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auzy (法巫祭)
看板DJ_fightman
標題[創作]靈魂的顏色
時間Fri Aug 13 00:39:59 2004
小時候,從來也不曉得老爸在作什麼工作。
只知道他隨時都有訪客,一談就是一整天過去。
接著就看他進倉庫拿個娃娃,進工作房,兩三天後才看的到他。
念國中開始,稍微會注意一下老爸跟訪客的對談。
可是怎麼聽,也聽不出重點,都是在講一些陳年往事。
反正每次的結果都一樣,講完之後老爸就會埋首在工作房中。
上了高中,同學們開始會比較家世背景。
可自己卻也說不出老爸到底從事什麼工作。
問老媽,老媽也只是笑而不答。
說也奇怪,家中好像沒有缺錢過。
可是老爸一整天都在家,老媽也是主婦而已,難道我們家是有金庫不成?
上了大學之後,我心中的疑惑謎團越滾越大。
於是開始更加注意老爸整天在家都作些什麼。
可是他還是一如往常,談天、說話、工作房。
那工作房裡一定有著蹊蹺。
趁著老爸今天難得出門,偷偷摸摸的跑到工作房。
一看,真是傻眼。
什麼都沒有,就是桌上一堆水彩,跟一個素面的陶瓷娃娃。
這到底是怎樣?
老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緩緩的說。
「等你明年大學畢業,我就跟你好好的說明白。」老爸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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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也沒料到,那是父親這一生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告別式那一天,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
有些大概有一點印象,彷彿以前見過。
但是有更多更多,是我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而他們有個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手上,都握著一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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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出殯完,在家裡整理老爸留下的東西。
在工作房裡,桌面上跟我那一天看到的沒啥兩樣。
一堆水彩,一個素面的陶瓷娃娃。
那娃娃的樣子其實很普通,就像是路邊攤擺的那種,有著一雙大眼睛跟大大的頭。
老媽走了進來,也沒說什麼,拿著娃娃,看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說:
「你一定很納悶,家裡面到底是作什麼的。」
「其實,我們一家大小都是靠這個娃娃養活的。」
「怎麼可能?這娃娃一點都不值錢。」我實在很懷疑。
「那是因為你爸不是在賣娃娃,他是幫人畫出,靈魂的顏色。」
老媽抬起頭,望向我,但是並沒有真正凝視著我,就好像陷入了久遠的時光。
「那一年,我跟你爸因為有了你,所以結了婚。」
「你爸本來家裡是有點錢的,只是父母走的早,所以他沒人管,錢也花得凶。」
「不過,也因為他做人大方豪爽,我才會欣賞他。」
說到這裡,母親的臉上有著少女般的嬌羞。
「你爸自從知道有了你之後,興奮的不得了,直說要打拼一番事業。」
「他也真的不再亂花錢,把剩下的錢拿來跟朋友合夥開公司,打算要好好的努力。」
「他真的很拼,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夠用,白天上班,晚上應酬,回家還要聯絡事情。」
「這樣一直拼了四五年沒有休息過,身子骨大概就是那時候搞壞的。」
說到這,媽嘆了一口氣。
「可惜,他就是太相信朋友了,所以才會被害的一文不名。」
「還記得發生事情前一天,是你幼稚園的懇親會,剛好隔天就是父親節。」
「你們老師要小朋友用這娃娃畫出爸爸的樣子,你也畫了一個,不過卻歪七扭八。」
「可是你爸好開心,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娃娃,於是他一口氣訂了好幾箱,
