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LFIN (Grand Master of U-turns)
看板97LSS-novel
標題轉錄:跌倒的綠小人
時間Thu Nov 8 20:10:34 2001
跌倒的綠小人
文/九九
『媽的,他到底會不會跌倒?』老B說。
『應該會吧。』我答。
* * *
老B是我高中同學,他長得很怪,明明跟我們同年,看起來卻像賣黑輪的老伯。
夏天我們常常鬥完牛,光著上身去吃冰,老闆都說:『這個老師真好吶,
跟學生打成一片。』我們都用台語叫他老伯,後來,我們一起追一群穿黑裙子的
女學生,他勒令我們不許叫他老伯,我說好啊,『那就叫你老B好了。』
老B更難聽,他很氣,可是因為實在很難聽,所以我們都叫得很爽。
『老B!』 真難聽。可是真他媽帶勁。
* * *
最近台北市的行人紅綠燈悄悄在改變。以前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綠,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轉紅,刺激的老舊機型看不太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綠燈時上方倒數讀秒,而下方有一個走路的綠小人。
隨著秒數減少,小人越走越快,到最後,開始其拙無比地瞎跑一通。
當然我不介意他的拙或他的瞎跑,老B的意見是,綠小人也相當可憐,
成天走走跑跑,卻到不了任何地方。但問題在於,我們作為行人的緊張娛樂沒有了
,一切得以掌握、預測、了然。以前過馬路,要賭心思、靠運氣,
有時候還有點拿老命開玩笑的豪情壯志在裡頭。
所以有一陣子我跟老B都覺得很乏味。美好的老時光。
可是後來我們聽說,有時候,不定期地,(也有人說是每二十次),
那個綠小人,在倒數兩秒快跑的時候,會跌倒。
就是跌倒。看過哪個驢蛋在你面前啪這麼一下摔個狗吃屎沒有?
這使我跟老B蠢動了非常久。我們說好,每次過馬路時都要注意那個綠小人,
看看能不能遇到跌倒的綠小人。
結論是:不能。三個月來,我們從來沒有看過跌倒的綠小人。
所以老B決定,我們一定要找一天,特地坐在某個路口,等跌倒的綠小人出現。
為了這大事業,我辭掉工作,與失業的老B一起坐在仁愛路與光復南路的交叉口
一家通訊行門口,守著紅綠燈。
我們要看跌倒的綠小人。
* * *
早上十點多。在便利商店買了礦泉水、口香糖、煙、跟一條土司麵包。
原因是這有一種極具質感的落魄。我跟老B,一人拎一罐進口富維克
(本來要沛綠雅,結果那小破店沒賣),老B特地挑了一包大衛杜夫
(我們原本都抽長壽)跟波爾薄荷口味口香糖,(其實我最愛飛壘葡萄口味,
我吹出來的泡泡比葉子楣的‧‧‧你知道,兩個加起來還大。)麵包包裝得緊俏紮實。
有氣質的流浪漢。
而且我們看起來不壞。
* * *
老B有碩士學位,老B說他自己就像太監一樣。
『沒搞錯,真的,唸英美文學卻沒出洋,』老B說,
『就像太監,明明是男人,偏偏沒懶趴。』
所以老B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男生學文本來出路就不廣。
再加上老B又很挑剔,幾年前他剛畢業時常聽他說:『這不是我該幹的!』
誰又該注定幹什麼呢?我對老B說。他只翻了翻白眼,
活像在哪條水溝裡飄了八天的溺死鬼。
* * *
早上十一點二十七分,天空裡沒有雲,沒有飛機,連藍色都是以一種『什麼都沒有』
的姿態呈現。有風,涼淨得不像台北市的風,然而那風裡也是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我怪老B挑了個爛地點,台北市那麼多個十字路口不好挑,偏偏在這,
這裡一個綠燈都九十幾秒,等得很累。而且空氣不好。
老B說:『我們好像在等待果陀。』
我嗯了一聲,『我們在等跌倒的綠小人。』
這次小人也沒有跌倒。
* * *
早上十二點五分。
我們都有點累,麵包幹掉半條,但胃還是空空的。水老早喝光,剩下半包煙,
兩片口香糖,而且我們沒交談。老B瞇著眼睛,雙手後撐,我則昏昏然傻盯著燈號。
倒數計秒,九八,九七,九五,九六‧‧‧像時間的影子。我問老B:
『不是說每二十次就有一次嗎?該不會真的是隨機的吧?現在幾次了?』
『嗯,二十八次。』
『二十八次?』我怪道:『不是二十六次嗎?』
『二十八次啦。』
『不對啊,我明明算二十六次。』
『可是我算二十八次啊,』老B說,『你數學太爛了。』
『你數學又有多好?我們一樣爛!以前你每年都跟我一起補考。』
『屁啦,我只有升高三那年補考過數學好不好。』
『你放什麼美國屁?你明明三年都補考。』
『就算三年都補考又怎樣?我算的很清楚!二十八次!』
『二十六次!』
我們突然意識到這爭辯的無稽幼稚,於是雙雙閉上嘴,卻依舊瞪著對方,好像這樣會
讓其中一方比較有理一樣。
然後我們聽到車群發動的聲音,變紅燈了。
我們錯過了那次倒數兩秒綠小人。
萬一,那次剛好小人就跌倒了,怎麼辦?
