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孚然確實是有紅過的。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大學生，因為年輕，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那樣張揚囂張的氣質， 讓王令先導演一眼就從上百個來試鏡的人群中挑出他來。 張孚然其實從來沒想過當個演員，也不認為自己有那個天分。當時他會去到試鏡會場，也 沒抱著什麼期待，純粹只是順水推舟。 他大學的時候窮得快要脫褲，整天都泡在餐廳裡面端盤子打工。某天晚班，他還在洗盤子 ，一群下了班的同事窩在廚房裡聊天，聊著聊著，某個同事便興致一來的說：「欸，那個 某某，聽說你要去參加王導的試鏡會？」 那個某某聞言笑起來，「經紀人只是幫我把報名表寄過去，目前還不知道結果。」話雖如 此，語氣卻很志在必得。 那個某某的全名張孚然早就不記得了，現在想起來，就連面目都有些模糊，只依稀記得他 另外的兼職好像是個模特兒，不知道為什麼和張孚然不太對頭，常會說些話來刺他，兩人 在同一樓層值班的時候，連一句話都不會交談。 基於觀察敵人動態的理由，張孚然難得的從盤子堆中抬起眼睛，看了那群人一眼，又低下 頭去。 大概這一眼被人注意到了，忽然聽見有人說：「喂，張孚然，你要不要也去試試看？你長 得這麼帥，說不定也有機會。」 他這話一說出來，那個某某臉色都變了。張孚然本來想要拒絕，但是一看到他變臉，覺得 有趣，就也順著說：「好啊。」 那個某某面皮僵了僵，勉強笑道：「那我明天打電話問一下經紀人。」 同事們大概平常就看那個某某不太順眼，現在逮到機會，不停起鬨道：「不用等了，乾脆 就現在打啊。」 那個某某被鬧得沒辦法，只好臭著臉撥了電話。經紀人在手機另端似乎很爽快的說了ok， 大家情緒高漲，不知道是誰弄來相機，煞有其事的拍了幾張張孚然的照片，當晚就把報名 表填齊了，讓那個某某轉交經紀人。 對於這件事情，張孚然其實轉眼就忘了。 他不是傻子，看那個某某臉色黑如鍋底，哪有可能那麼好心幫他轉交。不過這次他卻錯了 ，兩三個月後，那個某某在餐廳後門堵住他，鐵青著臉把個東西往他懷裡一塞，二話不說 的就轉身走了。 那是封試鏡通知信，張孚然演藝生涯的起點。 後來有一次喝得爛醉，他忍不住的想，到底是他的人生本來就這麼曲折了，還是因為那封 信改變了他原本平順的生活。 　　　※　　　　　※　　　　　※ 張孚然的第一部電影，就當了男主角。 那部電影的題材其實並不太新，甚至有些狗血老套。大意是說男主角原本是個街頭混混， 逞兇鬥狠，但還有些熱血心腸，有次討債討到了某個中年落魄男人的家裡，兩個人打著鬥 著，穿插著一些溫馨的小情節，男主角愛上了男人的女兒，彼此開始有了一些情誼。 那個男人原來是個有名的越野摩托車賽車手，因為受傷的關係，事業一落千丈，從此一蹶 不振。因緣際會下，他教起男主角賽車，帶著他去黑市跑車，看出這個小子有十分的潛力 天分，便掏出自己有些泛黃的名片，逐一拜訪過去的贊助廠商，吃了數不清的閉門羹，總 算得到唯一一個廠商點頭，獲得了亞洲越野摩托車大賽的出賽資格。 故事自此走到了中段，之後的情節也不難猜測。 如同所有的反派角色一般，男主角過去的老大和同伴們開始出現破壞，比賽前夕，潛進了 車廠對男主角的比賽用車做了手腳。比賽當天，男主角渾然不知，一身勁裝的跨上了車身 。 接下來便是這部電影最經典的一幕。 越野跑道上戰況激烈，身著紅色賽車服的男主角騎著他那輛紅色賽車，猶如火焰般的飆進 了領先群裡。導演這裡用了許多特技鏡頭，拍得讓人血脈賁張，緊張不已。 