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霖對他的父親有多少了解？這話問住了他。 「………現在，可以先不要談這個嗎？」母親才剛過世，他實在……沒有心力再談任何關 於「家人」的問題。 「…我知道了。不過，你最近自己小心一點。在我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前，不要隨便離開楊 仲齊，我晚點會派個保鑣過去，必要的時候起碼你身旁要有其中一個，知道嗎？」 「好…………」 「……崔同學，節哀。」趙璃嘆了口氣，掛上電話。 崔尚霖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嘟嘟聲，也嘆了口氣。 原來……是爸爸啊。 從之前被趙璃告知自己是個半人半妖後，他其實馬上就想到這個問題了：他的母親？還是 父親？哪一邊是妖怪？ 如今確定母親是人類，而父親…應該就是妖怪了的話，十幾年前父親在他五歲時失蹤的事 件…恐怕，遠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複雜許多了。 父親是妖怪嗎？現在還活著嗎？那時候，為什麼要離開家呢？ 「尚霖，趙璃有交代我一些事情要告訴你。」楊仲齊在崔尚霖身旁坐了下來，遞了杯水過 去。「需要我晚點再說嗎？」 「不了，」崔尚霖喝了口水，搖搖頭。「你現在就告訴我吧……」 楊仲齊定眼看著崔尚霖，良久伸出手來揉亂了崔尚霖的頭髮。 「不要太勉強自己。」 崔尚霖抬起頭，看著依舊維持著冷靜沒甚麼表情的楊仲齊，但從那張沒有表情變畫線條的 臉上，他確實看到了楊仲齊的擔心，還有關懷。 「有我在你身邊，不是嗎？」他轉過頭，對著崔尚霖淺淺的笑了。 崔尚霖一愣，然後低下頭，隔了幾天的淚水彷彿又差點要飆了出來。而這個時候，有一個 人願意陪在你身邊，告訴你，你並不是獨自一個人。 父親失蹤的時候崔尚霖的世界塌了一半，而母親去世的瞬間，無非是將最後僅存的斷垣殘 壁也一起震垮。 重新幫他撐起一小片呼吸的天空的，是楊仲齊。 「我……我沒事了，謝謝你，仲齊。」 「跟我客氣甚麼。」 「最近，我發現你其實話不少嘛。」 「那也是要看和誰說。」 楊仲齊臉不紅氣不喘的聳了聳肩，見氣氛輕鬆許多後，便提了個開頭，將崔尚霖那天在醫 院突然倒下到剛才趙璃交待他的事情，仔仔細細的說了一次。 「……那個白影…會是誰呢？」崔尚霖回想自己倒在地上直到昏倒後，中間確實有一段時 間，有感覺到自己被一股溫暖的水氣所縈繞著。 但是過會兒，他就醒來了，看到楊仲齊和趙璃兩個人著急的臉。 楊仲齊搖了搖頭，表示他也推敲不出來。「我看他的樣子和你妖化時很像……會不會是你 的父親——」 「不會是爸爸的……」崔尚霖搖頭。「如果爸爸能回來，他不會用這種方式讓我和媽媽擔 心。」 崔尚霖隱約覺得，父親並沒有告訴母親自己的身分，而且也不打算告訴他們。那麼、這個 黑影……會是和父親同族的人嗎？ 那個人，認識自己嗎？ 「總之，今天和律師見過面後，你再打電話給我。……趙璃提到的保鏢，晚點應該就會來 找你了，有必要的話就到我家來，不要客氣。」 「好，我知道了，謝謝。」崔尚霖抓著上衣的口袋，裡面有楊仲齊多抽給他的一小瓶當作 護身用的血。 楊仲齊走了之後，諾大的靈堂就只剩下崔尚霖一個人了。看看時辰也差不多，門口已經來 了幾個葬儀社收拾的人，再過一會兒就要去火葬場了。 「崔先生？」 崔尚霖抬起頭，一看，發現是這幾天處理母親後事的律師。 「啊……你好，這幾天麻煩你了。」 年紀看上去約五十來歲的律師厚厚的淺笑，表示沒甚麼，然後側身介紹道：「崔先生，這 是我們依照您父親留下的信裡頭連絡到的，席楚堯席先生。」 什麼？ 「尚霖，你好。」 從律師側過的身後走來的男人，一身墨黑色的修身西裝將他的身材襯托得格外高挑，斯文 的臉上掛著細框眼鏡，柔軟的笑容之間散發出一股修養極好的氣質。 但讓崔尚霖心頭騷動的是，這男人身上的氣息。照理說這樣的男人，對崔尚霖來說是十分 陌生的，但崔尚霖的感覺卻不是這樣。 他認識他嗎？他見過他嗎？ 「你……好。」崔尚霖伸出手，和席楚堯伸來的手一握，但瞬間電般的抽了回來。他的心 頭很悶，十分的悶，這是甚麼奇怪的感覺？ 他可以保證從來沒遇見這樣的男人，可是這種熟析感……不是意識上的，而是整個身體、 皮膚、血肉，都帶有記憶那種的熟析。 他是他的……他的誰？ 「尚霖……你還好嗎？…這陣子，真是辛苦你了。」席楚堯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聲音帶著 低啞的磁性，每一個聲節都牽動著崔尚霖的神經，回過神時，他已經被席楚堯抱在懷裡。 「席、席先生？」 「我來晚了，對不起。」這是由衷的道歉。 