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恆萃工坊)
看板CantonesePOP
標題[心得] 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歌(1)
時間Sat Oct 8 10:20:20 2022
本文是我近日在聯經思想空間刊出的長文,轉來供參。
https://www.linking.vision/?p=15057
文中的表格(香港流行歌詞相關著作書單)連結如下:
https://0rz.tw/42VWC
胡又天: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歌——從黃霑到林夕的詞人自述(二之一)
緣起
香港粵語流行歌曲對台灣人來說不算陌生,但若問你是否瞭解香港人自己怎麼看待粵語歌
、如何講述粵語流行曲的歷史、有哪些相關著作,知道的大概就很少了。
2005年,我大四時在敦南誠品看到了兩本港版書:黃志華《粵語歌詞創作談》和《香港詞
人詞話》,翻了幾頁,發現正是我在台灣久尋不得的,聚焦「技藝」方面、近乎傳統「詞
話」的論著,立即如獲至寶地買下。隨後,順著書中提到的作者和文章按圖索驥,我發現
香港確實有一群人在持續不懈地為當代粵語流行曲建立「詞學」,且立場從業餘愛好者、
業內人士、人文社會學者到詞人本身都有,亦不乏多重身分者,如最常被提起的黃霑,
2003年以數十年親身經歷完成了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1949-1997》,我
也上香港大學網站下載,印了出來研讀。
再後來,我有了以流行歌詞研究為題攻讀博士的想法後,首選便是香港。2011到14年在港
期間,相關書籍我見一本買一本,也時常能在報刊上看到詞評,林夕、黃偉文等一眾詞人
的專欄散文更到處可見,還見證了幾次改歌熱潮,不少業餘的「高登巴打」(高登論壇的
brothers/手足)填詞不但辛辣抵死,鍛字煉句、倚聲協韻的基本功也普遍紮實,因為有
錯會被網友挑剔,或直接你一句、我一句改到過關。這樣的風氣讓我大為驚訝、大感欣慰
,更感嘆:有九個聲調的粵語,是華語中填詞難度最高的,但卻擁有最高水準的業餘創作
與評論風氣,大夥熱熱鬧鬧地嘻笑怒罵、切磋琢磨,而不是只有職業詞人和少數作家、學
者在鑽研。
反觀台灣和大陸,就很少有這樣的氛圍,偶有零星幾篇,都不成氣候;《誠品好讀》《聯
合文學》等雜誌做過幾次歌詞專題,但內容若不是偏重於批判性的社會議題和文化史,就
是止於表現情采、品味和「態度」,談論作詞技藝的「詞話」則很少。奇怪的是,我經常
看到音樂人抱怨台灣的評論者「只看文字」、過度偏重歌詞,而不談編曲等方面。這該如
何解釋呢?
我於是在研究中把流行歌曲與歌詞的相關討論,分出了三個方面與三種趣向:文學面、音
樂面、社會面;知識向、技能向、情感向。台灣的情況,學術性的討論太集中在「社會面
知識向」,面向一般讀者的則多只在「文學面情感向」淺涉。如果談歌詞者能多一些「音
樂面技能向」的討論,又能充分與音樂人所注重的曲、編、唱結合,或者音樂人可以來仔
細談談歌詞該怎麼談的話,也許就可以慢慢磨合出一些確實有益於精進創作、拓展市場的
討論範式,而不再只能各說各話。
香港的詞人、學者和歌詞愛好者人就步步逼近了這樣的範式。時至今日,香港出版的粵語
流行歌詞相關書籍,已有將近90本。(詳見表格)
在「探討的方面」和「內容的趣向」上增列了以講故事為主的「人事」面,以及學界不做
的「搞笑」向。這幾欄有一些沒填,或者是因其並非詞學著作(例如林振強、林夕的文集
,可以讓我們更瞭解他和他的生活環境,但並不直接涉及歌詞),或者是因為我還沒讀過
(我畢業離港後又出了不少書,平日在台灣或大陸訂購不太方便,所以沒時時跟進),讀