為了不讓車廠和會場的人員發現這部車出了問題，男主角的過往同夥也很聰明的只動了水 箱，隨著賽況的白熱化，水箱裡的水很快的就蒸發漏光。 在男主角進站加油的時候，有工作人員發現不對，然而休息時間已過，男主角如弦上之箭 ，一馬當先的衝了出去。 只是漏乾的水箱很快的就導致引擎過熱，男主角發現不對的當下已經來不及，在過髮夾彎 的時候，一人一車失控的摔了出去，連帶好幾輛摩托車撞成一團，哀嚎聲不斷，場面極度 慘烈。 男主角短暫昏了一陣，醒來之後感覺沒有大礙，堅持要繼續比完。那時候他已落後領先集 團好幾個名次，但他並不放棄，每跑一圈賽車場地都不停的縮短秒數，創下最佳成績，讓 轉播台和觀眾們都為之瘋狂。 賽車場上，他的火紅身影風馳電掣，像是一朵燃燒至極的明紅火焰。在跑完倒數第三圈的 時候，他的前方只有兩輛機車等待超越。 倒數第二圈的時候，名次第二的騎士打滑倒下了。全場都瘋了，站了起來，一片震天的歡 呼掌聲之中，那輛火紅的機車飆了進來，過彎的時候車身傾斜到膝蓋都快擦到了地面，卻 仍以不可思議的技巧繼續加速追趕。最後一圈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首位騎士的車身背影 。 這是他最後的記憶，接下來的情景，他都看不見了。 在不知道倒數第幾圈的時候，他開始流鼻血，止都止不住的，血跡模糊了全罩的安全帽鏡 片。他覺得頭昏，大概是腦震盪的後遺症。他有好幾次可以棄權，但是他沒有。他想著比 賽前晚，他愛著的那個女人對他說：「我在終點等你。」 過最後一個彎道的時候，名次第一的車手發生了小小的擦撞，稍微偏離了跑道。這是他的 機會，在場的每一個觀眾都確信他要追上來了。然而他卻沒有，他倒下了。 火紅的車身滑摔了出去，和後面的車手撞在一起。他吃力的想看一眼終點，不過他已經沒 有辦法了。 畫面放慢了速度，周圍消去了聲音。看台上的女主角想衝過去，卻被層層保全攔著。亦師 亦友的男人伏在他旁邊，看嘴型大概在叫他的名字，他卻再也張不開眼睛。 這是一個悲劇電影，卻非常的商業性。 那一年，這部電影創下了當年最高票房的華語電影記錄，評語毀譽參半，反而更增加了電 影的話題性。 因為那幾幕特技鏡頭，張孚然吃了很多苦頭。為了讓鏡頭不穿幫，除了幾個初學者真的學 不來的高難度技巧動作，其餘王令先堅持不用替身，要張孚然親上，於是張孚然在拍完這 部電影之後，實實在在的在醫院裡躺了好一段時間。 對於這部電影，一開始張孚然並沒有什麼特別實在的感覺，即使在看劇本的時候，有幾個 橋段讓他心裡感覺熱血沸騰，可是實際拍攝起來，他卻因為不習慣拍攝的方式而顯得不太 入戲。 在片場的時候，他沒少挨過導演罵。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一枚菜鳥，走位也不會，有時還 無意的擋住了鏡頭，氣得導演直跳腳。 終於殺青的那一天，張孚然確實鬆了一口氣。他想著老子終於解脫了，傻子才想要當演員 。 只是這樣的想法，在首映那天徹底的改變了。 那是張孚然第一次完整的看見這個作品，他化妝後的臉在大銀幕上投射出來，感覺像是另 外一個人。 在有戲精之稱的男配角身邊，他的演技顯得那麼青澀。可是導演和剪接師的確很有那兩把 刷子，幾個畫面鏡頭剪得分外精彩。張孚然當時都有點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然而呈現出 來，卻是那麼一個形象強烈的人，笑也囂張，狠也囂張，愛也囂張，就連最後一幕的摔車 ，也是絕到極點的囂張。 像是另外一個活在螢幕裡面的人，他自己看完電影，都覺得自己在電影裡面顯得比本人還 要帥氣。 那樣的滋味讓人太難忘記，他想著當演員也不是那麼糟的事情，他想著或許他還可以再演 一次。 