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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曾经有个河童从人类那里得到了名字之後,爱上了人类的男子。 ……然後,离那个时候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河童再一次恋爱了,爱上的是人类的少 年。 ※ ※ ※ 即使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是河流真的实现了自己当年许下的愿望,又或是太过思念 产生了自欺欺人的幻觉;那副熟悉的长相是巧合也好,又或是真的出现了奇迹也罢。 自从在河边的树林中一眼望见少年的那一刻起,河童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并且不 由自主地期待着:能再多接近一点该有多好?能再多亲近一点该有多好? 於是河童连忙回到自己的住处,赶制出了变人药。只要吃下这个的话,双手的蹼和皮 肤上的深绿都会渐渐褪去,脸上的鸟嘴和背上的龟壳也会消失无踪,到时候映入少年眼中 的还会是毫无异状的人类少女的样子。 为了在这次重逢中不吓跑少年,也不至於被其他人排斥,让自己的模样从河童变成人 类绝对是必要的。 只是真的见了面时,自己又该说些什麽才好呢?要怎麽做才能加入少年和其他孩子的 游戏中呢?要怎麽做才能……自然而然地留在少年身边呢? 然後,想再次感受到同样的温柔和温暖,想听见同样的声音再度呼唤自己的名字,想 再一次看见那个人……对自己露出同样的笑容。 内心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期盼,服下变人药的河童在往河边而去的这一路上一直满怀憧 憬地想像着今後可能拥有的幸福生活……但仅仅只是过了几分钟後,伫立在河畔边的河童 看清眼前状况後,却瞪大眼睛慌乱起来。 ——出现在河童眼前的是山洪爆发後,暴涨的河水将少年和其他孩子卷走的场景。 「怎麽会这样、怎麽会选在这种时候——」 越是凝视着眼前的河流,就越是有股不祥的预感,如果继续顺着这股预感思考下去的 话,或许就能得出答案了吧?然而,河童已经没有能够多想的时间了。 「……不可以!好不容易能再见到面的!我不想再让权兵卫大人死掉!」 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暴涨的河水越带越远,河童姬子——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流中。 二 姬子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上岸时有过的那些经历,还有当时的自己曾经 怀抱过什麽样的想法和心情。 而在自己第一次上岸之前—— 姬子记得自己有过一段一直一直都在河底看着的时期。虽然不知道名字,也从来没有 真正聊过一次天,那时的祂常常隔着河水观察着河岸上的孩子们是如何快乐的奔跑着,充 满活力地玩闹嬉戏。脸上的笑容比起河面上的粼粼波光都还要灿烂……也让祂不知不觉间 心生向往。 「人类」在祂这里留下的最初印象,本来就是那麽正向光明的存在啊。 所以就算曾经从妖怪同伴那里听过劝诫——说是这个世间的人们其实长期以来都对妖 怪抱持着怨怼厌恶,甚至不惜为此发动过好几次战争;说是人虽然能够表现得很温柔,却 也能变得很残忍,像祂这样外貌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妖怪,只要一出现在人类面前就会被人 杀掉——祂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毕竟从同伴那里听见那番劝诫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现在的人类对妖怪的 态度已经改变了啊? 所以祂才带着那一丝侥幸与诸多憧憬,从阴暗的河底上浮了。毫无伪装地出现在人们 面前时却直接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好可怕、好恶心的样子、那是妖怪吗。 值得庆幸的是,祂的那一丝侥幸还真的应验了,人类对妖怪的态度在这麽多年以来还 真的有了改变。 所以祂才没有被人杀掉,而是成为了见世物小屋主人的「展览品」之一,跟着见世物 小屋辗转到过许多地方。祂在那个关了自己好几年的玻璃箱里,也听了很多人类对自己的 评论。 ——这就是河童吗、好诡异的样子、还好被关在箱子里。 来来往往观赏着小屋中展览品的人们,有时也会如闲话般聊起当地的怪谈。