住詛咒自己不會說謊的個性。
「那正好,我現在正在河原町的蕪木飯店給你打電話,共乘車馬上就要出發了,所以你也
趕快去吧!」
蕪木飯店距離事務所步行不過五分鐘路程,但市藏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有意讓我一起搭車
。我按捺住嘆氣的衝動,回答"我知道了"
「在山莊等候您是無所謂,但這次有什麼事嗎?」
「說啥呀,還不是聽你說了看見男人才決定的嗎!在那裏聽你說的話,場所什麼的不就更
簡單易懂了?拜託你囉!」
話筒傳來"喀擦"的聲音,電話被掛斷了。我短短地嘆口氣,把話筒放回去。
牽出自行車,把包包和外套一起放在載物台上,沿著京電路線走二条通往東行。從寺町二
条的事務所到那間山莊,騎自行車的車程要三十分鐘,走山路還要再花三十分鐘。
我在靈鑑寺旁邊的坡道下方停車,提起包包直直往前邁進。一進入山道就有遮蔭,變得稍
微涼快了一些。
進入樹林後又爬了約二十分鐘的山,正在擦汗的同時,前方突然傳來激烈的腳步聲。
有個血色盡失的少年,踉蹌地從山路趕下來。少年見到我便露出"啊"的表情,雖然想要
停下來,但因煞不住而直接撞上了我。
「喂沒事吧?」
我抱起順勢往後倒下的少年,細看這張被曬得黝黑的臉,估計約十五、十六歲左右。縞製
和服以腰帶繫妥,戴著的青色獵帽也飛落了。和服衣襟上以白線縫有小石川石材的字樣。
「小夥子,你是小石川先生的人嗎?」
少年以被火燒到般的氣勢從我身上跳開 ,仔細一看,他的臉全無血色,雙頰也抽動著。
「我叫鯉城,因為接到小石川先生的聯絡,現在正打算去山莊拜訪,發生什麼事了?」
少年惶恐地點點頭。
「梶......」
「什麼?」
「不好了!老闆和梶先生......」
少年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冷靜點,發生什麼事了?」
「受重傷了!他們都受了重傷!梶先生卡在玻璃窗裡,流了好多血,叫他也沒回應。然後
老闆也在書房裏被男人襲擊,不管怎麼喊他都沒反應,所以、我才想聯絡店裏、非得聯絡
掌櫃不可!」
少年帶著蒼白的臉當場虛脫軟腿。周圍的蟬聲似乎又變得比方才更大了。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利吉,我叫岡部利吉。」
「好,利吉,我再問你一次,梶先生在山莊裏受傷了,小石川先生也失去意識了是嗎?然
後那個襲擊小石川先生的男人又是怎麼回事?」
「他已經不在了,最後還是被他給逃了。但是、不、嗯嗯,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
利吉激烈地搖頭。
看樣子絕對發生了什麼怪事,我扶起利吉,彎下腰正面看著他。
「沒事的!我會立刻趕往梶先生那裏,你就這樣下山去,先聯絡警察,聯繫店裏是之後的
事,可以吧?做得到嗎?」
利吉猶疑了一下,接著微微頷首。
「好!你快去吧!」
我輕推他的背,利吉便有如子彈般往下山路衝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也連忙往山莊趕去。
大約五分鐘後抵達冠木門,然後直接往石子路前進;逐漸嘈雜的蟬鳴聲令我焦躁。
開始傾斜陰翳的斜陽下,那幢山莊毫無變化地巍然矗立在原地。
我正打算向玄關走去,卻猛然呆住了。從書房的窗戶裏,伸出一支沾滿鮮血的手臂。
是梶。
崁入式玻璃窗大面積破裂,從中伸出了梶的頭和右臂。
我想開口說點什麼,終究還是啞口氣言。
破裂玻璃窗的一部分深深刺進梶的脖子,身體有一半被染成蘇芳色(帶紫色調的暗紅色)
空洞的雙目連眨都不眨,半開的嘴裏可見宛若雞頭的舌。試著喊他的名字,但什麼反應也
沒有。
我從腹底感到一陣脫力,靠近梶的屍體;這時順勢地,透過碎裂玻璃窗瞧見了書房裏面的
景象。
有誰倒在裏面。一看到那身材,我馬上就理解正是市藏。
「小石川先生!您沒事吧?」
也沒有反應。我急忙趕回玄關,門是開著的。
忽然,讓人呼吸困難的煙霧襲來,我立刻退出來。
走廊也充滿了薄煙,似乎是裏面的喫茶室裏發生火災。
我用手帕掩住口鼻,穿著鞋子直接進屋。
書房的門半開著,門把也脫落了,掉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或許這是原因;仔細一看,也
