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我媽從拿了那本英文文法書之後，就真的讀了起來。 有時我去看她，發現她坐在向陽的書桌前，戴著老花眼鏡，握著鉛筆，伏案讀書。 我是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性格，因此問我妹：妳覺得媽媽這種熱度會持續多久？ 我們兩個打了一次賭，我覺得三個月，我妹更狠，她說：「呵呵，頂多三個禮拜。」 但因為我倆都很忙，不知不覺半年過去、八個月過去， 大概一年左右，我媽突然跟我說：「我想要上網聊天。」 我說：「那妳就上網啊。」 她說：「怎樣才能讓人聽得見我說話？」 我說：「聊天用鍵盤打字就好啦！」 我媽說：「要用講的啦！我要練習英文對話。」 我說：「……不是送妳英文學習錄音帶了嗎？」 我媽嗤之以鼻的說：「切，那什麼垃圾！聽那種狗屁東西，誰能增進對話能力？」 我說：「……賴、賴世雄？」 但在老媽的要求下，我幫她買了一個耳麥和網路攝影機， 還為她加裝了skype（那是msn和skype尚未合併的時代）， 然後在一陣雞飛狗跳後，終於讓她理解怎麼使用。 我問我媽：「妳要跟誰對話？」 我媽說：「我看聯合報上說，有一個國際的交友網站。每個月只要匯款給它50元， 就可以在上頭跟人聊天。」 我說：「……國際詐騙集團嗎？妳別用！」 我媽說：「聯合報有報導啊，沒問題的啦！」 我說：「聯合報說的狗屁能相信嗎？」 我們這個年代的人，習慣對於所有眼前的事物都抱持懷疑，但家母不一樣， 她是那種對電視新聞、報紙報導深信不疑的人，而且分不清楚什麼是廣告什麼是新聞。 雖然我一直喊「不要用」，但她還是匯了錢給對方， 好在那個網站本質還算正常（我真的不記得那個網站叫什麼名字了），並沒有詐騙。 那個網站有幾個語言介面，日文、英文，和一半的中文， 沒什麼銀髮專區，但各個年齡層的人都有。 我要是沒記錯，第一次開會員要三百元，之後每月五十元會費， 你可以在網路上看對方的自我介紹，如果有興趣，就在對方的留言板上留話。 交會費的人，可以主動呼喚對方聊天， 如果後面不繳錢也沒關係，還是能留言、閱讀留言，但不能主動呼喚對方聊天。 我媽很快就開始跟人聊起天來，而且和所有剛碰觸網路的年輕人一樣， 沈迷在網路中不可自拔。 根據我妹的說法是：「總是晝伏夜出，半夜不睡覺，每天晚上都跟人家聊天到凌晨， 有沒有人能來控制一下歐巴桑的生活作息啊？」 我說：「她真的有跟誰聊天嗎？」 我妹說：「總天別人說，她就是I、I……you、you、you，還有尷尬的呵呵呵。」 我馬上放心了。 「喔，那就是三分鐘熱度罷了，她沒辦法跟人溝通，很快就會覺得無聊啦。」 我預估頂多繳個五百元，她就沒興致了。 這樣也好，也算是開個洋葷。快六十歲的人了，也沈迷過一陣網路，不枉人生。 但我低估了家母的能力。 我怎麼低估呢？ 還記得我說，最早我們去紐澳玩時，在飛機上，我讓我媽點一杯可樂。 我媽張口就對空少說：「卡拉～」然後做一個喝東西的手勢。 對方立刻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送上可樂。 但我想了很久，就不明白我媽怎麼能把可樂唸成「卡拉」。 我媽還理直氣壯的說：「它就叫卡拉啊！」 我說：「妳能念一下椅子的英文嗎？」 我媽說：「切（ㄑㄧㄝ）耳（ㄦˇ）。妳是笨蛋嗎，連椅子的英文都不會講？」 我從那之後就對我媽的英文程度相當鄙夷。我覺得，她發音不標準成這樣，怎麼敢說？ 但後來我發現，我媽就是一顆傻膽。 她完全不會覺得自己講話不標準，也不覺得羞恥。 她的理論是這樣的：「我當然英文不好，因為我講中文啊！我要是英文講得很好， 還學什麼英文！我講不好，別人笑什麼？他們當然得讓我啦！我是外國人啊！」 那時我完全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我還跟我妹笑著打賭，看老媽能撐多久。 大概又過半年後，有一天，我媽突然跟我報告： 「我的外國朋友說，我的英文已經講得不壞了。」 我哈哈大笑說：「真的啊，哪裡來的朋友？」 