過後會再補上。
此表是在我個人收藏的基礎上,徵詢了幾位老師和詞友的意見增訂而成,現在也用
Onedrive掛在網上作為共享文檔,以後可以繼續更新,也歡迎有興趣的朋友一起來完善,
意者請來信
[email protected]。
上面以出版時間排列,下面就分幾個類別來介紹。
一、 詞人自述
作詞人自己談歌詞,談歌詞怎麼寫,細到各種技巧和一字一句的斟酌,與其說香港特多,
不如說其他地方太少。這可能有一部份客觀原因是因為粵語填詞是公認的難,所以特別需
要「攻略」;還有一部份可以確定的主觀緣故,就是先驅的帶動。
「新派粵語流行歌曲」的崛起標誌是1974年電視劇《啼笑因緣》主題曲,其後幾年出現了
「三大詞人」黃霑、盧國沾、鄭國江。其中在電視台任職過的盧國沾最具文人傲骨,也最
願意分享自己的經驗心得,1980年就在與太太合辦的《歌星與歌》雜誌裡開設專欄,談填
詞之道,也接受讀者投稿歌詞,他來批改。雖然這專欄沒有很顯著的成績,雜誌也沒辦多
久,但他並未放棄傳道。1988他出版《歌詞的背後》,1989年與黃志華合著《話說填詞》
,是為粵語流行歌壇最早結集成書的詞學專著,現可找到2014年的《歌詞的背後—增訂版
》。
盧國沾早年因在電視台工作,得到機會開始填詞,花了數年工夫逐漸磨練精熟,在電視台
也升到監製級,而能寫出不同流俗的作品,並藉自己的職位「狐假虎威」(這是他自己的
說法)逼唱片公司老闆畀面(給面子)收貨;1983年離開電視台前後,又發起「非情歌運
動」,呼籲歌壇不要那麼商業掛帥地唯情歌是尚。運動在市道暢旺的當時並不成功,但影
響有留存下來。網路時代大眾市場式微以後,「非情歌」在粵語歌裡已不算少數,盧國沾
拓寬風氣的努力也得到行內和研究者的肯定。
1981年,一群年青人在鄭國江講完一場「粵語流行曲寫作研討班」後,成立了「香港業餘
填詞人協會」(後改名「香港音樂創作人協會」),舉辦了幾場創作比賽、填詞班,後於
1984年創辦了《詞匯》,這是一份每期最多8頁的雙月刊,實際出刊日期經常更動,也只
是贈閱,沒有公開出版,至2004年停刊為止共出了76期。當年尚未出道的林夕(梁偉文)
就在這上面發表過詞作,並有專欄《九流十家集談》,以現代詩研究方法,討論各家歌詞
中意象、結構的經營並與之商榷,思慮相當精細,也預示了他往後的不凡出手。[1] 其餘
作者的文章,各種填詞班、座談會的報導,以及現役詞人的邀稿如盧國沾〈《武則天》歌
詞三易其稿與「誰」字句〉[2]、韋然〈兒童歌曲寫作之我見〉[3]、陳少琪〈填詞=堆砌
?〉[4],都是非本人寫不出來的經驗之談。
網路時代以後,《詞匯》但以報導本會活動為主,很少再有深細的詞話——想寫的大可自
己在網上或報上寫。2004年以後該會的刊物也不再使用《詞匯》一名了。2002至03年,黃
志華先生著成《粵語歌詞創作談》和《香港詞人詞話》,內中大幅引用了早期《詞匯》的
精華文章,算是完成了《詞匯》開風氣之先的使命。後來他們也有考慮過重刊《詞匯》或
公開電子檔,但因版權問題難解,所以至今也只得在研究者間小範圍私下傳閱。一般讀者
可以先看黃志華的書就好。
黃霑1963年大學畢業,畢業論文《姜白石詞研究》關注的即是能「自度曲」,即今所謂「
包辦詞曲」的南宋詞人姜夔;1981年寫碩士論文《粵劇問題探討》的同時,他已是詞壇名
家,亦在多份報刊上寫搞笑雜文和通俗小說;前面提到2003年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
展與興衰》,則是最後一次為世人留下了他嚴肅認真的一面,而2004年他去世以後,這部
論文也在一時間成了全港文化界熱議的話題,進而成為研究、討論香港粵語流行歌曲必備
的參考書。
為什麼全港文化界熱議黃霑論文?除了知名度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黃霑在論文裡不僅