接着,祂 在见世物小屋来到歌川一带的某一年,得知了「向河川许下的愿望能够被实现,但会被索 取代价」的事。 祂本来以为自己的余生只能在这个玻璃箱里渡过了,就算被放出玻璃箱,大概也没有 人会接受有着怪异外表的自己,那时的祂却又重新燃起希望:要是向河川许下的愿望都会 实现的话—— 祂根本就没考虑到要实现「愿望」的话,还需要付出「代价」的事,只是顺应着内心 的憧憬闭上眼睛,一面想像着应该就在见世物小屋之外,近在咫尺的那条河……一面诚心 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这间见世物小屋,然後和人类一起生活,被某个人接纳、也被 某个人爱着……可以一起开心的笑着。」 ※ ※ ※ 祂没有去计算自己对着河流许下愿望之後又过了几年巡回各地的生活。 只知道从某一年开始,有名总是穿着黑纹和服和深褐色十德单衣的人类男子,在祭典 期间每天都会到见世屋小屋来。而且每次都会在玻璃箱前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 一和祂对上视线,男子会立刻露出安抚的笑容。 然後某一天男子在玻璃箱前蹲下了,双眼平视着蜷缩在玻璃箱一角的祂,笑着开口— —那也是祂第一次听见男子的声音: 「这是第一次对话吧?我是权兵卫,初次见面,美丽的河童小姐。」 又温柔又温暖的存在——那就是祂对权兵卫的第一印象。祂惊讶地凝视着权兵卫脸上 的笑容,虽然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口回应了: 「初次见面,权兵卫大人,我……我是河童,没有名字。」 嘴上说是那麽说,但祂隐约记得自己还和其他妖怪同伴生活在一起时,其实也是有自 己的名字的。只是被关进玻璃箱後,因为好久没有人会呼唤那个名字了,所以那个名字也 渐渐被祂遗忘了。 「那麽——」 祂本来还以为权兵卫会因此绕开这个话题的,却没想到对方得到答案後愣了愣,随即 认真思考起来。对方再度开口时,祂才知道对方的沉思……其实是为了帮「没有名字」的 自己想个好名字。 「那麽,你觉得『姬子』这个名字如何?『姬』这个字,就是公主的意思。」 从那一刻开始,原先对人类来说只是「无名河童」的祂从身为人类的权兵卫那里得到 了名字。以此作为开端,姬子和权兵卫之间的谈话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话题从河童头上的盘子、相扑、小黄瓜,一直绕到了姬子最初上岸的原因、对人类的 态度上。就算还是终日待在玻璃箱里,能够像这样双方都带着善意和笑容的交谈,试着了 解对方的事,对姬子来说已经是美梦般的生活了,有时聊到一半,恍恍惚惚间,姬子还会 稍稍疑惑着: ——自己真的不是在作着梦吗? 而等到权兵卫问出「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和我回家吗」的那一天,姬子甚至不敢 相信自己的耳朵。 应该只是自己听错了吧?如果对方只是在开玩笑的话,希望落空之後可是会很难过的 。所以就算姬子向权兵卫表达了「自己想离开这里」的意愿,一开始对此却也没抱太大的 期望。 可是就姬子所知的,权兵卫却在祭典结束後真的找上了见世物小屋的主人,和对方谈 了很久,倾家荡产後真的将自己救出了玻璃箱。 跟在权兵卫身後走出见世物小屋时,姬子凝视着对方的背影,才真的有了「愿望实现 」的实感—— 当初向河川许下的愿望之中,「能够离开见世物小屋」的这一点已经实现了,後半段 的「和人类一起生活,被某个人接纳、爱着、一起开心的笑着」也在不久之後就会成真。 一想到这件事,姬子……自从上岸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由衷开心的笑容。但等到看见 权兵卫住的是什麽样的地方之後,姬子却又默默心疼起来。 ——那个又温柔又温暖、会对自己笑着的人,竟然住在这麽破旧的河边小屋中,而且 还因为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拿来救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困。 这个人……帮助姬子有了美梦一般的生活,所以姬子也想帮忙让这个人过得好一点。 但是要怎麽做呢?姬子没有思考太久,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身为「河童」,不是最 擅长「制药」吗?只要做出受人喜爱的药并贩售,藉此从人们那里取得金钱的话,不就可 以了吗? 姬子越想越觉得可行。至於要制作哪一种药才会深受人们喜爱呢?祂也隐隐有了主意 : 「为了权兵卫大人,就来努力制作……『河童的万能药』吧。」 ※ ※ ※ 正如姬子预想中的,无论大伤小伤、甚至被砍下手脚都能恢复如初的「河童的万能药 」,果然为权兵卫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就算权兵卫并没有刻意将药的价格设得高昂,但是购买的人一多,累积的金额还是姬 子数也数不出来的数目。 「河童的万能药」为权兵卫带来了富裕的生活。当初让姬子心疼的河边小屋,也在多 次改建之後,变成了富丽堂皇的河畔大宅。 姬子在帮助权兵卫改善生活的过程中,也渐渐对权兵卫蕴生出有别於「心疼」以及「 感激」的心情。 然而每每在夜间走出河畔大宅来到河边,凝视着水面上的自己——长着蹼的双手和绿 色的皮肤,鸟嘴和背上的龟壳,就算权兵卫对这样的自己一直以来都很温柔,姬子却总觉 得样貌如此丑陋的自己实在配不上权兵卫。 「至少也要让自己的样子变得更漂亮一点、更像人类一点才行。」 已经不需要再为了赚钱制作「河童的万能药」了,姬子於是将所有的心力摆到了能够 让妖怪的外表短暂变成人类的「变人药」上。祂努力的收集材料,打算等到药做出来之後 ,再向权兵卫表明心意。 没过多久,姬子也真的成功做出了变人药。倒映在河面上的身影不再是怪异的河童, 而是长相清秀五官端正的女孩子。 姬子在同一天也终於能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感情告知权兵卫。然後——祂变得比任何 人、甚至是任何妖怪都还要幸福。 过去还待在见世物小屋里时,姬子就曾经向权兵卫谈过祂对那些自己在水底看见的场 景有多向往。什麽和孩子们一起玩相扑、祭典上那些好像很美味的人类食物……在变人药 的辅助之下都一一成为了真实。 那段走出了制药的暗室,在身为丈夫的权兵卫的陪伴下和其他人在日光下欢笑交流、 成为这一带聚落中的一份子的日子是姬子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却没能持续太久。 宛如当年姬子在见世物小屋中对着河川许下的愿望,在祂最幸福的当下前来索取实现 的「代价」似的。 涂过「河童的万能药」的人接二连三地身体开始出现异样。在那些人之中,也包括了 姬子深爱着的权兵卫。 三 那些流传到後世的文献中记载了,用过「河童的万能药」的人在几年後身上都会浮现 出莫名的硬块,当硬块布满全身时,人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也因 着这些特徵将硬块的病症称为——「岩症」。 姬子其实早在人们发现「涂过药的地方都会长出硬块」之前,就已经透过权兵卫身上 的变化意识到这件事,与此同时内心也被深重的自责充满了:本来做出「河童的万能药」 只是想帮助权兵卫,结果怎麽会是……造就了这麽严重的事态呢? 自己的药竟然为自己一直以来向往着的那些光明正向地笑着过着日子的人们带来了如 此可怕的疾病;自己的药会害得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不久之後死去,还有—— 这一带那些深受岩症所苦,甚至已经因此失去亲友的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麽 对待把药卖出去的权兵卫呢?姬子只是起了个开头就没办法再想下去。 虽然即时打住了恐怖的想像,有这麽一件事压在心里还是让姬子整日忧心忡忡的,脸 上也不再带有笑容。接着,从朝夕相处中发现姬子异状的权兵卫,也终於知道了「药」和 「岩症」之间的关连。 姬子原先以为权兵卫听完自己的坦白之後会很生气的,毕竟是自己先提出制药贩售的 想法的,是自己将妖怪的药带给了人类……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罪魁祸首都是姬子 自己。 怀抱着满满的罪恶感与後悔,又害怕看见权兵卫既愤怒又失望的表情,姬子一直低垂 着头。久久没听见权兵卫的回应更是让祂的内心愈加忐忑不安,只差一点就要因为偌大的 压力而哭出来。 就在姬子濒临崩溃时,祂终於感觉到了——权兵卫那双温暖的大手安抚似地停到了自 己头顶的盘子上。 和姬子预料中不同,等来的并非是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怒气,权兵卫的眼底也没有透 出任何失望,祂诧异地抬起头时,在对方脸上见到的还是那从初见时就没有任何改变的笑 容: 「再怎麽说都是我把那些药卖出去的,所以真要说起来我也有错……而且我能过上现 在这样的生活也是多亏了你,所以我还是很感谢你,姬子,这次就换我来帮你吧。」 为什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心平气和地和自己对话呢? 