那部電影大紅了，當時在好幾個國際影展的提名橫掃千軍，劇裡面每個演員的身價都水漲 船高，未來發展性十分可期，除了張孚然。 他拍完電影之後，身體確實受到不小的傷害。他的小腿骨折，十字韌帶也斷裂了，做過好 幾次手術。有幾個導演看上他的身手，拿著動作片的劇本找上門來，他那時候還在復健時 期，不得不推掉，只是推得多了，外面就有了他耍大牌的傳言，等到他身體都好了，也沒 什麼劇本能讓他挑了。 他的第二部電影，仍舊掛名男主角。 然而內容質量卻是南轅北轍，他本來就沒有什麼演技，在第一部電影裡面，導演也只讓他 就照著自己的個性演，但是第二部電影就不太一樣了，他在裡頭演一個沉默寡言的殺手， 這和他愛笑的個性大相逕庭。從開拍到殺青，他都沒有明白過導演口中那種讓人不寒而慄 的殺人眼神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這部電影票房慘賠，上映三天就匆匆下檔。 除了男主角大有問題，劇本本身也亂七八糟。可是張孚然從此是毀了，幾個還在觀望他的 導演看完他的演出，總結出王令先導戲太一流，連這種不入流的演員都能演得這麼出色的 結論，然後毅然決然，把張孚然的名字從預備的角色名單上刪掉了。 過沒多久，張孚然就接到兵單，把頭一剃，從軍去了。 從此他的名字就消失在觀眾們的記憶之中，短得就像煙火，一瞬間美麗過，餘下的卻什麼 也沒有。 　　　　※　　　　　※　　　　　※ 在當兵的那段苦悶歲月裡，張孚然覺得自己想開了。 沒有就沒有吧，當不成演員，也沒有什麼關係，前面等著他的，還會有更好的發展。結果 這樣堅定的心情在退伍後的第一個禮拜就破滅了。 那天他接到一通電話，對方也沒說什麼，只是問他，你還想不想再演戲。 張孚然當時有些鬼迷心竅，也沒查仔細這家經紀公司是什麼來歷，底下有些什麼藝人，二 話不說的就點頭簽了五年的約。 後來他確實因為經紀人的介紹，拿到了一部電視單元劇裡面近似跑龍套的小配角。當時他 還很豪氣的想著，只要他的演技夠出色，就算只是演個路人甲，依舊會在螢光幕前面發亮 。這顯然是他自己的妄想。路人甲就是路人甲，有時候出畫面框出得不乾淨，還會招來導 演一陣痛罵。 好吧，張孚然想，大丈夫能伸能屈，今天他有機會拿到這個小角色，明天他就有可能出演 男主角。 他的心態是樂觀的，然而現實卻是殘忍的。 當張孚然辛苦了幾個禮拜準備向劇組領錢的時候，卻接到一個噩耗：經紀公司的負責人捲 款跑了。他不僅做了白工，還陷入了合約問題，把自己搞得烏煙瘴氣。 幾個在片場有些交情的執行，原本說了要介紹別的角色給他，後來聽見他的合約麻煩，一 一都不接他的電話了。張孚然又再次體會到了翻臉無情這四個字，心裡很有些感慨。 他縱然消沉，但卻很明白，時間是不等人的。 他選定了一天，買了兩瓶烈酒，灌了整個晚上，把自己醉得死去活來，隔天宿醉又吐得死 去活來，到了第三天，他覺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過就是這樣了，於是收拾了情緒，重頭 再來。 張孚然後來成為了鐵板燒師傅，因為炒菜的姿態特別帥氣，吸引了附近許多高中女生，還 曾經上過地方版面的新聞，被老闆剪下放大護貝貼在了店門口，成為鎮店之寶。 有一天晚上，張孚然帥氣依舊的炒著奶油高麗菜，面前坐著一位很面生的男性客人。他看 起來大概三十歲左右，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很文青的樣子，然而眼神卻很犀利，一瞬也不 瞬的緊緊盯著張孚然。 張孚然心想，這幾年老子還是姿色不減，今天又遇到變態。然後動作俐落的往菜裡灑了一 把鹽，開始回憶他那支用來防賊的棒球棒收到了店裡的哪裡。 不過那個男人最後也沒怎麼樣，只是把飯吃完，不吭一聲的就走了。 