說是要你天天畫一個給他。」
「沒想到,你爸最要好的好朋友,也是公司的合夥人,隔天就帶著所有錢捲款潛逃。」
「你爸奮鬥了這麼久的事業,在一夜之間成空,對他來說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他坐在家裡整整三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門口鈴聲大作,你爸抱著一絲希望去開門,看會不會是那朋友跟他開玩笑,
或是良心發現,回來跟他認錯。」
「結果,是送娃娃過來的工人。」
「你爸好生氣,打開了箱子就一個一個娃娃拿起來砸,砸到手都流血了,
我也不攔他,就讓他砸,有個情緒的宣洩總是比較好。」
「可是你爸突然停下來,我以為是砸完一箱了,結果不是。」
「是你,在旁邊拿著水彩,邊哭邊用紅色水彩筆塗著一個破一半的娃娃,
塗的整個娃娃都滿了也不停手,不斷的塗、不停的塗...」
「於是你爸問你:『你在畫什麼?』,你回他說,『生氣的爸爸,好可怕。』」
「『本來白色的爸爸變的好紅好紅,所以我只好一直塗一直塗。』」
「你爸聽了這些話,愣了一下,也不砸娃娃了,就默默的走回房裡去。」
「過了兩個月,家裡快斷炊了,你爸卻還是整天拿著那個破娃娃,就這樣看一整天。」
「這時傳來消息說,當初捲款潛逃的那個人,被公司員工找到了。」
「公司的員工用押的把他押到家裡來,那傢伙倒也硬骨頭,被痛打了一頓,
連聲痛都沒哼,然後大家都等著你爸開口,看他要怎麼處置。」
「你爸卻拿出一個娃娃,對著合夥人說:『這是本來的你。』
接著用水彩筆把娃娃塗的全身黑,丟給了那合夥人,就回房了。」
「大夥面面相覷,也搞不懂什麼意思,可是那合夥人卻一直盯著那娃娃,
像是中了邪一樣的,接著就放聲大哭,跪著跟大家磕頭認錯。」
「雖然說錢是拿不回來了,但是你爸這一招畫娃娃的事蹟卻就此傳開了。」
「過一個禮拜,也不知道怎麼傳的,來了一個黑道大哥,帶了十來個小弟來家裡。」
「說是要看看你爸的娃娃有多大本事,可以讓一個人當場痛哭流涕懺悔認錯。」
「你爸也沒什麼表情,拿出了一個娃娃,跟他說:『這是本來的你。』
然後去廁所拉了泡屎,把屎端出來,塗在娃娃身上,然後說:『這是現在的你。』」
「大哥是還沈得住氣,旁邊的小弟可是把槍都掏出來對著你爸的頭了。」
「你爸還是沒什麼表情,盯著大哥,把娃娃身上的屎用水沖乾淨,
然後把水彩筆交到那個大哥的手上。」
「你爸跟大哥說:『雖然味道一時沖不掉,不過至少乾淨了,可以開始畫了。』」
「那黑道大哥握著水彩筆,半天不吭聲,可是那些小弟的槍,
還亮晃晃的在那對著你爸的頭呢!」
「我只能抱著還是孩子的你,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過了良久,那黑道大哥動了一下,旁邊有一個小弟太嫩,嚇了一跳,
不小心扣了扳機,還好是打在牆上。」
「那黑道大哥叫小弟們把槍收一收,要他們先回去,接下來,那位黑道大哥留下來,
在家裡待了整整兩天才把娃娃畫好。」
「臨走之前,那個大哥叫了小弟拿了一疊現金來放在桌上,大概有一百萬吧,
說是畫這個娃娃的工本費。」
「事後聽說那一位大哥就金盆洗手,脫離江湖了。」
「經過這件事情,一傳十,十傳百,還有人說你爸是通靈,
總之越來越多人上門要求你爸幫他畫娃娃,而你爸也是來者不拒,
只有一個原則,一次只見一個人。」
「只要有人上門,你爸就陪他聊天,其實也不算是聊天,因為你爸就是專心的聽,
聽那個人的故事,聽那個人的心聲,聽完就會去工作房畫一個娃娃送給他。」
「他從不收費,但是每個人收到娃娃之後,通常都會再回來致意。」
「有的會放錢,有的會帶禮物來,也有人來了就對你爸直掉眼淚。」
「有一個老爺爺,來的時候推著輪椅,一副快要斷氣的樣子,
等他講完他的故事,收到了娃娃之後好不開心,
隔天早上家人發現他就這樣帶著笑容、握著娃娃,過世了。」
「所以從小到大那些來家裡的人都是來求娃娃的?」我聽了這麼久,終於沈不住氣。
「對,你沒看到告別式上大家都拿著娃娃嗎?」媽輕輕的回答我。
「其實我也不記得你爸有幫這麼多人畫過娃娃,不過看到這些人,
我想你應該為你有這樣的一個父親感到驕傲。」
「那老爸自己呢?他這一生都在幫別人畫娃娃,難道沒想過為自己畫一個嗎?」
「老爸又有沒有為媽畫過娃娃?」
我現在心裡面充滿著說不出且無法形容的強烈情緒。
「他啊,就是這樣木頭人一個,我想大概是沒有吧。」
我聽得出母親語氣中藏不住的一絲遺憾
我覺得在一瞬間,那種強烈的情緒像是大浪一樣讓我滅頂,我突然好氣好氣,
為什麼父親可以為了外人犧牲奉獻,卻不懂得為母親或是自己畫一個娃娃!
