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第一帖是高寵的鬼魂在對牛皋說話。第二帖是岳飛的獨白。第三 帖是牛皋對高寵的表白。 說岳三帖 【陳克華】 牛皋 ……且說牛皋一馬跑至營前，有小番上來擋路，被他一掃一揮，那些 小番好像西瓜般的滾去。直至高竿前，拔出劍來只一劍，將繩割斷。 那尸首墜下地來，牛皋抱住一看，大叫一聲，翻身跌落馬下…… (《 說岳全傳》) 你於是抱著我的屍體哭昏了過去。好幾次。醒後便罔顧死活衝入了金 營，胡亂砍殺一通。我知道你是一心求死的，在知道了我的死訊之後 。想當初我也不過想向你劫些糧草，好在山林逍遙度日。沒想到是你 ，結束了我綠林裡的快活日子，還叫我這一身金盔金甲，超人武功， 過人膂力，都投效了宋營。什麼忠啊孝啊我從來不懂，大哥，什麼國 啊家啊更干我何事？不過我天生這一身曠世武功，卻因為遇見你而才 有了意義。從小我便覺出我的不群，而這個世界啊，畢竟是屬於庸人 與弱者的，早沒有了父母的我更早早體會了庸人與弱者的殘酷與無情 ，我只有投身山寨，過著靠打劫庸人與弱者為生，這樣的生活多麼快 意又輕而易舉呵！但是你不同，大哥，是你告訴了我生命的另一種可 能，雖然，我打心底知道這可能有多麼渺茫！而我甚至還不能確定， 我要不要接受這一種可能。那些什麼忠肝義膽，什麼國仇家恨，在我 看來不過是弱者欺騙弱者的道德，要打要殺，提槍上馬便是，哪來這 麼多理由、這麼多排場、這麼多講究？而我終究是為了你呵，大哥， 才踏入了岳家軍的營地，接受了護旗這份鳥差事。當我終究壓抑不住 隻身殺入了金營，連挑了他十一座鐵滑車，大哥，我隱約才明白了這 才是我，第一次知道了這人間從不終止的打打殺殺，原本就圖的只是 一份痛快，而你，你的人，你的心，才是我人世間快意恩仇之外的， 另一種可能………大哥，直到鐵滑車從我身上輾過的那一瞬，我心中 自始至終都是沒有怨的。因為我知道，只有在這無比矯健的肢體的粉 碎撕裂中，我才完成了生命中的這種可能。 岳飛 ……不道那高寵想道︰「元帥與兀朮交戰，沒有幾個回合，為何即便 回山？必是這個兀朮武藝高強，待我去試試，看是如何？」便對張奎 道︰「張哥，代我把這旗掌一掌。」張奎拿旗在手，高寵上馬掄槍， 往旁邊下山來。兀朮正衝上山來，劈頭撞見。高寵劈面一槍，兀朮抬 斧招架。誰知槍重，招架不住，把頭一低，被高寵把槍一拎，髮斷冠 墜，嚇得兀朮魂不附體，回馬就走。(《說岳全傳》) 自從高寵被牛皋領進了宋營，我便前所未有地猶豫了。看牛皋自從識 得了高寵，那副神采奕奕、整個人都活過來了的模樣，我便絲毫不懷 疑高寵的能耐。而高寵的身手不必說了，我明眼人一看，便知岳家軍 裡該沒有一個人會是他的對手。但我究竟為何而竟心煩意亂了呢？我 不是應該和牛皋一般表現出一副深慶得人的喜悅？尤其在此戰事陷入 膠著、正需大舉用人之際？為什麼？看高寵一身金色盔甲，一臉睥睨 神色，一副心高氣傲、桀驁不馴的架式，哪裡會把我的軍紀如山放在 眼裡？那言行舉止雖還不離規矩，但究竟仍難脫江湖習氣，日子久了 ，怕不帶壞了我精心訓練的好一班子弟兵？而牛皋，我多年來的心腹 愛將，牛皋竟失了魂似地，事事先求高寵的好，還沾沾自喜，央我破 例讓他們共寢一室！我便就這樣拱手讓高寵輕易立下戰功，為宋室寫 下歷史，又搶走我最心愛的一員勇將？不，我好歹得先折磨羞辱他一 番，挫一挫他的銳氣！就讓他先在陣仗最尾巴守護宋軍大旗好了，名 義上好聽，實際上無甚大用，更絕對無立功用武之地，而我在前鋒且 先佯敗一回，看他不抱著大旗氣翻急死才怪。而牛皋啊牛皋，我心愛 的小兄弟，莫怪我待高寵太薄，而是你待他太情深義重，而在這軍紀 高過一切的營裡，我身為統率的將領，必須為此做出一些小小的平衡 。只是在我心中最深處，我也怕說服不了自己。原諒我的猶豫吧。我 ，並不如你心中所效忠的那個岳飛，那麼完美…… 高寵 ……不一時軍士來報︰「有一將在營前，聲聲要老爺送糧草。」牛皋 大怒，同了鄭懷、張奎出營。看那後生生得身長八尺，頭戴金盔，身 穿金甲，坐下青鬃馬，手提一杆鏨金虎頭槍，見了牛皋便喝道︰「你 可就是牛皋麼？」牛皋道︰「老爺便是！你是什麼人？敢來阻我糧草 ？」……那將下馬道︰「小將……姓高名寵。……」牛皋大喜，叫聲 ︰「好兄弟！你既有這般本事，就作我哥哥也好，何不早說！」(《 說岳全傳》)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竟在高寵那騎馬迎面而來的身影背後，看 到了光。我從來未曾看見過的神聖而柔和的光，灑在他金色的盔甲上 ，照亮了他的臉，他的髮髭，他的表情是那樣的堅定和勇敢，彷彿連 天空也被他整個照亮了。是因為他那一身不世出的好武藝呢，還是他 那英氣逼人的昂然八尺之軀？我茫然了。我們只是坐下來，兩個亂世 中的孩子似的坐下來，眼中只有亂世中的彼此，手牽著手如樹根盤結 。我只知道他愛我，而我呢？對於別人對我的好，我一向是十倍百倍 奉還的。因此除了高寵，還有很多很多人也愛我。而高寵，除了那絕 世武功，那絕對自信，我還在他那副厚重盔甲的面具下，發現了他那 無羈自由的一面。是的，大宋的江山在他眼中，不如一片秋紅的葉子 美好，蓋世功名於他，也遠抵不過一罈好酒帶來的一場痛醉。這樣的 快意人生，如此的灑脫出塵，令半生戎馬、勞碌沙場而僥倖不死的中 年的我，突然有了此生虛度的感慨。來吧，高寵，跟隨我投效岳飛旗 下，多殺他個幾名金兵也好！除了打劫官兵糧草，你的生命原還可以 做得更多……而還有什麼比沙場上並肩殺敵更能見證我們的愛？…… 而且，這樣的愛隨時是和受傷、奮不顧身、痛楚以及死亡綁在一起的 。一如我們在每一次意識到我們的愛時，都希望能在下一秒鐘一起死 去。不是嗎？走，讓我們一起殺敵去，你說，好不好？ 【2005/06/03 聯合報】 ＠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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