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慢地跑了起來。 　　 暗暗長路，沒有半個人，只有我和回憶賽跑的痕跡。 　　雨點斗大而筆直地墜落，打得我有點生疼。 　　 黑暗中我看不見我的影子，突然間只剩一個人的感覺令我害怕，雨中，一個人格外單 薄。 　　「喂──有人嗎？」我向著黑路遠方，大喊。 　　「喂──」我又喊。 　　連個回音也沒有，真的只剩我一個人。 　　 跑步的速度漸緩、漸慢，成了走路，我拉了拉衣服，細碎的水珠抖落。 　　踅到了路的盡頭，我踢到了什麼東西，彎身一看，許多陌生的碑銘，佇立著。 　　我蹲下，與一方墓碑相對，沉默。 　　我手摸上那個我熟悉的名字。 　　 突然火燒了起來，一瞬間場景物換星移，「沒時間了。」小哥看了一眼懷中的人，喃 喃地說。 　　我張啞著喉嚨，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墓碑消失無蹤，而小哥似近忽遠，我追著，我伸 出手，卻什麼都抓不住，往前一撲，卻穿透小哥的身子。 　　『你們兩個，遲早有另一個被另一個害死。』盤馬老爹的話突然在我腦中響起，眼底 泛起一陣濕熱的火紅。 　　「吳家小少爺，我就子揚這麼一個兒子，若不是認識你，知道有盜墓這行業……」老 癢的母親站在小哥旁，幽幽地朝我說了這麼一句，那到底是責備。 　　周遭天旋地轉，焰一般的火麒麟撕咬著這一切，明明應該是要覺得滾燙，然而我只覺 得遍體生寒，幾乎無法說話。 　　我看見張起靈突然出現在火焰的那一端，懷中抱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胸口一陣刺痛，我急，拔腿狂奔，嘴裡喊著張起靈，但人始終沒有回頭。 　　我到底在追求什麼？ 　　追一個不會回頭的男人。 　　我笑了，突然一切如鏡般的破碎，小哥裂成片片，片片扎進我胸膛、手心底，但我什 麼都抓不住，火焰燒著我的手，眼前一片火海。 　　「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吳邪，你不覺得你很奇怪？你救不了我，又跟在我後頭做什 麼？」回音繞在黑暗中，久久不散。 　　我想吼著，小哥你他娘的說這話什麼意思？！但我一瞬間發不出聲音，喉嚨被緊扼著 ，胸腹像被重捶過，我張嘴想吐，肚子一收縮，人也就這麼爆咳醒來。 　　天還黑著，冰冰濕濕的，我知道自己又是滿臉淚痕。 　　 　　從他離開的那一天起，十幾天了，我幾乎每天都做這個夢，每晚，我都要追他一次， 每次，他都像看不見我一般，影像碎在火裡，每個擁抱每個觸碰都不屬於我，追逐換不回 小哥，眼淚更燙不著他半根毛。 　　用力的揉著眼睛，我知道自己一直搖擺在焦急和絕望的情緒間，有些害怕起來──我 害怕他消失，而我無能為力，說過自己會發現，但事實證明不是這麼回事。 　　 　　我抖著手，坐在床上抽出一根菸，用力地滑動了火石，啪一聲火星飛起將菸點燃。 　　我曾經期盼過，是否我追的越深，就能越靠近他一些？但每晚每次，我依舊徘徊在黑 暗中，一個人笑著，等待，下一次的夢境來臨。 　　張起靈，為什麼我永遠等不到你？ 　　 　　有時候時間許可，我會緩緩的想起這相處的三年，他曾經看過什麼，我曾經說過什麼 ，然後我們一起做過什麼。 　　有時，想著想著，我便會笑，中午那位張姓九級生活殘障把米添洗衣精搓，晚上就鬧 氣只啃壓縮餅乾；有時，念著念著，我鼻頭又酸，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餅乾帶得夠 不夠？ 　　我和悶油瓶花了太多時間在等待上，大多數是我在等他。 　　也許他從來沒等過我。 　　畢竟他連一句「喜歡」也沒對我說過。 　　 　　時間變得漫長沒有意義。 　　我試著想過悶油瓶的世界，所謂的不老，其實只是讓他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裡時刻 獨立。