有其他金屬物散落。用眼睛巡視周遭,發現對面的客房門把也搖搖欲墜地晃動著。
我大力踹開書房房門。
右手邊的書架陰影處,有個大個子男人倒在那裏。
正欲趨前查看,卻被他悽慘的模樣嚇呆了。
無論是濃厚的鬍子或倒退的髮際線,毫無疑問是市藏沒錯。但是,那張微微傾斜的臉,看
上去跟以往我所認識的市藏有很大不同。其中一側染上赤紫,眼口鼻都腫得分不出原貌。
我的腦海裏,浮現以前刑警時代所見過的某些黑道份子屍體。那些遭到私刑虐殺的男人們
,眼睛被打爛了,顴骨被打碎了,整張臉因內出血而腫得好像要脹破表皮。現在在我眼前
的,跟當時看到的臉一模一樣。
我跪在市藏身邊,伸手觸摸頸部;果然皮膚還留有餘溫,但已經沒有脈搏;腹底湧上一陣
無力感。
就在這段期間,走廊的煙霧也一點一滴地侵入室內,我沒有餘裕想太多,只能強打起精神
,先轉換心情。
我稍微退後一些,簡單扼要地檢查屍體。
第一眼看過去,沒有類似穿刺傷或槍傷之類的傷口;附近地板也沒看到被血污染的痕跡。
忽然,我腦海裏閃過組合會與聯合會的抗爭;難道市藏也跟那些黑道一樣,遭到私刑拷打
?
我站起身來,往卡了梶屍體的玻璃窗過去。
路上好像踩到了什麼,一看鞋底,發現是糾結成一團的綠色膠帶,是封住通風口的東西。
我用手指把膠帶撕下來,丟在屋內角落。
再次確定是梶的屍體。
只有頭和右肩伸出窗外,其他大部分身體都留在室內。是想從頭穿出去嗎?無論如何,我
認為不能不取出屍體;但殘留的玻璃碎片刺進梶的頭和肩膀,無法輕易拉出來。就算想破
壞玻璃,屍體也會卡住,因此搆不著。
煙變得愈來愈濃。
我打算從外面拉出梶的屍體,因此只能抱著市藏的屍體逃出去了。收起手帕,我抓住市藏
的手腕繞到肩後,扛著他站起來,更感受到市藏的屍體連手腕都腫脹不堪。
這時我直接吸進了一口煙,開始激烈地咳嗽,左腕的舊傷痛起來,不堪負荷市藏的重量,
當倒了下去。
額頭撞到了地板,我的視線變成黑與白而閃爍著。
我想再把市藏扛起來,此時敞開的房門對面,突然傳來大片騷動的聲音。
遮掩住口鼻,我朝走廊飛奔出去。
忽然一陣滾燙的熱氣包覆我全身,原來是走廊底部的喫茶室,現在幾乎全被紅蓮般的火焰
吞沒。
紛至沓來的喧囂聲仍未停歇,但是,因火災而瀰漫煙霧的走廊,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我
說不出話來。
停止思考的同時,我明白現在自己唯一該做的事是什麼,就是帶著市藏的屍體逃出去。
打算再踏入書房的那一刻,整棟房子開始發出吱軋聲。
能及時向後跳開簡直是奇蹟,在眼前的,是一口氣燒向天花板的大火。被燒得殘破的天花
板混合粉塵,壓住市藏的屍體。
演變成這樣已無計可施,我在心裏向市藏道歉,拔腿就跑。
接著我屈下腰身,一鼓作氣穿過煙霧向玄關奔去;這時,不停歇的騷動聲中,開始聽見彷
彿念經的聲音。
突然,視線有如漩渦般歪斜,我把肩膀靠在玄關門邊,就這麼倒向地面;左腕再度劇痛起
來。
映在眼前的是傾斜的樹林,想深呼吸新鮮空氣,卻又嗆咳起來。
我雖然想嘗試站起身,但就這麼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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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聽了利吉通報而趕來的警官,以及觀測到山麓冒出濃煙而出動的消防隊,火勢在延燒
之前得已撲滅。
倒在玄關旁的我也是被他們運出來的,等回過神來,人已經躺在八坂的東山醫院病床上。
沒受到什麼重傷,只有輕微的燒傷而已。我的身體本來就很強健,醫師和護理師感動之餘
似乎也嚇到了。
山莊大半都被焚毀,市藏和梶的屍體也被壓在燒落的樑柱下,幾乎燒成炭化狀態。
日後,根據童工的證言確認這兩人確實是同行,利吉的話也刊載在報紙上。詳情被含糊帶
過,據說是當成市藏和梶遭到暴徒襲擊。
另外也有警察把此事當成殺人事件進一步調查的新聞結論。
--
以抹香往香爐的炭捻香後,一抬起臉,就與市藏四目相對。
(註:抹香是沉香或白檀等研製而成的粉末,通常是盛在盤子上,用法與線香不同,有淨