我媽說：「我在網站上認識了兩個澳洲朋友。不過我們只能做朋友，沒有戲唱。」 我說：「……什麼意思？」 我媽說：「我問他們要不要娶我，他們說不。」 我說：「……妳問他們什麼？？？」 我媽說：「我問他們要不要結婚啊？我想要嫁到澳洲去。 以前我不是說過嘛，澳洲很漂亮，我老了想要住到澳洲去。」 我說：「但妳問人家要不要結婚？」 我媽說：「對啊，早點問，比較好。」 我說：「……妳認識對方很久嗎？妳看過人家嗎？妳怎麼敢問這種問題？」 我媽說：「我給他我的照片，他也給我看他的照片。 我大概聊了兩次，感覺不錯，就會問他，你想不想娶我？」 我覺得我心臟都快休克了，我說：「媽，妳怎麼可以這樣？這麼……不矜持？」 我媽說：「你們年輕人才矜持，矜持值幾毛錢？我們這把年紀，都不知道明天在哪裡， 做什麼事情都要快，快刀斬亂麻。」 我說：「但他們拒絕妳啦！」 我媽說：「對啊，但他們都說可以陪我練英語對話。」 我說：「你們都聊什麼？」 我媽說：「聊天氣啊，聊食物啊，聊生活啊，聊工作啊……」 我說：「他們拒絕了妳，妳怎麼還願意跟他們聊天？」 我媽說：「被拒絕是很正常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一起走後半生啊。 我們不能結婚，但可以當朋友啊。妳為什麼老是在意這種小事。」 我很窘的說：「我也不知道……」 回過頭去我跟我妹說：「媽說她朋友覺得她英文對話練得有水準。」 我妹也偷偷跟我說：「她好像真的練了點什麼，我每次晚上聽見她呱啦呱啦，講不完。」 我說：「妳聽得懂她講什麼嗎？該不會都是i am fine,thank you, and you？」 我妹說：「好像不只是這些。」 幾個月後有一次我去我媽家吃午飯，飯菜上桌，我們正要開吃， 忽然聽見書桌那邊，電腦傳來「叮咚～」，我媽湊過去看了一眼，對我說： 「我的朋友很久不見，他上來了，我得跟他講兩句，妳先吃。」 我說行哪，於是關了電視，一邊吃飯一邊聽我媽跟人家對話。 我說真的，在那之前，我都抱持著「看妳能玩出什麼花招來」的看好戲心態， 但那天下午我完全改觀了一切。 他們兩個在講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在我聽來就是一連串呱啦呱啦呱啦呱啦，然後哈哈大笑，又呱啦呱啦呱啦呱啦！ 我承認我是中文系畢業，英文能力極差， 但我媽的程度顯然流暢到絕對超越要一杯「卡拉」的程度了。 他們講了半小時，對方下線，我媽回到餐桌上。 這時候我的態度已經從輕蔑轉而為敬畏。 我問她：「那是妳朋友啊？」 我媽說：「對啊，住在雪梨。他兩週沒上線了，我一直很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說：「喔，那他怎麼了？」 我媽說：「他說他住院開了個攝護腺手術，原本只住院一個禮拜，所以沒跟我講。 但因為術後他膀胱發炎，所以發燒，醫院要他多住一個星期，真的好可憐喔。」 我說：「……那妳跟他說什麼？」 我媽說：「我跟他說，澳洲的醫院怎麼這樣呢？在台灣，健保規定，開刀之後， 如果幾個小時沒有排尿，醫院就會幫我裝尿管，所以不太會有發炎的狀況出現。」 我說：「……妳確定你們是在說這些？」 我媽說：「不然呢？」 我說：「妳是不是在腦補對話啊？那妳能不能說一下，尿管的英文是什麼？？？」 我媽從那之後，英語對話能力就甩開我一百個馬身，一路遙遙領先了。 但隨著我媽英語能力突飛猛進，她認識更多外國人， 很快的，就碰上國際詐騙集團了。 喔，這又是下集預告～ --- （04.11新增）實在是因為社群轉貼把大家都連結到批踢踢上， 我很難時時上線處理BBS信件， 所以就麻煩大家，去我新做的粉絲頁吧。 https://www.facebook.com/linwings.time/ 《我媽的異國婚姻 - 隱時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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