斷定粵語流行曲沒落的趨勢「限於環境,已難望再有奇蹟出現」,而且說「香港回歸中國
,雖說是『特別行政區』,實際上已成中國的另一城市,港人的獨特個性已經逐漸消失。
以後只能變成『大中華』隊伍的一員,偶然獨唱,也會是大合唱中的單一環節而已。」此
等悲觀言論,自然要炸出一堆不服氣的爭議。如今看來,雖不知黃霑那樣寫是真的那麼認
為,還是想用一下激將法(儘管學位論文原非面向大眾讀者),但後來確有許多不服氣的
香港人,在低迷的市道中繼續撐著粵語歌;而對「內地化」的趨勢,香港人也極力抵抗了
十餘年,雖在政治與經濟上的確沒能扭轉大環境,但在萬法唯心的文藝世界,這些逆境又
恰恰成了沃土。黃霑說「難望再有奇蹟出現」,那我們就來締造奇蹟——香港人這麼做了
。
鄭國江於2013年出版了《鄭國江詞畫人生》,和《歌詞的背後》是同樣體例。至此,第一
輩的「三大詞人」:盧國沾蒼鬱、黃霑豪放、鄭國江清麗,都有了關於歌詞的著作傳世。
其同輩詞人,潘源良、向雪懷亦有對自己作品和生涯的憶述。
另值一提的是有「鬼才」之稱的林振強(1948-2003),著作以搞笑短文為主,我小時候讀
過爸爸從香港帶回來的《壹個人在四張床上查字典》和《壹個人在另外四張床上攪正字》
,內容是從一個個字詞出發,聯想出幾句智慧箴言、諷刺短語或鹹溼笑話,對創作者來說
可謂一種「滑稽練習」的記錄。它也算是我粵語文的啟蒙書之一,故此列入書單並多記兩
筆,以為紀念。
第二輩的「三大詞人」:林夕多情,黃偉文摩登,周耀輝另類(我學姊梁偉詩語)。林夕
受過正統的中文系訓練,早年在前述《詞匯》的《九流十家集談》就是他論詞的代表作,
然而他商業出道以後,一方面格於「同行不互評」的默契(不公開批評同行的作品,必要
時也盡量只說好話,否則動輒要被人抓住大作文章),一方面不愛講解自作,就很少在文
章裡談論歌詞,所以雖然他專欄、散文、社論都寫很多,但歌詞方面就是「寫詞不談詞」
。少有的一些相關文章和早年的詞話,據說收錄在2018年出版的《別人的歌》裡,這本我
還沒買到,以後再確認。
黃偉文自稱「最愛買衫,最憎寫字」,社交性格最強、與商業社會最合拍的他,比較無意
著書立說,然而他在2009年拉林寶、喬靖夫、陳詠謙一起成立了一個填詞人聯盟「Shoot
The Lyricist」, 2011年又增加一位成員小克,其合作成果有陳奕迅《3mm》等。雖然近
年比較沒有再做什麼企畫,而是以聊天喝酒為主,但仍存在技術交流和轉介資源的功用,
小克在文章裡便談過他和黃偉文等詞友在線上腦力激盪「鬥詞」的情形。就我所見,台灣
和大陸的流行音樂界,只有嘻哈(饒舌)圈存在類似的組織。
周耀輝公開活動較少,他1992年移居荷蘭,2011在阿姆斯特丹大學傳理研究學院取得博士
學位,之後返回香港浸會大學任教,我博士班第三年便由他接任我的導師。他的邊緣、另
類性格貫串於詞作、散文和論著中,他與夥伴高偉雲合著的《多重奏—香港流行音樂聲像
的全球流動》以文化研究的視角記述了他從香港到荷蘭與「中國性」較勁的經驗——簡言
之,就是他如何嘗試以歌詞和詞人的身分,寫出不同於黨國所喜歡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
掛帥的「中國性」。而在面向一般讀者和創作同好的《7749:四十九個我試過/聽過/想
過的創作練習》中,他分享的也是「想像一個又一個不必接受現實的世界」的方法,「讓
自己的生活得更有趣、更好奇、更飄浮」。
我與耀輝師的交流並不頻密,幾回討論和聚餐所留的印象是,要形容他,就是他自己寫的
「飄浮」一詞最為精準,或也可以用古老一點的「逍遙」,然而並不「離地」,並不遠離
俗世的煩擾,而是寄身其間來加以觀照。在與我的電郵中,他曾透露寫論文違反他的性格