化整間房屋的效果。在日本葬禮中,抹香會和香爐擺在一起,悼念者用右手的大拇指、食
指和中指輕輕捻起抹香,舉到額頭的高度,說"我恭領了"再往旁邊的香爐捻落,之後雙
手合掌並向遺照行一鞠躬禮。)
以光澤白布搭設的靈堂前,遺照中的市藏剛毅地收緊下顎,嘴巴抿成へ字型,居高臨下地
斜睨這邊。
我對那張嚴肅的臉雙手合十,接著向站在一旁並排,應該是家屬的人們點頭致意。穿梭在
絡繹不絕的弔喪客之間,往走廊走去的,應該就是理津吧。
上香結束的客人似乎會被引領至其他房間,走廊上接待人員、童工、送餐女侍等人混雜地
來回奔走。我逆向人流,往玄關出去,向顧鞋的男人取回雪鞋。這段期間,客人源源不斷
地往裏面走去。
這裡是洛西梅津村的小石川宅邸,我也參加了市藏的喪禮。
在無月的夜裡,多虧了從正門到主屋一路排列的篝火,因此有如白晝般明亮。被兩側土堤
包挾的房屋,或許是直面南向的桂川沙洲之故,吹拂臉頰的晚風帶有潮濕的水氣。
絡繹不絕的弔喪客,黑壓壓地聚集在玄關前。我在稍微離得遠一點的角落抽菸,聽著各式
各樣的談話。相對於五十五歲的市藏,理津今年二十八歲,夫妻間有類似親子般的差距。
對理津一見鍾情的市藏,為了追求她付出了大把銀兩。理津是洛北某戶歷史悠久的神社女
兒,而她的姪子,就是已死去的梶。
丟棄菸草,再度向玄關走去。當我正撥開熙來攘往的人群時,走廊上突然出現了我一直在
尋找的那張臉。
「利吉。」
低頭的臉往我這邊看來,察覺到是我的利吉,立刻激烈地左顧右盼。
「鯉城大人,那個時候很感謝您。」
利吉步向我,以嚴肅的表情低頭致意。
「哪裡,我才是多虧有你及時叫警察來才能得救,要是再晚一點,大概就被火舌吞噬而嗚
呼哀哉了。」
我敦促浮現曖昧微笑的利吉,往玄關旁邊靠去。
「你讀過報紙了嗎?那兩人是被暴徒襲擊?」
「呃,是沒錯……」
「木材商組合會嗎?」
利吉的臉僵住了。
「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你沒聽說嗎?我受小石川先生委託,調查跟組合會有關的事。」
「啊啊,是這樣啊。」
利吉以安下心來的表情頷首道。
「想確認一下,為什麼那天小石川先生要帶著你跟梶先生前往鹿谷山莊?」
「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就是打掃完成了,想去看一看罷了。」
「可是我那邊接到了小石川先生從蕪木飯店打來的電話。」
「那是途中繞過去的,共乘車從梅津的店出發沒錯,但有岐阜的熟客來到京都,恰巧就住
在蕪木飯店,所以順道去打聲招呼。之後從那裏出發往山上去,再之後的路就用走的。」
「原來如此,然後呢?」
「老闆在書房工作,梶先生跟我則在庭院整理草木。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梶先生不見了,
想說是不是回到屋裡去,就突然聽見交談的聲音。」
「是小石川先生跟誰在說話嗎?」
「我也這麼認為,想著是不是要做什麼?正打算過去,卻聽見"喀嗆"的玻璃破碎聲,屋
裏則傳來驚呼聲。於是我慌慌張張地往那裏趕過去之後,就看到梶先生渾身是血,從窗戶
伸出頭的樣子。我、雖然大吃一驚,但還是試著問"沒事吧"但沒有任何回答。我太害怕
了,也想起老闆,便馬上登上玄關。之後恰好看見書房的門打開,從裏面竄出一個帶著黑
色面罩的男人。」
「這麼說你沒看見對方的臉?體格如何?」
「我想跟鯉城大人差不多高,肩寬也很寬,是個高個子男人。那傢伙朝我衝撞過來,從玄
關逃出去了。我已經、怕得不得了,也動不了,接著又無意間往書房看進去,就看到倒在
地上的老闆。一靠近老闆,臉看起來被打得好慘,叫他也沒回音。心想無論如何得叫人來
才行,連忙衝到外面去,就遇到鯉城大人了;之後的事,您也知道了。」
利吉用手指甲拭汗,大大地嘆口氣。
「你在的時候,還沒有火災發生嗎?根據報紙的報導,起火點在喫茶室,似乎被人潑灑了
油。」
「沒有,大概是我出去之後,那個男人又回來點火的吧?呃,抱歉……」
利吉眼神閃爍地往後面看。
「因為我還有工作要做,這樣可以了嗎?」
「啊啊抱歉,很有參考價值。」
利吉低頭致意,正準備快步回到裡面去。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利吉有些厭倦地回頭。