誰也不能怪誰。我跟老B繼續沉默著。
過了十幾秒。
『那剛剛那一次到底要算第二十九次還是第二十七次?』老B問。
* * *
下午十二點五十一分。我們決定打電話問台北市政府,到底綠小人會不會跌倒。
這精準重大的決定讓我們興奮了兩秒,我拿出手機來,交給老B,老B又交還給我。
* * *
我說:『我不知道台北市政府電話。』
『那我就知道嗎?』
一陣安靜。
『打一零四?』老B說。
『手機不能打一零四啦。』
二陣安靜。
『嗯。那問誰?』老B說。
『嗯。』
三陣安靜。
『我打電話問我妹好了。』我說。
『你妹不是在新竹上班?』
『SO?』
『在新竹上班怎麼會知道台北市政府電話?』
『你知不知道現在美國總統是誰?』
『柯林頓啊。』
『你是台灣人你怎麼知道美國總統是誰?』
四陣安靜。
『我叫我妹打查號台幫我問。』
我妹妹在科學園區上班,打她手機,她鎮靜有禮地說:『很抱歉,我現在在開會,
我交待秘書查出來之後,再跟您連絡好嗎?』我說好。一面猜想她掛斷電話之後會
怎樣謙恭得體告訴上司,電話那頭的人是怎樣一位重要客戶。
秘書給了我幾支不同的電話,我說謝謝。
我們的電話在經過總機、市民服務中心、工務局、都市發展局、建管處、市府員工
子女托兒所、養工處、訴願會、醫務室、土地重劃大隊、政風處、環保局、新聞處、
秘書處,虛耗了一個窮人的龐大電話費之後,終於轉到了交通局。
而他們的答案是:『我們也不確定,可能會,也可能不會。』電話裡平板的聲音好心
地教導我:『我們有080免費專線喔,如果以後還有問題的話。 』
我說謝謝,扣上手機蓋。
* * *
下午一點三十九分。老B說:
『喂,這裡離市政府那麼近,我們乾脆直接去問馬英九好了。』
我沒做聲,打開最後一片波爾放進嘴裡。車子轟隆轟隆,一部接一部從我們眼前經過
,不知道它們從哪來,也不知道它們到哪去。
* * *
我跟老B當時已經完全無話。一時之間我還以為那是瞌睡與彌留之間的迷亂昏眩。
太陽不熱,只是很亮,我不知道老B怎樣,我的腦子裡不斷重複跟當時氣氛不怎麼
搭嘎的納京高,從Track1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Track8的最後:
you'll wish that summer could always be here………
you'll wish that summer could always be here………
you'll wish that------
然後,綠小人跌倒了。
『跌倒了。』老B說。
『真的耶。』
我原以為,我跟老B會虎一下蹦起來,抱著對方大叫大跳。在我最早的猜想裡,
我們應該像嘉年華會,然後樂得像個全身掛滿熱帶水果的森巴女郎一樣‧‧‧‧
可是我跟老B,一動也沒有動。
我感到,時間突然顯得一點不重要。納京高也不開口了。小人巔躓地那一瞬間,
在我們腦海與視網膜不斷作用。我猜想老B現在一定跟我一樣,一面盯著眼前來往
川流的路人行車,一面浮起某種快美、溫喣、說不上來有多麼飄飄蕩蕩,
如同當下陽光般的微笑。
我點起一根煙,呼呼地吸著,而老B則輕微地搖晃著身體。
『很滿足吧。』
『好像在對了幾萬張統一發票後終於中了一張兩百塊的一樣。』老B說 。
『好像在吃了幾百萬個章魚丸子之後終於吃到一顆裡面真的有章魚的一樣。』
『說什麼鬼話。』
我拍拍褲子站起來:『說到章魚丸子,我餓了,去找點東西吃吧。』
老B沒有動,他搖頭。
『我還想再看一次跌倒綠小人。』
『媽的你瘋啦!』我大驚,『這要等多久啊?這根本是RANDOM的好不好!
就算不是也證明了這要等很久很久很久!你起肖啊!』
老B抬頭看我,『可是,我們都很確定,只要等下去,等下去,就一定會看到的。』
『只要等下去而已。』老B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這麼確切?只要你等下去。』
『可是你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等到下雨?等到被某個酒醉駕車的白痴撞死?』
『我被太多可愛的謊言唬弄過,』老B沒有抬頭看我,只是說不上來多麼悠然地注目
著紅綠燈。『你知道,我為了那些謊言,等過太多等不到的電話、神話、屁話、廢話
。對統一發票,很可能對上八百萬張還中不了一張。但這個,』他指了指對面,
『這個綠小人不會唬弄我。』
『可是老B,』我說,『我們不是已經等到了嗎?剛剛那一隻,
我們已經等到了啊。』
老B將頭放在膝蓋上,揉著太陽穴,我站在一旁感覺著混合了廢氣與煙塵的街道。
整個街道從我們身邊走過。
過了很久。
『還有煙嗎?』老B說。
『沒了,最後一隻我抽完了。』
『你覺得大衛杜夫好抽嗎?』
『媽的一點也不好抽,還是長壽好。』
『走吧,去買兩包長壽,然後到我家看錄影帶。我昨天租了食神。』
『不是第四台一天到晚在演,你租個屁啊。』
『那你到底要不要看?』
『‧‧‧‧‧‧‧‧‧‧‧‧要。』
『喂,大白。』
『幹嘛。』
『綠小人哪裡都到不了對不對?』
『應該是。』
『但我們真的看到綠小人跌倒了對不對?』
『對的。』
『真的跌倒了?』
『真的,』我說,拉一把老B伸出的手,『綠小人真的跌倒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10.85.96.189
1F:推 gatecrossing:我喜歡 07/18 2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