崔尚霖不懂席楚堯這道歉何由之來，席楚堯懷裡不是炙熱的溫暖，而是有點涼意的微暖， 帶著令人熟悉的心跳聲…… 光是這樣的接觸，崔尚霖就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出來，不停的在血管中竄燒 著。 停…停下！ 「可以……請你先放開我嗎？」崔尚霖剛掙扎一下，對方就放開了他。「陳律師，這位是 ？」 崔尚霖轉頭問向把人帶來的律師，但律師卻反而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席楚堯。 「席先生……這好像和我們說的不太一樣啊？」 「讓我和尚霖談談吧。」席楚堯示意了一下，律師就找個還有事情要處理的藉口退到一旁 和喪葬業者說話去了。 「這封信，是婉柔寫給我的。」席楚堯看出崔尚霖的戒備，於是沒有再往崔尚霖靠近，只 是輕輕的遞出了一張信紙。 「我媽……寫給你的信？」崔尚霖看著席楚堯白皙的指尖夾著的信紙，又一度回想起徐婉 柔在醫院時也緊握過一張留給自己的信。 這個男人……和母親是認識的嗎？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啊…… 拋去諸多奇怪的聯想，崔尚霖還是姑且先接過了信打開一看。字跡確實是徐婉柔的，但上 面短短的兩行字可就又一次震傻了崔尚霖。 (我知道子書還活著。) (尚霖就拜託你了，還有子書。) 崔尚霖不可置信的從信裡抬頭，更加戒備的看著席楚堯。「你是誰？」 席楚堯似乎也不在意崔尚霖防備的眼神，但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好。「我和子書認識了很 久……」 「我爸爸已經失蹤超過七年了。」在法律上，崔子書已經是個死人了。 崔尚霖開始觀察起席楚堯的樣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而他記得，父親失蹤的時候大概 是二十五、六歲左右…… 外表看起來是這樣。 瞬間想起來某件事實的崔尚霖，觀察席楚堯的眼神頓時染上抹震驚。他並不是說和母親認 識，而是和「父親」認識。 「……其實，子書直到半年前，都和我有聯絡。」 「什麼！？」這不可能！ 崔尚霖上前抓住了席楚堯的雙臂，瞪大了眼看著他。「你騙人……如果他和你聯絡的話， 為什麼不和我們——」 「因為他不能。」席楚堯輕柔的嗓音滑過崔尚霖的耳後，他將一隻手放在崔尚霖的後背上 輕拍著安慰。 「婉柔……你母親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子書之所以會離開，就是為了不牽連到你們嗎？」 崔尚霖鬆開抓著席楚堯雙臂的手，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是怎麼樣的事情，會讓他連 自己的妻子最後一面都不能來見？ 再抬起頭時，那張臉上寫著盡是不信任。 席楚堯嘆了一口氣，「原來……婉柔也沒跟你說嗎？這樣也好……」像是想到了什麼，他 突然隨口提問：「婉柔有沒有交代你要拿竹葉給子書？」 崔尚霖又是一愣，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 「…婉柔，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席楚堯沒有回答崔尚霖的問題，只是搖了搖頭 。 「說啊！！你怎麼知道的！」 「崔尚霖、」席楚堯抓住了崔尚霖的手，嚴肅的冷下了原本的笑容。「婉柔和子書把你交 給我照顧，有些事情不是現在能和你說清楚的，但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會直接把支票留 給律師然後離開。」 僵持。「你忘了婉柔最後和你說什麼嗎？」 聞言，崔尚霖像被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了下來，久久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直到賓葬業的人 來催促遺體要運到火葬場了。 「先去……送你媽最後一程吧。」席楚堯自然的握起了崔尚霖的手，帶著崔尚霖走出了大 門。 期間，崔尚霖一直低頭不語。 火葬場已經比早先年前進步了許多，大廳內有螢幕直接轉播棺木送入火爐中的畫面，崔尚 霖沒有坐在大廳裡看，而是呆在火葬場外頭的一個小空地，靠在鐵絲網上看著天空。 天空是淺色的藍，火葬場沒有煙囪，弔唁的黑煙並不存在。 崔尚霖只是看著藍色的晴空，一直看著。 「我媽確實有提過，我爸有個老朋友，但她從來沒有說是誰。」崔尚霖沒有移開過視線， 但淺淺下沉的鐵絲網告訴他，席楚堯也來了。 「婉柔不認識我。」席楚堯燃起了一根很淡的菸，掐在手上。「但子書在臨走前有留給她 一封信，告訴她如果有什麼事的話，你可以託給我。」 