看著桌上那一個娃娃,他正在用大大的眼神對我笑著,像是用嘲諷的笑容對我示威,
嗆說自己才是最得到父親最多關愛的人,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捉起娃娃丟到牆上。
「幹!!」
隨著我的咒罵,那娃娃變成了碎片。
「你在作什麼!!」媽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
我也有點恢復冷靜,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的衝動,於是藉口說要整理倉庫,
飛也似的逃離開工作房跟母親的眼光。
到了倉庫,其實也沒其他東西,只剩下一個紙箱,應該是裝娃娃的吧。
我吸一口氣,準備把紙箱搬起來,沒想到出乎意外的輕。
打開紙箱一看,裡面只有兩個娃娃,一個好的,一個破的。
好的那一個,水彩畫的歪七扭八,都已經有點剝落了。
破的那一個,全身塗滿了紅色...
箱子裡面還有一封信,打開來看,裡面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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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家人:
當你們看到這一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其實剛剛才知道,我的癌症已經到了末期,醫生說我最多也只剩下
三個月的時間,雖然不大可能,但是總是希望能等到孩子大學畢業
之後再走,不過,也就隨緣吧。
回首此生,因為娃娃而結識了不少朋友,也因為這娃娃,讓家裡得
以維持生計,不過我,早已厭倦畫這些娃娃。
心中早已下了決定,當我把這些剩下的娃娃都畫完,就封筆不畫,
要多留一點時間陪老婆小孩,否則才一眨眼,兒子就已經從幼稚園
變成大學要畢業,再畫下去,只怕我都要認不出孫子來呢。
只嘆造化弄人,老天爺給我的時間是這麼的短,正當我畫完了最後
一個娃娃,覺得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卻發現已經是癌症第四期。
當初只是一個無言的抗議,卻被大家神化成一種傳說,還說我會通
靈還是神仙來的,想想也真是好笑,其實我也不過就是聽別人說說
心裡話而已,娃娃也就只是盡量用顏色畫出那個人的感覺,並沒有
什麼大不了的秘訣。
我想,真正的問題是,大家都太寂寞,找不到人聽他說。
也好,即使是偽善,仍然有著善的成分在,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最後只想跟你們說,我很愛你們,桌上那個沒上色的娃娃是你們在
我心中的模樣,代表著永遠的純真與善良。這樣即使我在工作的時
候,你們仍然是在我身邊,陪著我一起度過無數的寒暑晨昏。
老婆,我這一生因為遇見了你而迷途知返,你永遠是我的心肝。
兒子,很遺憾沒能讓你多瞭解一下老爸,只願我在你心中不再是那
個破碎的紅魔鬼而是慈祥的老爸。
多照顧你媽,接下來的日子你們要多扶持,要堅強,如果有靈魂,
我在天上一定會好好守候在你們身旁,多多保重自己。
父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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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一封信,眼淚一直掉個不停。
跑回工作房,看到老媽正在掃被我摔壞那娃娃的碎片,
心中充滿著懊悔,為了衝動的行為後悔不已。
「怎麼啦?剛剛其實也沒什麼,下次別這麼衝動就是了,其實我知道,
你爸走了對你來說是個很重大的打擊,但是你要...」
老媽看到我眼眶泛紅,於是安慰我,我搖搖頭,把信拿給老媽看。
老媽看了信,一言不發的坐下來,過了很久很久,才抬頭對我說。
「你爸就是這樣,什麼話都放在心裡不說,但是他不說,我也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思念的眼淚化成了雨,滋潤了在我們母子眼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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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有人按門鈴。
我收拾情緒,打開門一看,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婦人,臉上有著害羞的神情。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客氣的問。
「我從南部上來,聽朋友說,這裡有一位師傅會幫人畫有他自己靈魂的顏色的娃娃...」
「...........」我沈默了好一會兒。
婦人看我不說話,也不好意思的轉身就要離開,當我看到她的背影走下樓梯時,
發現婦人腿上有著好幾道傷痕,於是我叫住婦人。
「不好意思,您為什麼想要這樣的娃娃呢?」
「因為現在覺得人生很苦,所以我想知道我自己的靈魂是什麼顏色。」
「如果可以知道自己靈魂的顏色,這樣去死也就沒有遺憾了吧。」
婦人轉過頭來,淡淡的說。
我端詳著婦人的臉,心裡面想起父親信中的一段話。
真正的問題是,大家都太寂寞,找不到人聽他說。
即使是偽善,仍然有著善的成分在。
於是我打開了門,跟婦人說。
「歡迎光臨,請進來坐,我們可以先聊聊再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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