自己想像得到的事,权兵卫不可能想不到,但明明知道可能会落得什麽样的下场,又 为什麽能反过来那样安慰自己呢? 姬子茫然地望着权兵卫,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当下的反应。即使茫然即使想不透,却还 是从对方温和的语调中找到了之後短时间内努力的方向—— 「还有,我相信你啊,只要再给你一点时间的话,一定能解决万能药带来的岩症。因 为你是传说中擅长制药的河童,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 ※ ※ 「对……我们河童最会制药了,所以我一定能做出治疗岩症的药,一定能救到大家和 权兵卫大人!」 这样的决心支撑着姬子,让祂能在那间暗室中不眠不休地研究着治疗岩症的药。由於 暗室并没有窗户,姬子没办法判断出自己到底在那里面待了多久,只知道从暗室外传来的 权兵卫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脸色更是一次比一次还要苍白,硬块 也在身上迅速扩散开来。 姬子不知道再这样下去权兵卫还能撑多久……就算能够靠着硬块扩散的部位和对方的 身体状况来推测,祂还是不太愿意去想像。 然而权兵卫身上的变化还是让祂越来越着急,恨不得马上就能将治疗岩症的药捧到权 兵卫面前让他喝下。事实却是……无论祂让权兵卫服下了自己试做出来的哪一种「药」, 硬块蔓延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减缓。 那些「药」都是无法治癒岩症的失败品——前一种药确定失败後,姬子就又将全部心 力再放到了下一个可能有效的药上。 内心默念着「我是擅长制药的河童,所以没问题的」,为了能提早一点研究出岩症的 药,後来连进食和喝水的时间都省掉了。 不知道多久没有再往头上的盘子里加过水,而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变人药,也很久没 有再吃过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再踏出河畔大宅一步,也不知道这一带的其他人因为太长时 间没有看见人类模样的自己,开始猜测起自己或许也因为得了岩症死掉了。 姬子在那间暗室里燃烧生命一般地进行着岩症治癒药的研究,也在那里不知道经历了 多少次失败——本来还能靠着决心来支撑自己,但随着失败的次数一多,祂对自己制药手 艺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了。 「……我真的来得及救下权兵卫大人吗?」 那样的想法出现的次数也一天天多了起来。而比起自己「来不及」救下权兵卫,还有 一件事让姬子更感到恐惧: ——不知道什麽时候人们会发现万能药和岩症的关连,并且来到河畔大宅想讨个说法 呢?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就算过去相处时表现得有多亲切友好…… 人虽然能够表现得很温柔,却也能变得很残忍。 「……权兵卫大人一定会被大家杀死吧?」 ※ ※ ※ 人们得知「涂上万能药的部位会长出岩症的瘤」并闯进河畔大宅的那一天,还在暗室 中设法找出岩症治疗药的姬子并没有哭泣。 但却不是因为内心太过悲伤而导致眼泪根本就流不出来,纯粹只是因为——当时的姬 子还来不及流下眼泪就倒了下去。 那个时候,权兵卫身上的岩症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就连脸上都长着大大小小的瘤,已 经看不太出五官了,不小心压破时那些瘤还会流出气味腥臭的脓水。 长在背上的瘤更是早已溃烂,就算敷上多少伤药都不见好转。整床的被单都被红红黄 黄的液体弄脏了。 躺在床上的权兵卫比起人类,看起来更像是个正在腐烂的怪物。要是被人们看到了… …就算没有万能药和岩症的事,大概也会因为样子实在太可怕而立刻被杀死吧? ——好可怕、好恶心的样子、那是妖怪吗。 那些人一定会举起刀,边说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话,边将这个在他们所有人的印象里已 经化为名为「可恨的权兵卫」的妖怪直接大快人心的斩杀了吧?正是因为已经有了那样的 预感—— 当人们找到暗室的入口踏入其中,和自己对上视线,边靠近自己边伸出那双也不知道 究竟是带着善意还是恶意的手时,姬子崩溃了。 祂一面後退着,一面张口想表达自己对这一切……对自己无意中造就的岩症、对再也 回不到过往幸福状态的现实,还有对自己深爱的权兵卫的死去的抗拒。可是祂实在太久没 进食也没休息了,直到那时才察觉自己只能吐出宛如竹蝉鸣叫一般的声音: 「我……讨厌、讨厌啊。」 ——一样的乾枯沙哑虚弱,还有点含糊不清。 又彷佛是被那句话唤醒了这段期间日夜不分、不眠不休地研究岩症治疗药累积下来的 疲倦感,姬子望着被自己的状况震惊到愣在原地的人们,忽然感觉自己实在好累,无论是 四肢还是身体都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然後祂就在人们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脑中的负面想法也随之像是出闸似地一阵阵袭来。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什麽意义吗 ?本来只是向往人类的温暖和温柔才上岸的,却为人们带来了岩症;说了「一定能救到大 家和权兵卫大人」,可是试做了那麽多种的药,最後权兵卫还是死去了。 ——辜负了权兵卫大人的信赖,对不起、对不起;辜负了大家的善意和笑容,对不起 、对不起。 姬子是怀着那麽深重的自责感闭上眼睛的,从那之後就一直被困在空无一物的深黑梦 境中。 被困在梦境中的姬子却还是能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麽事。 祂听见有人为了自己这个「可怜的河童」哭泣,祈求自己轮回转世後不再以这麽不幸 的方式死去……那份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暖反而让姬子更愧疚了,祂也更不愿意从梦境中醒 来。 直到人们在河边为祂办起河童丧礼的那一天。 姬子本来是想就这麽安静沉入河底不再上浮的。可是就因为听见了河岸上的某人喃喃 自语说出的那段话—— 「河童也会淹死吗?」 「不知道呢……不过,河童的确是会被人杀死的,很轻易的就被人杀死了啊。」 姬子忽然意识到有什麽事被人们搞错了。 在人们的认知中,自己似乎是因为权兵卫才变成这副模样死掉的——有什麽自己的过 错被硬加到了权兵卫身上,把人们对自己这个「万能药的制造者」的怨恨全数转移到了权 兵卫那里,才让自己「死後」至始至终得到的都是人们善意的对待。 「不可以!权兵卫大人最後都已经变成那样了,怎麽还能让他在大家的记忆里变成那 麽不堪的样子,怎麽能让他一个人背负着大家的怨恨离开?」 於是那时已经沉入河底的姬子奋力挣扎起来,想脱离这个梦境,无论会受到什麽对待 都想爬上河岸,向所有人澄清这些事! 然而因为久未进食而没多少体力的身体就算有了执着的支撑,直到人们都从河边离去 之後,还是无法做到上岸解释。姬子费尽全力的挣扎最终也不过是让自己在河底睁开而已 。 但姬子却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映入眼中的景致让姬子大大地愣了一下,接着姬子凝视 着那幅风景——终於想通了至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 ※ ※ ※ 姬子怔怔凝视着那座座落在上游方向的河底神社。 就和岸上的人们时常去参拜的那种相差无几,所以可能是在很久以前由谁在河边的土 地上建起的,却随着河川的改道被河水淹没,又或者最初兴建时就在河底了……无论是哪 一种状况,神社的建物却都还保留着尚且完整的外观。 石制的鸟居、拜殿和本殿仅仅只是因为长期泡在水中而覆上了一层青苔,带着鲜活深 绿的建物在河底的阴影中却反而散发出一股「有什麽危险的存在盘踞在那里」的压迫感。 除此之外,如果将两旁的水草视为神社的镇守之森;将从源头至下游康川地区的整条 河,视为神社前的石阶和参道的话—— 从古至今所有相信「向河川许下的愿望能够被实现」并且也真的许了愿的人,是不是 就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河底神社中的「那个存在」的信徒呢? 「那个存在」……既然住在神社里,又会为人实现愿望的话,被人们知道了大概会被 给予「河神」之类的名讳吧? 那还真是位个性残忍的河神啊——姬子这麽想着,然後在河底掩面哭泣了起来,因为 直到这一刻终於将目前为止发生之事的前因後果串联了起来。 姬子终於想起了自己还待在见世物小屋里,还没遇见权兵卫的时候,有一天曾经向河 川许下愿望的事: 「我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这间见世物小屋,然後和人类一起生活,被某个人接纳、也被 某个人爱着……可以一起开心的笑着。」 当时的姬子许下的愿望如今看来的确全都实现了,然後被实现了愿望的河神以近似「 作祟」的方式索取了「代价」——以神只的角度来看,或许又该称为「供品」? 