「我媽相信？」 「她沒有別的人可信。」 「哼、」崔尚霖低下頭，有點落寞的笑了笑。「她可以相信我就好了啊……」 「孩子無論長得多大，父母永遠都會擔心。」 「那你呢？」 「嗯？」 「你為什麼擔心我？」崔尚霖轉過頭，直直的看向席楚堯，「剛剛在靈堂那裡，你根本沒 有生氣，是嗎？」 方早在靈堂門前，席楚堯有一度冷下臉。 「……擔心老友的孩子，需要原因嗎？」席楚堯從胸前的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而 且，我並不是現在才認識你。」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這張照片……」崔尚霖看著照片，嘴不由自主的張著，想說些什麼。 指間滑過母親的臉、父親的臉，還有當年還只有四歲半的自己。翻到背面，上面有一排致 楚堯的簡單墨水字，不像是徐婉柔的字，看上去很有年代的感覺。 在父親失蹤前，那是最後一次他們全家一起出遊，回程的路上還差點出了車禍，所以崔尚 霖的印象很深。 記得那時候，保護了他和母親的是父親寬厚的背。 「爸爸他……失蹤那年，大概才二十六歲，但是你看起來現在不過三十出頭吧？」 「………。」 「媽媽當年報警後，警察一直沒有找到人，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爸爸就從失蹤變成了死亡。 」 「………。」 「你知道、」崔尚霖把照片塞回席楚堯的手上，語氣甚至是有點憤怒的，「從其他人的嘴 裡知道原來他還活著，可是卻沒有辦法來見我和媽媽一面，我是什麼感覺？」 「……他，不是不想回來，是沒有辦法。」 「那你呢？如果你是回來找他的，為什麼……這之間幾年，我和媽媽都不知道原來爸爸還 有一個可以臨危受命的人？」 席楚堯的臉沉了下來，但嘴上的淺笑依舊沒有鬆下，只是改而一抹哀傷飛逝。「我受了很 重的傷……很重、很重的傷。」 崔尚霖一驚，後退一步打量起席楚堯。 「子書當年只告訴我，憑我那時的狀況也沒辦法幫上他，也讓我別告訴你們母子……恐怕 ，他準備必要的時候就不回來了吧。」 什麼意思？崔尚霖想問席楚堯，但還是忍下這一口氣，決定繼續聽下去。 「他一直都想回到你們身邊，從沒放棄過，所以一直偷偷給我訊息，可是就在半年前，他 突然斷了訊息…………」 「憑什麼警察做不到的事情，你卻可以？」崔尚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爸爸相信這男人 的依據在哪裡？ 席楚堯笑了下，「警察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你爸爸不是被普通人抓走的。」他即刻阻止 崔尚霖緊接來的發言道：「我曾經被子書救了一命，子書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 是對於他會神秘失蹤的事情我並不意外，這麼說你可以了解嗎？」 崔尚霖把到喉嚨的那句「你知道他是妖怪的事嗎」給吞了回去，改而在肚子裡打轉了一個 心眼。 他一聽到席楚堯認識的人是父親後直覺反應這人可能知道妖怪的事情，但是這樣聽下來… …這人似乎，了解的並沒有多到那裡？ 而且感覺上，他似乎誤會了父親什麼，所以對於父親怪異的行徑並不以為奇……這樣對他 來說，或許反而比較好！？ 「你有什麼把握找到我爸爸？」 「眼線我已經佈下去了，如果不是子書突然失去訊息，原本應該會很順利的。」席楚堯終 於放鬆了表情，「你願意相信我了嗎，尚霖？」 猶豫了一會兒，崔尚霖甚至連自家的經濟情況都想過了一輪，才點頭。反正他現在不是身 懷鉅款的人，對方也不像要謀財的，而且…… 突然有了父親的消息，崔尚霖其實非常的激動。 「那麼，這段時間就請你多多照顧了。」席楚堯笑了笑，又上前把崔尚霖抱在懷裡。崔尚 霖是想掙扎的，但是席楚堯的懷中有一抹很淡、很苦澀的菸味，竟讓人有點陶醉。 他現在確實是需要一點苦澀的香味來燻走孤單的感覺……或許，還有一點體溫。 藍天之下，席楚堯些微透涼的體溫很舒服，崔尚霖放棄了掙脫，所以他也沒有發現席楚堯 的手心在放開他後，竟是濕的。 (待續) ============================================================================== -- 專欄：淺哀傷式幸福 　　　　　「如果你魂飛魄散，我會陪你。」 http://0rz.tw/eb4l8 　　　　　　 　大荒英鞮山北，涴水雪潭邊，婉轉一曲傾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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