,寫得很痛苦。雖說寫論文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很痛苦,但對天性不喜規範的「逍遙派」
應該更是特別痛苦。儘管如此,周耀輝老師度過了這層磨煉,而成為了香港第一位以詞人
做到大學教授者(如果黃霑活多幾年,應可為首)。
由上可見,香港的流行歌詞之學,從1980年代甚至更早開始,因為詞人自身有高度參與,
所以自始便有高度的「主體性」——我們討論歌詞,是為了把詞寫好,領略他人的審美經
驗,增益眼識和詞藝,而不是為了給什麼學科、議題、運動作材料,也不必是為了彰顯什
麼主義、品味、態度;在這個本位上,也可以去聯繫各領域,滿足市場、學界的需求。如
此「開正戲路」,就和台灣與大陸拉出了根本的差距。
1997年後新晉的詞人,雖遭逢「大台」(TVB等電視台、商業電台等廣播電台,意同「主
流」;在社運場合也指發言台、司令台、主導話語權的群體)衰微而又尸居餘氣的網路時
代初期,在市場上罕能如前輩名利雙收,但在詞論、詞話上就多有進一步的開拓。
主攻「非情歌偏鋒題材」的小克(本名蔣子軒),本業是在雜誌上連載漫畫《偽科學鑑證
》,亦偶爾在漫畫裡寫改編歌詞,剪輯一下就可以出MV。其知名改詞,有以他招牌作「
聾貓」演出的〈滾〉,把情侶吵架對唱改成打邊爐(吃火鍋)歌詞;又有〈一支得啩〉把
林夕的苦情詞〈一絲不掛〉改成戒菸難的中年困境搞笑詞,發表後原唱陳奕迅主動在電台
裡唱了這一版,是改歌界的一小成就;近日他與近三年崛起的姜濤合作的〈鏡中鏡〉、〈
作品的說話〉得到聽眾和文化界的深度讚譽,可謂在正途上也達到了大成就。2015至16年
,他出了《廣東爆谷—小克歌詞》兩卷,收錄他一百首歌詞從初稿到定稿的寫作歷程與心
得,外加十數首被打回頭作品、石沉大海作品。
對不練的人來說,這只是一些歌詞背後的故事,算是瞭解彼時香港歌壇的一個窗口,而那
些關於寫作和修改歷程的細節就可能顯得繁瑣;但對有練、想練的人來說,若有耐心一首
首找歌來反覆聽,和文本一遍遍來對照品讀,這就是個十年份的經驗包。老實說我也沒有
讀完,甚至裡面歌我之前都沒聽過幾首,但這種「不管寫這麼多這麼細有幾個人會看,我
就是要寫」的一心一意的精神,同為創作人的我是深具共鳴。
小克最近剛剛在網媒「詞場」開始連載《關於填詞的100件事》。
2007年入行的梁栢堅,本業銀行白領,詞作延續林振強式的鬼馬風格,至2009前後年以〈
富士康下〉等改詞成名:「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你想跳樓 請跳 一切都
照舊」(前句為林夕原詞,後句更加淋漓地將原詞隱含的哲思去到盡)。也寫了兩本邪門
至極的詞話:《雷詞》談論各種雷人、抵死的歌詞、廣告詞、色情片譯名;《甜詞》與小
學同學番簡強(錯解:番簡,洋書也;正解:倒過來讀)合著,收錄兩條友從十歲寫到三
十幾歲的鹹溼改詞66首含互評,以及一堆香港出現過的鹹歌。台灣也有很多「歪歌」,但
好像還沒有人認真到出專書收集,還要講精益求精:「一首好嘅不文歌,除咗抵死好笑之
外,仲要有嘢袋落袋(有東西給你進益),增加你串人(刺人,或與人串聯)嘅詞彙方為
上品。」
對音樂劇有興趣的朋友,可看岑偉宗《半步詞—由音樂劇到跨媒界的填詞進路》,他從
1994年開始為舞台劇、流行曲、音樂劇填詞,也是語文教師。此書便從填詞和音樂劇的基
本概念開始講起,後半便是經驗分享和延伸思考。台灣音樂界和劇場界二十多年來也有不
少人在耕耘音樂劇,但就還沒有這樣總結經驗和檢討成敗的專著。
詞人自己的著作之外,《詞家有道—香港16詞人訪談錄》訪問了鄭國江、黎彼得、盧國沾
、向雪懷、盧永強、潘源良、林夕、周禮茂、劉卓輝、周耀輝、張美賢、黃偉文、喬靖夫
、李竣一、林若寧、周博賢。台灣之前也有《我,作詞家—陳樂融與14位詞人的創意叛逆
》,然而定位在面向大眾講故事、談性格兼及產業生態方面,詞藝談得不多;《詞家有道
