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很多次戀愛，不見得了解愛情。 莊彥凱在筆電上打下這一段話，想了想，又很阿沙力地一次刪除。 他不想要再做這一類的感嘆了，架設了五年的網誌一千多篇文章，全是他對朋友、對自己 ，談這麼多段戀愛的觀察，如果寫到最後還是結論出自己什麼都不了解，不只是在耍那些 網路上的讀者，更多的，他有一種自己真的是笨蛋的感覺。 真的，自己真的是笨蛋。 看著筆電螢幕上WORD視窗一片空白，莊彥凱眼睛突然刺痛，他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忍下去。 可惡，他談這麼多次戀愛，有他甩人也有被甩的，卻只有這次，對方徹底推翻他那些理論 ，逼他面對「戀愛沒有道理」的事實。 那些合則聚不合則散，那些好好談分手不要被對方砍的心理學跟戀愛理論，在心痛起來的 時候一點屁用也沒有，想著，不知不覺他已經在視窗上打上「一點屁用也沒有」。 發現的時候他急忙要刪除，好像只是這樣打上去待會po文就會被誰看到，只是不知怎地握 著滑鼠的手碰倒了旁邊的咖啡，一瞬間右手邊桌面形成咖啡色的汪洋。 順手抓了東西就去擦，卻赫然發現那是男友——正確來說是前男友——送的手帕，他一直 很愛惜還在網誌上發表了「重物之人必然惜情」的閃光文，看著手帕染上咖啡色變成一條 抹布，他眼淚就突然飆了出來。 可惡，可惡，真的太可惡了。 捏著濕手帕發呆，莊彥凱只能用左手抹去眼淚，要是這台筆電的網路攝影機打開，大概就 會有五千網友看到戀愛專家無助哭泣的表情了。 那真的是很醜，不對，應該說很難堪，莊彥凱不由自主就湊過去確認網路攝影機沒在運作 ，只是才靠過去電腦就丁咚一聲，MSN上有人丟他。 是紅柿子，一個非常奇怪的暱稱搭配上一個講話非常普通的人，莊彥凱只知道他是男的、 跟自己年紀相仿、一年前自稱是他的網友，在他還一心幻想建立起廣大的讀者群時，他沒 有想太多的答應了加MSN好友的要求。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你好嗎？」紅柿子這麼說。 打上一排刪節號後又刪去，莊彥凱想了想，決定直接離線神隱。 他桌上還是一整片的咖啡海，而且他不自覺拿手擦眼淚的結果，是臉上也沾到咖啡，粗魯 的用手抹去之後，他看著自己掌心褐色的水珠。 有咖啡、有眼淚，他厭惡這時候竟然還在想小說情節的自己。 送他手帕的那個人說，「我不會讓你哭的。」 那時他還笑，「那送手帕幹嘛？」 後來對方接了什麼話他忘記了，只記得在餐廳裡看著對方微笑，桌上黃色的小燈好溫暖， 一整個幸福洋溢。 他覺得自己是真的喜歡他，因為這樣，所以交往期間他有源源不絕的創意靈感，他寫了大 概三百篇談論如何維持良好關係的戀愛理論，風格一掃過往他綜合心理學、精神分析、社 會學以後得來的，對戀愛抽絲剝繭的冷酷解剖學。 他把愛情分為成就感、自我認同、正向加強等心理需求佔百分之五十，以及陪伴、性生活 、家庭關係等物質與生理需求佔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東西，然而在遇到前男友之後，他總以 為自己遇到一個理論上的例外。 就像那些拿別人故事來說嘴的名嘴一樣，在說著「男人都該死」的同時，總以為自己的婚 姻是特別的，理論原則不可依恃。 他是男人、戀人也是男人，所以他不會說男人都該死或者像某派女性主義那樣，發表：「 男人對性欲的掌控力較弱，同時無法隱藏自己的發情，因此相對於女性來說是進化落後的 動物」的理論，可是，他還是相信自己遇到了一個例外。 現在結果卻都是一樣的，那叫他文章怎麼寫？ 他以後怎麼說服他的廣大讀者，相信他說的「真愛還是存在」，尤其在他連自己都說服不 了的時候？ 電腦又傳來丁咚一聲。 還是紅柿子。 