一個人在出生後卻無法面對死亡。 　　漫長的時間裡獨身的存在，讓他只能選擇忽略掉生命裡大部份繁盛而愉悅的細節，他 觀察人群，卻又與人群時刻保持距離，不老讓他長期面對自己的內心，而格盤又讓悶油瓶 更加惴惴不安。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不斷被擦拭的過程，不知何時又會被還原成一個空格。 　　他找不到自己，只能不斷找著自己和這世界的連繫。 　　即使面對著內省和想像，和我們跟他說過的故事，他還是猶如黑暗漫長的隧道，看不 到盡頭。 　　不老讓時間變得寂靜漫長，卻沒有邊際沒有底限。 　　而我不過等了悶油瓶這十幾天，我卻恍惚像過了幾世。 　　我想，悶油瓶他一直都是如此，雖然也許不論發生什麼他都會接受現實，永遠也只是 默默地，從不大驚小怪。 　　但那不表示他會留下來，會受的了。 　　他只是在等待時機。 　　 　　我煩躁的用手指扒過頭，狠狠的抓過幾回。口乾舌燥，胡思亂想的猜測像一團泥巴， 濕濘濘地掛在腦子裡，再次把自己摔進床，眼睛一閉上過去的事情又浮現。 　　我把從前的事情拿出來想一想，又放回去。有時候覺得頭很重，可能，就是放太多過 去的事情吧。 　　也想找個時間把廢棄的、過期的拿去丟掉，但是記憶這東西也真夠邪門。 　　你越想緊緊攢著不放，記憶越是從指縫溜走，像沙子一樣。 　　悶油瓶也是這樣嗎？ 　　我抱住頭，怕就這樣，怕自己，在回想的坡道上奔騰成一抹幽忽的白影。 　　害怕，佈滿孤寂的氛圍。 　　這下子沒法子睡了，我下床抖掉衣服上的菸灰，這才發現睡衣上已經被菸灰燙出兩個 小洞來。 　　即使從現在開始，我一人獨自，我應該，也能慢慢的過著簡單的生活，因為我原本也 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只是這三年我經歷了許多事，浪尖上、地獄似、粗碗一樣，光怪陸離，黑黑白白，生 命中多個不小頂大的悶油瓶，我實在沒幾成把握。 　　我有些明白了，人生如酒，有些人是酒在喝人，有些人是人在喝酒，有些人是讓酒喝 酒，而人喝人自己。我看著床前半打的空瓶，腦袋清醒，但是胸口極痛。 　　暗夜一個人靠在陽台上，我想著小哥的事情，他一生中究竟要面對幾場命運碾轉的玩 笑，人事坎坷的旅程？ 　　忽然有不能忍抑的悲傷，紅色眼眶釋放出更多越獄的逃犯，眼淚像場革命，洶湧暴發 ，胸口一悶，又是咳到無法無天，兩眼昏花。 　　我忍不住蹲下來，想緩和一下情緒。 　　將最後半瓶往嘴裡倒去後就將罐子往牆角一丟，我抹了一下臉，看著半夜四點的杭州 。從這角度看不見西湖，一片烏黑，最亮的燈估計離這也有幾里外，當真一片寂靜。 　　極冷，昏暗中還聽得見我牙齒一片磕擊的聲音。 　　我微微一笑，也許悶油瓶現在正在某個斗裡，一邊啃著壓縮餅乾，一邊戒備著，或是 單純的望天。 　　 　　我有點想他，但心情十分複雜。 　　尤其晚上醒來時，偌大的雙人床只剩一個人的溫度，那股怨婦的酸嗆得我直皺眉，心 裡面那個酸啊，我一想就來氣。 　　老子堂堂一個吳家小三爺為什麼非得拿張熱臉去貼個男人的悶屁股？！ 　　菸有些燙手，我狠狠地捻熄了它。 　　想我吳邪光棍一生響噹噹一生，最後竟然栽在那只悶油瓶子裡，說再怎麼不服氣── 我還是成天追在他屁股後面跑……說到底，心裡面還是認了這人，說我如何生氣，在一見 到他還是不忍心抽他幾句。 　　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的人？而且那貨還是個男人呢，我又點燃了菸，看著冉冉灰霧， 想也想不透。 　　坐在地板上，冷冷的溫度貼著我，什麼事也不做。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忽然想 起，有一次，悶油瓶抓著我的手，突然說了聲很漂亮。 　　 　　這幾天過得空白。 　　你獨留了記憶給我，而當我一個人懷抱著記憶走在路上，聽見任何和你相似的聲音我 都會回頭。 　　