「我趕到的時候,書房的門把被取下來了,那個本來就是拿下來的嗎?」
「不是的,是那個蒙面男人衝出來時撞掉的,因為很大力地撞到牆壁。」
「這樣啊。可是,不只是書房的把手,對面的客房門把也掉了,那也是男人幹的嗎?」
利吉明顯狼狽不堪,他目光游移而小聲地說:"我不太清楚"便轉過去背向我。
我目送利吉近乎逃走般的背影,離開了小石川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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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雲重疊了好幾層,今天也是悶熱的天氣。
太陽開始被雲遮蔽的時候,我為了將這一連串事情的報告書,交給身為委託人遺孀的理津
,事先聯繫來訪事宜後,才前往小石川木材。
從位於緊鄰桂川的南町小石川宅邸出發,通過村公所前約三個街區再往北前進,走過靜寂
的長福寺轉角,前方就是小石川木材的店鋪。
到訪事務所的時候,理津還沒有結束前一組會客,接待人員請我先進去稍等。但幾名事務
員一聽到我報上偵探的名號,就投以異樣眼光,在裡面等實在很痛苦。於是我鄭重拒絕,
為了打發時間,決定到整排平屋建成的工廠去瞧瞧。
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柱狀木材堆積成山,屋內也不見人影。走在石地板的腳步聲,迴
盪在亞鉛鋼板建成的屋頂下,消失在角落;室內充滿了新鮮木材的氣味。
工廠正中央有三台附有圓鋸的機械,以有如等待出航的潛艇之姿並列。圓鋸約有孩童張開
的雙臂展寬,即使在昏暗的室內,也因塗了油而閃閃發亮。不管是哪台刀刃,光碰觸到手
指就會裂開的樣子。
地上則是被掃在一起,堆積成白山的大量鋸木屑。我正想避開這團木屑繼續往前,忽然就
從背後被喊了姓名。
光線照入的入口,有兩個人影:理津和站在後方待命的利吉。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是小石川的妻子。」
理津細長的雙眼微瞇,緩緩低頭致意。夏季和服(原文為薄物,指附有裡襯的和服,夏天
穿較為涼快)是青白磁色的上等布料,並繫著沉穩花色的博多帶(指以博多織製成的腰帶
,是高級布料)上了淡妝的臉,只有紅色特別鮮明。利吉以髒污的白上衣扭轉成頭帶繫在
頭上,似乎想避免與我目光交會,頭一直低低的。
「初次見面,我是致電到府上的鯉城,因小石川先生委託了我幾件工作。突然發生了這種
事,向您致上沉痛的哀悼。」
理津露出小小的微笑。
的確很年輕。跟市藏站在一起的話,大概任誰看都不像夫婦。她有張五官端正的臉,但斜
狹的雙眼看上去也有強勢的一面。
「那麼,小石川拜託您的是什麼工作呢?」
理津以理所當然的表情繼續說道。我還以為她會帶我回事務所談,因此有點訝異。
「是的,是關於京都木材商組合會和那棟山莊的事件,我帶了報告書來,但也能向您口頭
說明。」
「不用了。我對那方面的事不太瞭解,如果還有什麼事的話,會請經理代為聯繫。費用的
部分,很抱歉,也會由他跟您接洽。」
「這樣啊,那我明白了。」
蕭瑟的風吹進工廠裏。
「對了,店裏還好嗎?」
「托您的福。現在以經理為中心,總算又忙起來了,畢竟也不能一直休業下去嘛。」
「有什麼關於搜查進展的消息嗎?」
理津搖搖頭道:
「沒有,似乎陷入僵局了呢。說到這個,對了利吉?」
「是的,夫人。」
利吉殷勤地回應,接著面向我這邊。
「警察也追緝了暴徒的行蹤,為什麼就是沒找到山區的目擊者呢?」
「那也沒辦法,對了夫人,能否讓我順便問另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梶先生的喪禮也結束了嗎?若方便的話,也請讓我上個香。」
理津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謝謝您,聽到您這麼說,那孩子也會很欣慰吧。只是那孩子的遺骨已經送往綾部了,靈
堂也在那裏。」
「聽說是夫人這邊的親戚?」
「是的,是姊姊的孩子。那麼鯉城先生,還有別的事嗎?」