姬子不清楚权兵卫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许下了那个愿望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但两 人间的缘份会牵起……却大概有河神插手其中。 姬子不确定河神到底对权兵卫做了什麽,才让他对维持着丑陋河童外表的自己始终维 持着温和温柔的态度,但越想越觉得大概是在权兵卫的想法上动了手脚吧?所以权兵卫才 会开始关心被关在玻璃箱中的自己、才会将自己带回家里,和自己结为夫妻—— 然後连同剩下的人生一起,变成了河神向自己索取的「代价」。 姬子不断不断地回想着,莫名出现的岩症、得到岩症的人们的痛苦,还有权兵卫一天 天被岩症侵蚀直到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过程,如果这些都是自己的愿望实现相应的代价的话 —— 「权兵卫大人什麽都不知道就死掉了,就算告诉大家真相,我又该怀着什麽样的心情 、带着什麽样的态度再和他们接触啊?」 姬子几乎崩溃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根本就不该再出现在大家面前的。」 权兵卫的人生、这一带的人们的人生都因为自己的愿望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如果就连 这份愧疚後悔的心情都是「代价」的一部分的话……姬子的思绪走到这里几乎难过到不敢 再想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於是姬子不再挣扎了,放任自己的身体在自责愧疚後悔的包裹中缓慢下沉。 ※ ※ ※ 可是——或许还是不甘心就这麽结束吧?或许是潜意识中不希望自己和权兵卫的故事 以这麽沉痛悲哀的形式作为结局吧? 下沉着的姬子的脑海中,忽然又响起了权兵卫的声音。 虽然已经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了,姬子还是很清楚的记得对方说着那段话时的表情和 语调。 「我相信你啊,只要再给你一点时间的话,一定能解决万能药带来的岩症。因为你是 传说中擅长制药的河童,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犹如在河中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似的,本来自责到只想沉在河底一动也不动的姬子竟 然又因为这段话重新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对了,我是擅长制药的河童啊……所以就算救不了权兵卫大人,只要花上更多时间 ,再更努力一点的话,总有一天一定能做出岩症的治癒药。就算救不了权兵卫大人、就算 救不了权兵卫大人……至少也想救救大家。」 口中一面喃喃念着那段话,就像是想要藉此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的确是自己内心 所想所望似地,姬子也在那一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涌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 那股力量不容分说地带走了姬子身上的饥饿和疲惫,将姬子的身体迅速修复到能够再 一次在河中自由游动的程度。 祂也终於再一次地离开了阴暗的水底,向着河岸上明亮的世界迅速游了过去。 毕竟河童本来就是生活在水里,熟悉水性的妖怪,就算遇上了河里的暗流和急流都能 全身而退,没过多久,河面就近在眼前了……只要姬子一伸出手就能触及。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够回到明亮的世界中的,姬子却在那时还是忍不住地,转向了 河中神社的方向。 明明已经有过前车之监的,却直到这时还是抱着一丝期盼:虽然最终还是要付出代价 ,但正因为向这条河、向神社中的「河神」许下的愿望看样子真的都能实现—— 「我希望自己……能再见权兵卫大人一面。」 姬子在那一天,还是再次对着河川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四 「你本来并不是这一带的河童吧?」 「是的,我是在其他地方被人抓到之後,被带到这里才被人救出来的。」 「那麽也难怪你会不知道这些事了。」 和姬子正面对面说着话的难得也是身为妖怪「河童」的同类——虽然说是这麽说,对 於忽然撞见那时场景的人来说,看起来反而像是「河童」在和毫无异状的一般人在交流。 