然後，一個人，繼續，走了好久。 　　但有時候我以為我還留有記憶，這樣小心翼翼地懷抱著，就不會把你忘記。可是在夜 裡，我蜷坐在地板上，才發現我擁抱的是一個虛空，我與空虛互擁。 　　擁有空虛，所以在擁有的過程不斷失去。 　　 　　如果感情能度量，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但情感不是股氣也不是股水，向來難以度量，你說你愛我八十分而我只愛你七十九分 ，不行，這不成，你得我多愛我兩分回來。我今天睡前看的電視就在演這，後來男的不服 ，一把刀砍了那女人全家。 　　結果往往是越演繹越糨糊，最後都搞出一鍋粥來了還是沒結果。 　　我嘆口氣，開始思考兩個男人和一男一女未來的差別。 　　女人的特點很多是與生俱來的，行為模式和情感表達不同於男人，阿甯算例外了，她 俐落、簡單，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她的很多判斷、選擇比男人還男人，那也都過 多少經歷才能累積出來的東西，我在她面前反倒像個娘們。 　　但男人和女人不是一個強弱的概念，這裡面沒有褒貶，弱其實就是強，可以以柔克剛 ，這是宇宙形成的一種和諧方式。 　　所以，我認為性別沒有太大意義。只是現今社會所訂定下來的規矩，還有女人身體結 構裡設計了生育的功能，而男人跟男人，是一種宿命的東西，就是沒有子嗣。就算我不在 意這個，家裡的那幫人不見得不在意。 　　吳涼說得容易，跟悶油瓶定下來，成啊，二叔拿把刀把你固定在牆上也叫定下來，我 拿個戒指套上小哥手也叫定下來，哪有那麼簡單？ 　　我想跟悶油瓶平淡過完一生就好，或著讓我跟著他去追那一團迷霧也好，總而言之， 我想給他個安穩的生活，或印記，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我會是他的連繫。 　　有數次，我看見半夜醒來的悶油瓶坐在床邊，手裡抓著被燒剩一半的照片，眼神卻不 知道在望哪裡。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夢遊，可我一動，他就轉過頭來，摩挲著我的頭，只是 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我深深的吸了口菸，天剛亮，地面的反射就已經耀目的刺眼。 　　若無法占有對方，卻一直將對方默存心中，何苦？ 　　吳涼，這我也很想很想知道。 　　 　　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六點半快七點，不知道他醒沒。 　　「她娘的哪個混蛋打電話叫我胖爺起床尿尿？」響了幾聲，電話那頭傳來胖子含糊不 清的聲音。 　　「是我，你的天真無邪小同志。」我笑道。 　　「媽的，你要害死你胖爺！誰是我的小同志，是嫌我活得命長脖子欠扭是不是？」胖 子罵罵咧咧，聲音聽起來倒是精神很多。 　　「能扭斷你胖子脖子的人還沒回來，這點你倒不用擔心。」 　　「天真啊，不是你胖爺我要潑你冷水。只是今天，如果小哥真的是憑著自己的意識走 出你家的大門，我看你也甭找了，沒有那個必要。再說了，你那張相親照給小哥的刺激可 想而知有多大啊，你還好意思怪人家出走呢，怎麼不先想想你傷了小哥一顆玻璃心？」胖 子酸溜溜的說道。 　　「那相親也不是我願意的，你當我容易麼我？是你，我便說的出口，但你說我要怎麼 對我家裡的人說去？」 　　胖子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估計他也回答不了，我沒等便敲掉菸灰緩緩道：「如果今 天小哥是自己走出去，就算我不願意，那我也沒辦法……如果他是出了什麼狀況，那我就 暫時還不能放手。」 　　「什麼狀況？你的意思是他是被威脅的？」胖子問。 　　「威脅個屁，娘的那個牛逼能有什麼東西威脅他？屍蟞嗎？粽子嗎？杭州這裡可是白 白淨淨連個蟑螂都沒有！」 　　