理津轉身看似打算結束談話,微微低下頭道。我也戴上帽子,簡單客套後轉身背對工廠。
一邊從田中小徑往南走回頭路,一邊試圖重新回想整起事件。有好幾個推論在腦海中成形
,但無論哪一個,到途中就進行不下去。
經過一段時間的前進,我碰上了土堤。
沿著土堤往東走,彷彿劃開混濁的天空般,從雲層間射下赤帶似的陽光。
我爬上土堤,站在頂端。
寬廣平緩的桂川從眼前流過。搖曳著蘆葦的寬廣沙洲,對面是湍流而過的河面,可見淡綠
色光芒。
吹拂河面的風,冷卻了額頭上的汗水。我取下帽子,搔抓前髮;油膩的汗水與指尖粘纏在
一起。
看看時間,恰好是六點整。若往東北方向的西院村,走路大約需一小時。在那裏吃完晚餐
,接著搭乘嵐山電鐵,再於大宮轉乘市電,約莫九點能抵達岡崎。
那個時候,露木應該還醒著。
--
雕刻著卍型格紋,帶有中華風情的門,對面就是寬廣華美的西洋間。
圍繞中央圓桌,款式豪奢的三腳談話椅,正對著大大開啟的煉瓦暖爐。暖爐左右兩側都有
立燈,跟天花板的吊燈一起將室內照得燈火通明。牆邊的大窗向夜色敞開,現在正緩緩地
吹入微風。
牆壁左右兩邊都有備有梯子,以供整理高處的書架使用;不管哪個書架,都有紅色、黃色
等各色各樣的書籍並排著。
露木坐在那張談話椅上,攤開皮製書籍;身著輕鬆的薄水色家居服搭配縱紋長褲。
在溝呂木帶我進來室內時,露木從書本中抬起臉,"唉呀"地朗聲向我招呼。
「抱歉,沒有事先聯絡就突然來打擾你。」
「沒關係,剛好我也閒得發慌。」
露木嫻靜地闔上書本,示意我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彷彿從沉睡中甦醒般的赤絨地毯,吸附
了我的鞋底,我以墊著腳尖的方式前進才坐到椅子上。
「打退妖怪的事解決了嗎?」
「正是來找你說這事。你知道市藏死了嗎?」
「不,我第一次耳聞。」
露木以指尖輕撫下唇,"嗯嗯"地自語。
「這樣啊,他死了。」
我一邊喝著三季送來的紅茶,一邊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給露木聽。露木倚在扶手輕輕托
腮,完全沒有插嘴提問,僅是靜靜地聽我說。
「你還是一樣喜歡胡來,貿然衝進火場裏,要是發生什麼事該怎麼辦?」
聽我把話全部說完後,露木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才說,也不能放著不管嘛。」
「我是覺得反正人都死了,丟著不管也無所謂,但畢竟是富有責任感的鯉城嘛,我懂。然
後,鯉城對這起事件怎麼想?」
我稍加思考後才開口。
「看起來犯人只像是利吉,但有沒有共犯我就不知道了。無論如何,應該是偷偷潛入山莊
,把市藏和梶殺了,再為了湮滅證據而放火。」
「犯人的來歷呢?」
「是隸屬組合會店家所雇用的人,虐殺聯合會成員的事件。雖然還不能輕易斷言,但市藏
的屍體有被殘暴施虐的痕跡,我認為應該是為了報復。」
「原來如此啊。那麼,鯉城也聽見的那個謎之聲,也是木材商組合會的人弄的囉?」
「正是如此。」
「那豈不是自找麻煩?因為,鯉城被捲入火災的時候,不也聽見了好幾人的聲音?到底是
為了什麼目的?況且,如果真要做到那種程度,就得有一群同夥大老遠特地跑到那個深山
裏,有點滑稽唷。」
我啞口無言。
「不用想得太複雜,你聽好了鯉城,所有事物都必然有它的理由。所以不論像市藏的臉遭
到私刑拷打、梶卡在玻璃窗中、聽到不見人影的怪聲等等,都有理所當然的理由。」
露木站起身來,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厚重的紅色書籍。
「關於鯉城所聽到的謎之聲,在我聽到你描述市藏的死狀後,終於能捕捉到真相。」
露木撥開三季放的茶壺,把書攤在桌子上。
「嗚汪的真身,難道不是這個嗎?」
呈現在書頁上的,是以緻密黑線所描繪的雀蜂解剖圖。
「蜂?」
「山莊位在如意岳的深山處,長久無人使用;因此雀蜂在天花板裏築起巨大的蜂巢也不奇
怪。市藏購入山莊後,進行改建和增建工程時或許就注意到了也不一定,但沒發現也不無
可能。」
「所以那個聲音是?」
「那是對出入山莊的人類氣味、聲音等產生警戒反應,從巢中蜂湧而出的雀蜂振翅聲,在
天花板裏回響導致,所以才會在整棟山莊都聽得到從牆壁穿出來低頻鳴聲。」