和姬子一身绿色皮肤、头顶盘子、手脚长蹼还背着龟壳的样子完全不同,在这一日中 来到姬子面前的同类,如果不是身上还隐约带着河童那种混杂着河底烂泥与鱼腥的气味的 话,光凭着对方的外表,就连身为妖怪的姬子也会错认对方是人类。 ……怎麽能这麽完美的伪装成人呢? 不只是西装笔挺,梳着俐落的短发,有着正常的肤色和手脚,外貌上模仿得与那些姬 子隔着一大段距离观察着的「推销员」别无二异,甚至连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人类的风范 ,带上了人类的优雅和从容。 以人类男子的样貌现身的同类,就这麽在某个满溢着蝉声的日子里,提着公事包以一 股「想推销什麽」的架势造访了姬子的住处。 「你就是……河童姬子吧?可以让我进来吗?」 如果不是在对方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对方的身份,姬子才不会让对方进到自己的 住处,而是会直接转过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躲到山洞深处。 本来姬子自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愿望才害得岩症在这一带出现就一直带着强烈的愧疚 与自责感,所以决定直到岩症的治癒药真正完成之前都不会再和自己向往的人类接触的— —为了这个,祂从河中再一次上了岸之後没有再回到那座充满回忆的河畔大宅,而是在远 离人们聚落的树林最深处找了个山洞,并且在那里住了下来。 长期以来,姬子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专注在尝试着各种药材的组合,做出岩症治癒 药的这件事上。 在这段期间内姬子也曾经好几次弄出过自己认为应该有效的试做药。虽然姬子自己不 会去主动接近人类,但祂却会把那些药托付给在树林中活动着的妖怪们,请祂们想办法带 给人们。 「如果有谁的岩症真的痊癒了,一定要马上通知我,拜托了!」 「好的!姬子小姐,就包在我们身上!没问题的!」 姬子到底拜托了多少妖怪呢?就连姬子自己也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就是 常常吱吱喳喳地打闹着将树林里弄得乱七八糟的鸦天狗们、左手握着赤蛇右手握着青蛇看 守着林中蛇塚的蛇骨婆、会以为自己这里是人类住处而上门讨要盐巴的山精、不知道以头 上脚下的姿势死在这片树林的哪个地方的逆女,还有……和自己一样是水生妖怪的川赤子 和川猿们。 会特别对祂们留有印象还是因为祂们曾经告诉过姬子「药好像有效」。 「虽然那些瘤没有消失,还在生长,可是长的速度好像慢了一点啊。」 「虽然人一样会在硬块布满全身之後死掉,可是死掉时的表情好像不那麽痛苦了。」 ……即使这些都还不是达不到姬子心目中的「岩症治癒药」该有的标准,姬子还是一 一向祂们道谢了,并且将「似乎有效」的几组药方记了下来,准备用在未来的研究上。 只是在和树林里活动着的妖怪们接触的过程中,姬子也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麽在这 个地方好像都没有看到其他河童呢? 明明有见到人类传闻中容易和河童搞混,头顶却没有盘子的川猿,但却一次也没有遇 到过和自己有着相似外表的同类。 自己还和权兵卫一起在河畔大宅中生活着的时候,可能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而 无法堂而皇之的现身,但现在……姬子已经自己一个人住在没有人的地方了,会是因为这 里本来就没有河童在吗?还是有什麽原因才迟迟见不到面? 然後姬子无意间从认识的妖怪那里听说了「河童忌」的故事。 在那麽久之前竟然有个同类以那麽可怕可怜的方式死去了。将那个同类带回家的武士 在河童的葬礼上说了「如果有下一世的话,一定要记得不要再去接触人类,一定要记得离 人类远远的啊」……姬子听到那里就自顾自的明白了:即使不知道那个同类有没有所谓的 下一世,但那个时候这一带就算还有其他的河童,目赌了同伴惨死的前因後果之後,想必 也会不由自主地照着武士的话去做吧? 要离人类远远的,然後在不知不觉间完全远离了带着悲惨记忆的这一带,这是当时的 姬子所能找到的,最合理也最能说服自己的解释——直到推销员同伴到来的那一天,姬子 过去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一套说法完全被推翻了。 祂从忽然现身的同伴那里最先得知的,是那个「河童忌」故事不为人知的後续。 ※ ※ ※ 「那麽也难怪你会不知道这些事了。」 伪装成人类推销员的河童捧起姬子端来的茶杯,轻抿一口,似乎对茶水的味道很满意 似的点点头。