胖子難得沉默了一會，才道：「你，或記憶。就是他說那個沒有時間了的鬼東西，又 或是小哥他想起了什麼。欸、不是有人說過麼？人恢復記憶的時候，失憶的這段時間發生 過的事會全給格盤了。」 　　我張口結舌，苦笑不已。 　　我早該想到的，我追著悶油瓶跑，而悶油瓶繞著他的記憶轉。我們誰都庸庸碌碌，卻 又束手無策。命運開的玩笑，誰能知道下一秒小哥會不會突然清醒。 　　胖子安慰我，說要是我這麼擔心就去查查自家的通話記錄，說不定小哥有打過電話或 是誰曾打電話過來，不然整理一下家裡，小哥自從格盤後看樣子也被調教得比較乖了，不 像是這麼缺心眼的人。 　　我笑了笑，家裡都不知道整理過幾次了，我還翻過垃圾桶，連張揉掉的紙都沒有。 　　胖子罵說我是林黛玉，體弱又愛費心思琢磨來琢磨去，搞得自己神傷呢，說不定小哥 正在外頭逍遙，要我也別自居飼養員了，遵照著二叔的安排說不定也不錯。 　　老實說，我真的沒有任何的想法。只好若無其事的繼續同胖子打哈哈，掛掉電話後便 花很多時間洗衣服、晾衣服，然後打掃家裡，呼啦呼啦的拖著地。 　　 　　窗旁的帘子是水藍的條紋，雲在帘子上轉彎，時間經過了，水藍色也靜靜的轉彎。 　　我貪看雲朵的變化，在拉展開來的天空中，澎湃、細緻、醞釀著。 　　很像一種寂寞的愛情。 　　 　　來到我那小鋪子時，王盟已經在門口等著，我開門進去，手摸過有些斑駁的柱身時， 想起了它擁有跟我一樣的年歲。 　　這個三叔留給我經營的小店面，它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存在，連王八邱那幾個掀三叔盤 口的都不敢動到這裡。 　　但是三叔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沒人見到他，是生是死，沒人能肯定。 　　我守在這裡，潘子偶爾也會過來，我們心中都存著一個希望，這店鋪，是三叔一條理 所當然的，回家的路。 　　想著也快過年，該準備年末掃除了。 　　 　　過了午，才剛送走了一頭肥羊，就見王盟放下雞毛撢子，插著腰站在我面前。 　　「幹嘛？想放假就別想偷懶，後面的櫃子擦了沒？」我悶聲道。 　　王盟怪叫一聲，嘀咕著知道了，但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扭咧了幾下說：「老闆，您最近是不是又瘦了？臉色也很不好啊，膚色那麼黃，看 樣子都沒有好好睡覺啊您。」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老闆我連著幾十天個晚上都不能安生睡著會不瘦麼？就算 是胖子也會瘦成小胖子啊！ 　　王盟抖著身子道：「老闆您別給我拋媚眼，我晚飯還沒吃，現在吐只會倒胃酸。」 　　「我──你他娘的才拋……咳、咳咳……」我一炸鍋就卯起來咳，一陣過去，我只覺 得頭昏眼花，擺著手，我又趴在桌上直喘。 　　王盟見狀，用雞毛撢子拍拍我的背，道：「這麼大一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老闆， 要是您死在舖子裡，我會很傷腦筋的，求您好心快回去歇息。」 　　「我操！你這……」哪來的……死夥計── 　　「老闆！」 　　我耳邊有如響了個巨雷，腦子突然發脹，只感覺得到額角凸凸地跳著。 　　下一瞬間我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黑色的麒麟業火燒過眼前，我順不過氣，整個世界 逐漸扭曲歪斜，腳下的地突然塌陷，像逆轉的水，瞬間被吸進一片黑幕裡，最後只聽見王 盟喊著姑爺什麼的，胸口一窒，腦子浮現悶油瓶的臉後意識就斷了線。 -- http://0rz.tw/Qhh7Z ↑【三生石】預定頁面 ※ 編輯: yuuna 來自: 61.230.179.146 (07/25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