後來他又連續來了好幾天，等到把菜單上的菜都吃過一輪，接著當天晚上就在餐廳後門堵 住了張孚然。他什麼都沒多說，只是問他，你想不想演戲。 這句話簡直是張孚然最要命的罩門，他心裡知道要說不想，可是嘴巴卻很不爭氣，掙扎了 幾下，憋憋的說了句「想又怎樣」。 男人看著他笑了，下一秒就掏出了名片。 張孚然記取以往教訓，回家第一件事情就先google了名片上的名字。 季正安，剛從海外回來的新銳導演，得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國際獎項，網路上的照片的確就 是今天和自己碰面的那個男人。張孚然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這次大概不會被騙，於是下 定決心，撥了名片上的電話。 季正安做事很有效率，隔天下午就把他約了出來，開門見山的就問他願不願意演男主角。 張孚然翻著他遞過來的劇本，是部恐怖片，內容也普普通通，大概是說一群老朋友有一夜 聚在一起，說了一輪鬼故事，結果隔天這些鬼故事開始原封不動的一一應驗在他們身上， 很有一點絕命終結站的味道。 如同所有的恐怖片，男主角的戲分鐵定是比女主角少的，而且作用大概就像女主角的護身 符，替她擋東遮西，必要的時候還要送上自己一條命。 即便如此，那還是男主角，可以在螢幕上完整露臉，為了要吸引票房，導演也有義務要把 他拍得帥一點。張孚然沒有多想什麼，很爽快的點頭了。 對於他的辭呈，鐵板燒老闆基本上不批准。但是他給了張孚然最大的空間，讓張孚然把戲 拍完後再來上班。 對於這次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張孚然分外珍惜，成天捧著劇本讀了又讀，甚至在鏡子前 面練習起「儘管害怕但想要守護女主角的心情卻壓倒了一切恐懼」這樣高難度心理轉折的 表情。 所有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也定妝拍了宣傳照。可是在開鏡的三天前季正安忽然打電話 來，張孚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阿然，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季正安的聲音在彼端小心翼翼，張孚然也語氣謹慎起來。 「怎麼了嗎？」 季正安停頓了下，接著就「這個、那個」的結巴起來。張孚然從沒見過他這麼為難，顯然 有什麼難言之隱，難不成是想要換角？他的心臟不安的往上提了提。 「你就直說，沒有關係。」張孚然幾乎是咬著牙道。 季正安默了一默，有些沉重的：『我們現在資金周轉不過來，需要再找新的金主投資。今 天剛好我大學學弟有空，他又很喜歡你……』 季正安後面說了什麼，張孚然其實都聽不見了。 他的腦子像是被雷劈了兩下，第一下是「金主」，另一下是「我大學學弟」。 潛規則這三個字很快的就從他的記憶裡面蹦出來，他好歹在這個圈子待過一陣子，一些上 不了檯面的事情他也略有耳聞，只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且對象還是 個男的！ 他還在心裡百轉千迴，就聽見季正安略帶歉意的：『沒關係，如果不方便的話……』 張孚然心臟怦怦跳了兩下，想著莫非他的下一句話就是要換角？他心下一悚，不再多想什 麼，只是問：「你們今天晚上約什麼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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