莊彥凱皺眉，只能看他要說些什麼。 「你裝離線嗎？」對方竟然傳來這種訊息。 知道也要裝不知道，這不是網路使用者該有的禮貌嗎！ 向來對讀者溫良恭儉讓，幻想有天要開簽書會的他，忍住來一句「你裝文盲嗎？」的衝動 ，只是明明可以裝作沒看見來鞏固謊言的他，卻想都沒想就回了。 「對。」說完才覺得，莊彥凱，你真的是白癡。 「很久沒新文了，你還好嗎？」紅柿子提問。 「還好。」他回得跟那些無名小站美女一樣簡短，只是現在是早上八點半，因為昨晚跟男 友分手而整夜沒睡的他，一下子想不出還有「恩恩呵呵去洗澡」的正妹三寶可以回。 「因為一禮拜沒新文了，我有點擔心。」紅柿子還在說。而這一句，他想了好久才回。 網路上最好保持適當距離，最好別多問也別多說，就算對方一句話讓他眼淚馬上又奪眶而 出，資深部落客的尊嚴讓他還是挺得住。 「謝謝關心。」 還沒來得及打上「我會加油」的回覆，對方的訊息又來。 「其實，昨天我有看到你。」 莊彥凱沒辦法回話，因為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能站起來跑去拿面紙又匆匆坐回電腦桌。 桌子跟臉都需要好好擦一擦，可是向來最重形象的他，昨天被網友看見了？ 這個意外讓他腦中迅速搜尋一遍自己去了哪裡，下午，跟男友還一起逛街，對方雖然安靜 卻看不出異樣，而他沉浸在出版社找他談新書的喜悅裡，說真的，他現在回想還是覺得太 過大意。 太過大意，不夠注意對方的情緒，從他開始趕稿到準備出書的這三個月裡，男友確實被他 冷落一旁。 因為覺得他是例外，所以也疏忽了自己在網路上諄諄善誘的那些道理了嗎？ 真的後悔莫及。 「我在餐廳看到你的。」紅柿子還在說。 而莊彥凱終於想起問他關鍵問題。「你怎麼知道是我？」 話說出來跟不打自招一樣，他跟男友在那邊談分手談到聲淚俱下，如果被網友看到真的一 世英名毀於一旦。 「我看過你上節目。」紅柿子講起半年前，他唯一上過那麼一次的談話性節目。 那之後他就覺得別再出現了，不只是化妝師一直誇他長得帥然後摸他臉的舉動讓他不舒服 ，更重要的是他擔心這樣一曝光，文章跟人對照起來，他是同性戀的傳言恐怕不脛而走。 他不想被刻意打造成「同志作家」，一則他認為戀愛不分國界、種族、性別、年齡，另一 則則是出於現實的考量，他只想寫，不想被吸收進社會運動的社團裡擔任代言。 這是很現實的，很多人在做正確的事情時，堅持認為不用同一套方式參與的人就是不正確 ，他在大學時已經受夠了這套排除異己的心理傾向，出社會後更害怕因為這些人而被迫失 去自由。 只是紅柿子似乎有看過這個節目，記得節目播出後，他還有在MSN丟訊息來小聊一下。 「你別哭了。」紅柿子冷不防來上這麼一句，單刀直入，一瞬間讓莊彥凱確定昨天的事情 都被這個陌生人看見了，難堪跟想起昨天事情的痛楚，讓他眼淚差一點又要爆出來。 沒有人教過你看到情侶吵架裝沒看見才是禮貌嗎？沒有人告訴你這樣直言不諱的安慰也很 傷人嗎？想想看我們認識多久，我跟你又是什麼關係！ 幾乎要把「你也太沒禮貌」這句話丟出去，紅柿子傳來的訊息讓他停了按滑鼠的動作。 「我很沒有禮貌，你可以生氣沒有關係。」 被對方說中下一步動作，有種沒辦法再出招的感覺。 莊彥凱停住動作。 「我在那裡工作，你也跟我說過話的，所以我不是陌生人，但我知道，這樣還是很沒禮貌 ，對不起。」 莊彥凱努力回想是否在那間餐廳跟誰說過話，因為不貴而且氣氛很好，他是很常去那間餐 廳，有時一個人，有時也帶上當時的男友。 「我只是想說，感情不能勉強的。」 這句話出現在螢幕上，莊彥凱一句「混蛋」幾乎要脫口而出。 是誰說你可以傷口撒鹽，誰允許你用老套的安慰詞，冒出來再補踩上這麼一腳？『感情不 能勉強。』昨天男友也這樣說。 就是這樣讓他在餐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眼淚滴進盤子裡。 