露木讓圖鑑就這麼攤開著,再度坐回椅子;我靠在椅子上看著圖鑑裡的圖。
「就算嗚汪的真相是雀蜂,市藏悽慘的屍體也有其他可能。鯉城,就像你認為那是私刑拷
打造成的,可是屍身上那些紫紅色的腫脹不是內出血,而是蜂毒,也就是所謂的"過敏性
休克"」
「過敏……那是什麼?」
「在一九零零年代初期,由名為Charles Robert Richet 的生理學者所發現的一種免疫反
應;曾經接觸過某種抗原的生物,如果再次接觸到相同抗原,極短的時間內就會產生休克
症狀。像是蜜蜂或水母,又或者海葵毒都屬於這種況狀喔。就算毒素沒有達到致死量,身
體還是會牢牢地記憶這種毒,因而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產生腹瀉、嘔吐等等,接著血壓
開始降低,全身也會冒出類似蕁麻疹的疹子。嚴重的話,甚至會產生血壓持續降低到心臟
停止,或是喉嚨內側腫脹導致窒息死亡的情況,就跟物理性呼吸道梗塞一樣呢。」
我想起在書房踩到的綠色膠帶。
「原來如此,如果在天花板裏有蜂巢的話,蜂就是從通風孔的金網穿出來到書房,襲擊了
市藏和梶。」
「又或者,是梶殺了市藏。」
露木直截了當地道。我抬起頭來看他。
「喂,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梶打算謀殺市藏,並偽裝成蜂群攻擊人的意外嗎?這麼想的話也合情合理。」
露木的長腿重新調整了翹腳姿勢,往桌上的圖鑑一瞥。
「可是,市藏屍體所表現的症狀,是蜂毒造成的吧?」
「蜂毒大致上可分為三類:組織胺之類的神經毒、胺基酸和蛋白質,簡直可說是毒物的雞
尾酒呢。那些東西只要透過調配適當的藥劑搭配注射劑就可以了,他不是在藥學校上課嗎
?那樣的話,從研究室的藥庫偷一些出來就好了吧。無論如何,被注射了蜂毒的市藏,被
誘發了休克症狀而暈倒,以你所見到的慘況死去。梶正打算速速進行滅證工作的時候,卻
發生了預想不到的事。」
「是雀蜂嗎?」
「答得好!為了阻擋雀蜂侵入路線而做的通風孔膠帶剝落了,因此雀蜂比梶預想的還早飛
出來。陷入恐慌狀態的梶,不知是失足滑倒了還是怎麼了,整個人卡在窗戶中間,之後的
經過就如你所見的了。」
「可是照你這麼說的話,利吉見到的那個暴徒又是怎麼回事?」
「根本沒有那號人物存在喔。」
「所以利吉他……?」
「是梶的共犯,放火的八成也是利吉吧。因為是梶主動先提議殺害市藏,他才順勢答應,
但是主使者梶已經死了,感到害怕之餘乾脆全部燒了毀屍滅跡。」
露木情不自禁地發出嘆息聲。他花了點時間喝光紅茶,將手伸向茶壺。
「那麼,我傍晚在山莊所聽見的聲響,也是天花板裏的雀蜂振翅聲囉?」
「我想是的,所以梶才會等到傍晚才帶你介紹環境,剛好是雀蜂結束活動的時候。」
「從書房外面偷窺的傢伙又是怎麼回事?」
「八成也是梶唷。市藏死的時候,必須讓別人認為是受到蜂群襲擊才行,因此在那之前一
定要隱藏蜂巢的存在;因為,如果被發現的話,蜂巢一定會被移除。
所以對梶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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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讓你認為聲音是別的因素造成的。
為此才讓你在現場看到別的奇怪人影。」
露木雙手一攤,示意事情到此為止。我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應該跟警方說,但畢竟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性。」
「誰知道呢,也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吧。因為啊,利吉那傢伙,看起來也不是那種有膽識
能一直保持沉默下去的人嘛。」
「這樣啊,但梶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何?」