》則是研究者主持,聚焦在詞作上,並重文學面的思考和社會面的見證,對我這種讀者的
價值就更高。當然,聚焦於作品的話,你如果沒有聽過那首歌,味道就大打折扣;幸好如
今網路方便,哪首沒聽過你就去找來聽一遍對著讀。如果你願意這樣讀,這本書就很耐看
。
寫到這裡,要說一下「創作能不能教」和「作者應不應該講解自己作品」這兩個老問題。
創作有必須教的部分,有可以教的部分,有不好教的部分。必須教的,是基本的說話、識
字,還有像是歌詞要怎麼配合音樂的節奏、旋律、情調才好唱;可以教的,是各種構思方
式、修辭技巧;不好教的,是靈感、生活歷練、生命體悟。
說話識字大家小學就學了,詞曲咬合的道理也很簡單,不用多久就能講完,就算不講,唱
出來順就對了,所以國語區的大家可能會下意識地忽略不講。但粵語歌對聲調要求嚴,粵
語歌的聽眾也重視格律和正音,而且粵語在遣詞用字上有文言(古文)、書面語(官話白
話文/現代國語文)、白話(俗語、方言,也可包括外來語和新造的流行語)之別,老一
輩的高手能靈活切換、混用自如,是謂「三及第」,但現在的後生對古文和比較老土的白
話可能陌生了,即便是當前的白話,亦有正字、俗字的問題。所以大眾也知道,最基本的
說話、識字,都不是那麼容易,何況要掌握九聲來填詞。所以香港的詞人和詞評人往往願
意在這方面多講、細講,尤其是一些將近流失的古舊字詞。在此基礎之上,也就可以繼續
在構思、修辭等方面,講這些語文在配合各式樂曲、情景之時,和平日作文的處理方式能
夠有何異同。至於不好教的部份,香港詞人也不會費事(浪費時間)去「教」你,但他們
多少都願意透露背後的故事。
古人說「詩無達詁」,台灣又流行「作者已死」之類自由最大化、權威最小化的文學理論
之流亞,加以一些現代詩的薰陶,不少作者喜歡混混沌沌地拋出一串串似通非通如萬花鏡
像的意識流文字任隨解讀,不少讀者也偏好於不求甚解、只隨意受用箇中感覺,而以能靈
犀相通為尚。這雖使台灣的藝文創作比起大陸、香港多了許多不羈的靈性,但也就在賞析
上提高了門檻:你有那個靈性、才性,可以自己看會,不用人手把手跟你講解每句每段的
編排用意;沒那靈性的、才性不同的,一看看不懂,再看評論也高來高去,就沒興趣了。
這之中最痛苦而可惜的是稍微有點靈性、又沒那麼天才的創作者,無法自己學到那些「不
好教」的東西,也沒有書能在「必須教」和「可以教」的部份幫助他一步步紮實基礎、打
磨粗胚,如果又沒有前輩帶領的話,很多人就只能止步在比較初級的階段,而不能找到適
合自己才性的路線。
相對的,新加坡詞人小寒,以前就有在網誌裡詳細講解自己的詞作。可能是因為她有開作
詞班,新加坡的中文教育又較淺,所以她願意且必須不避瑣細地多談基本功。
如果說台灣人國語基礎已經足夠,不需要從識字開始講作詞,那麼,並非人人會講,且有
不少詞語已然流失的閩、客語呢?我查期刊論文網,是有不少「某某人某語歌詞的語言使
用」之類的學位論文,但除了整理、解釋詞彙,大都寫得很機械,說它哪裡寫得好,也多
只能作些泛泛之論。我想這是因為作者自己不會寫詞,研究目的也不在詞學上。詞人講解
自作或整出理論者,客語有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和羅思容(文章與訪談散見各處,
尚未結集),台語有武雄(臉書貼文,尚未結集),其他許多創作人偶爾會在訪談中略提
一二,但就沒有像香港那樣已經做出體系。
我們可以問「為什麼台灣沒有」,要我答我也可以提出許多解釋,但我想比起解答,更重
要的是要有人去做。那麼,如果有人想做,香港粵語詞壇多年積累出來的這些著述,應該
就是最值得參考的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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