是他在勉強嗎？他只知道自己很努力，日文說的「勉強」就是唸書，而對他來說「勉強」 就是努力，他讀那麼多書就為了更了解努力的方向何在，為自己所愛也說了愛著自己的人 ，努力又有什麼不對了！ 現在那個人卻跟他說「感情不能勉強」，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只是在餐廳上菜的一個旁觀 者，都要在分手隔天跟他說這句話！ 你們懂什麼，懂得我的努力嗎？我那麼努力去愛、去學習，為了管好自己的心也把對方的 心管好，我看的書比你們高中基測念的還多你們知道嘛！ 莊彥凱這次是真的哭到沒辦法停，好像難過的同時又一肚子火，他不記得有沒有寫過哭是 抒壓的好方法這種文章了，可是現在的感覺卻讓他覺得必須要推翻。 哭很難過，眼睛痛頭也痛，更糟的是他是一個人坐在家裡哭，導火線還是一個大概不知道 任何狀況，只是巧合路過的路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說這些很奇怪，你要生氣也可以的。」紅柿子繼續說，而他在等，等 他哪一句把自己惹火，火到可以突破他長年養成的網路禮儀。 那時他就可以徹底罵他一頓，搬出各種人際關係應對進退的教養學來壓他，修理到他再也 不敢顯示上線狀態為止，當然前提是他要確保紅柿子的言論已經囂張到是如果他把對話貼 在網上，網友們都會一面倒站在他那邊的程度。 「昨天我看到你哭，就想起你有篇文章說過哭是好的，可是我卻不覺得，說真的，我看得 很難過。」 一直在打字狀態的紅柿子，或許也在斟酌，一行一行出現的速度都很慢。 讓莊彥凱要迅速累積火氣都不行。 「我不像你那麼會說話，你文章也寫得很好，真的，我每一篇都看而且很喜歡，雖然我沒 有真正跟誰交往過，卻覺得有你那些經驗分享，我以後喜歡一個人，只要他也給我機會， 一定會很順利的。」 那現在呢？現在是在說，看到理論專家被自己的理論擊敗潰不成軍，你的夢想也幻滅囉？ 忍住打上「這下知道理論與現實的差距了吧」的衝動，莊彥凱淚眼等著他的訊息。 「我看過你很多次，至少也有十幾二十次了吧，你大多數時間都沒注意到我只是在寫稿， 後來看到你跟那個人進來，我大概就知道了。」 話說的含糊，但莊彥凱知道他的意思。 這紅柿子並不像他自己說的「不太會講話」，至少，這樣說他就知道，他的意思是知道了 莊彥凱的性向。 「我覺得很高興，有人陪你那樣寫稿，可是也覺得很難過，說不上來的難過。」 紅柿子一直說，莊彥凱一句「為什麼」還沒出口，對方倒是先說了。 「為什麼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只是看過你的文章，很佩服你竟然那麼努力在寫稿，然後 看到你的人，就這樣，會覺得很高興也很難過。」 「昨天你哭了，我就沒辦法睡覺，下班後一直覺得很擔心，你晚上沒有上線，我就掛著在 等你。」 「對不起，我看過你寫的文章，這個時機一定不是很好，你說告白的時機可以決定一場戀 愛的勝敗，可是我沒有辦法照著你說的去做，我想了一個晚上，覺得我是喜歡你的，所以 看到你高興我就高興，看到你難過我就難過。」 在這之後，紅柿子空白了一陣子沒有說話，莊彥凱才發現，自己的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停 的。 這是什麼網友，來亂的嗎？他還打算冷靜下來之後要把這段戀情得到的教訓寫成一篇文章 ，就有網友選在這時候來說「沒辦法照著做」，還莫名其妙的說什麼「喜歡」？ 這些網友是把他平日的教誨都當放屁嗎！莊彥凱想到自己那麼努力在網路上發文，只希望 大家在覺得有道理的同時，哪天來一篇「你說的真的很好，我跟我男友的問題解決了」的 心得文，可是呢！就是有不認真聽講又愛發表的學生！ 不知道該怎麼回他，莊彥凱只能看著紅柿子又送來訊息。 