「梶不是小石川夫人姪子嗎?大概跟那邊有關吧。算了啦,就這麼放手不管就好了。我也
不認為還會留下什麼重大的證據,不是需要鯉城大費周章調查的事。」
「話也不能這麼說吧。」
我機械式地拿起茶杯。
碰到嘴的紅茶,已經徹底冷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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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基於形式上的考量向小石川木材送出請款單;數日後對方送返相應金額的支
票,這樣整件事就結束了。我側面向熟識的刑警說出露木的推理,但也沒聽說有什麼重大
進展。
根據流言,作為領袖的市藏過世之後,木材商聯合會的業者們又慢慢地回歸組合會了,兩
方團體的衝突也隨之煙消雲散。現在的小石川木材緊急由經理代理社長職務,但已經沒了
以往的聲勢,前景似乎也堪慮。於此同時,理津也回到洛北的老家實在太好了。
又過了一陣子,就在我幾乎遺忘這件事的某個午後,我正坐在事務所的桌前閱讀當天的報
紙。在報紙的一隅,刊登了在桂川下游發現某個年輕男性屍體的小篇報導。
原本只想一瞥即過,但我又拉回了目光。那篇報導中出現了認識的名字:屍體是岡部利吉
。
心中湧現與好奇心有些微不同的感情,我猛然抬起頭,正想拿近報紙重新仔細研讀內文時
,牆上的電話響起尖銳的鈴聲。
我拿著報紙站起身去接電話,一接起話筒,在接線生的聲音之後,我正想報上名號,對方
就先開口問道:這裡是鯉城偵探事務所嗎?
是一個焦急迫切的年輕女聲——聽起來像是又有事件要發生了。
我折起報紙收進口袋裏,同時開始聆聽她如千絲萬縷、如泣如訴的傾訴。
第一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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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快樂!!
關於露木對鯉城說話的語氣是很軟很輕飄飄的,語尾助詞很多,因此中文上有盡量呈現出
語氣。
小石川、理津、利吉說的是京都腔;露木是標準腔為主摻了一點京都腔;鯉城就都是標準
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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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9.15.49.29 (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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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推 kevinapo: 吹粉聖誕快樂12/24 22:15
謝謝K大~
2F:推 Takhisis: 哇喔!好棒的聖誕禮物!聖誕快樂^_^12/25 05:06
希望看得開心!
3F:推 wintersail: 推推推12/27 07:11
4F:推 wintersail: 可露良好可愛(舔舔)12/27 07:16
露木可可愛愛~
然後鯉城很像鬼太郎之謎的水木XD
然後師光系列應該快出了
https://i.imgur.com/V4I4Emw.jpg
※ 編輯: kenshin078 (39.9.40.149 臺灣), 12/27/2023 19:04:21
5F:推 wintersail: 太棒啦!! 啊原來叫做可留良(每次都想成可麗露) 12/30 19:16
6F:推 tontontonni: 我覺得你真的要集結成書!! 12/31 20:46
7F:→ tontontonni: 大推! 12/31 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