「我知道現在跟你說這很奇怪，昨天你只是哭了，也不知道後來怎麼樣，可是我看你朋友 先走了，你自己多待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我只是猜……」 他沒說下去，卻是莊彥凱自己回了，「我們分手了」。 自暴自棄，他不想追究為什麼要跟個網友講這麼多，反正既然知道是那間餐廳以後就不要 去，講完這次，他會封鎖這個叫紅柿子的怪人。 「嗯。」 對方的回答意義不明，然而他又等幾分鐘，紅柿子卻沒再說話了。 「？」只能回問號給他的莊彥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問些什麼，這個人一開始就是沒禮貌 ，自顧自說了一堆之後，收尾也要這樣沒禮貌嗎？ 「我想很久，想不出來，想知道你為什麼哭，更想知道你是不是不哭了，你現在究竟好不 好呢？」 紅柿子終於傳來訊息，前後一致的行文風格，就是「直接到近乎沒有禮貌」。 想說「干你什麼事！」的同時，莊彥凱眼淚模糊視線。 「我不知道。」 他只能這樣回。 被這樣問，就算是一個陌生人好了，他還是很想哭，想哭想到幾乎沒可能丟出「沒事」的 假訊息。 他在網路上發表的很多理論都是真的，儘管他很想出書也是真的，但他自己是相信著那些 ，因而，他在網路上跟網友相處也是真誠的。 所以他沒辦法說謊，說「自己很好」？那好像有違他上網跟大家分享心情的初衷。 可是為什麼在他還沒整理好心情，還沒停下痛哭的時候，網路上的人可以這麼直接就靠近 過來呢？那向來作為他防護罩的網路，現在為什麼對陌生人敞開大門呢？他還沒有準備好 回到戀愛專家的位置，用他所希望的形象跟大家見面啊！ 領悟到是自己跟對方說的太多，仔細想想趕快離線就好了的時候，莊彥凱反而不想離線了 。 他想知道對方能說什麼，就在自己說了那句「我不知道」之後。 網路上丟來一張照片，他按下接受，漂亮的天空和藍色的大海，天人菊在沙地上搖曳著。 「這是什麼？」他回。 「希望你看了會好一點。」紅柿子說。 「……可能。」本來想回「怎麼可能」的莊彥凱，硬是把「怎麼」給刪去。 「告白的時機真的很重要嗎？」紅柿子說。 莊彥凱這才想起剛才出現過的話題，似乎說的是他曾經寫過的一篇文章——告白的最佳時 機。 當時說什麼？分成了幾個策略？印象中是先摸清楚對方的底細，畢竟不能抓一個有老公的 告白否則就當了小三，然後是了解對方的工作，先確認自己能不能接受跟這個人交往的可 能，他當時很認真地打下這一行：『和一般的想像不同，雙方的工作其實在戀愛中是很重 要的，因為牽涉到約會時間能不能配合，甚至是彼此的價值觀，以半自由業的作家來說， 最適合的就是工作同樣需要創意、最能了解靈感消失時的痛苦的廣告業了……』前男友就 是從事廣告業，莊彥凱回想他在跟客戶討論case時的神情，還是會覺得想要哭。 然後又寫了什麼呢？ 在這些都經過一番檢視之後初步認定沒有問題，接著就是等待對方的感情空窗，『分手二 至三個月最好，單身太久的人可能無法適應伴侶，然而剛分手的可能不夠理智，即使再怎 麼喜歡，讀者們應該要謹慎，不要當了對方打發寂寞的工具……』 因為忘記後續而開了網誌想翻出舊文的莊彥凱，又看見MSN跳出紅柿子的訊息。 「對不起，我記得你文章好像有說過，所以我本來想等三個月後再說，可是昨天你在餐廳 付錢的時候眼睛好紅，想到你可能還在哭我就睡不著，我覺得我等不了三個月…… 我可以當你打發寂寞的工具嗎？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 莊彥凱的眼淚滴到鍵盤，發出答的一聲。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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