要不是当下身处的场景是岩洞,和姬子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氛围简直就像是到 某位潜在客户家中拜访似的。 就连打开公事包摆出资料的动作都熟稔到彷佛在此之前已经做过无数次——说不定这 位同类不只是打扮得像人、谈吐举止表现得像人,甚至还已经长期融入人类社会中从事着 推销员的工作。 那麽如果上门拜访时遇上刁难的客户,会用河童最擅长的相扑把人摔出去吗?工作中 如果察觉到头上的盘子快乾了的话,会马上冲进附近的公园扭开水龙头吗?身份即将败露 时又要怎麽做呢?因为曾经怀着强烈的憧憬,即使未解的疑惑还有很多很多,姬子还是在 接触到可能和人一起生活着的同类时忍不住想像了起来。 接着又配合推销员河童的讲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到桌面的资料上。一看,姬子顿 时愣住了: 「这是……『河童忌』故事的绘卷?」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创作吧?构成绘卷的和纸都已经微微泛黄,也看得出多次重新裱 褙留下的痕迹,但可能是用上了特殊的墨水,绘卷上的一笔一划却没有任何晕开模糊,那 些以简洁细致的笔触勾勒出的人物才能到现在还一直保有完成时的活灵活现……甚至有生 命力到下一个瞬间从纸上跳出来都不奇怪的地步。 而以那样的人物纪录在绘卷上的确是姬子听过的「河童忌」故事……姬子本来也是这 麽以为的。 祂一点一点的顺着同类的叙述,照着图画顺序看下去:河童被武士带回家、河童在人 群中那些愉快的回忆、河童在异象出现时被猜忌的难受和绝望……河童在画中那些当下的 情绪一一透过纸面让人感同身受的传了过来,让姬子不知不觉也变得有些感伤了。 接下来故事终於走到了河童之死,以及河童的葬礼,还有武士对河童的棺材说出了那 句「如果有下一世的话,一定要记得不要再去接触人类,一定要记得离人类远远的啊」。 可是,在那之後—— 「咦……?」 在葬礼的图像之後,接着的是在河边独自掉着眼泪的武士的画,那是姬子……甚至是 这一带所有听过「河童忌」故事的人都不知道的後续情节。 唯一知道这段情节的只有持有这幅绘卷的河童,还有——推销员淡淡地开口解释着: 「像这一类纪录着『河童忌』故事的绘卷有时会出现在人类的古物店中,据说在很久 以前曾经作为畅销商品在这附近的人类和非人间大卖,还依照『人类所知的事实』和『妖 怪所知的事实』分成了『白卷』和『红卷』来贩售,而画下这些绘卷的据说是当时以人的 身份住在这里还开了画店的某位鬼族画师……」 也是装成人活在人群中,试着想被人接纳、想和人类一起笑着的妖魔鬼怪——这麽想 着,姬子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绘卷画师忽然多了几分亲切感。却没想到推销员河童解释到了 这里,又突然冒出一句: 「我们本来也是这麽认为的。直到我们的某位同伴在古物店里偶然买下这个,我们才 发现『河童忌』绘卷竟然还有第三个版本。」 「所以这幅画是——」 「我们打听後才确定应该是由那时来过这一带的另一位鬼族画师画下的,竟然把这种 东西记下来了……」 推销员河童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咬牙切齿,但姬子仔细想想也能知道原因。毕竟在那麽 久以前将那位同类带入人类社会、间接造就同类最後惨死下场的罪魁祸首,可是先在葬礼 上说了那种话,简直就像是凶手在向受害者忏悔似的。然後——这第三个版本的「河童忌 」故事还有个这样的结尾: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带着刀的男人,流着泪来到这条河边。 那个男人对着河川许下了「希望这里的河童都能被保护着,从今以後不会再像那样悲 惨死去」的愿望。 ……那个愿望真的被实现了。 推销员河童显然知道姬子见过那座河中神社的事,於是单刀直入地说了:「这条河中 自古以来就住着一位有求必应的神明。」 「虽然收取供品的手段有时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既然接收到那样的愿望了,直到 现在都还透过各种手段努力实行着,也一直都在找着『更有效的保护方法』啊。」 姬子沉默地聆听着。推销员河童大概在人群中生活时也有特别锻链过口才吧,有条有 理地将那些手段一项一项列了出来。 例如,这一带几乎所有的河童都成为了河神的眷属。 例如,有时会化身为人类的妙龄女子或老妇来救助奄奄一息的河童。 例如,让快被人类杀掉的河童陷入假死状态再帮助祂们逃脱。 ……还有化身成人类的河神会藉由扭曲传闻的内容来保护河童们的事。听到这里时, 姬子似乎意识到了什麽,随及变得非常难过: 「所以,权兵卫大人的事——」 推销员河童又捧起茶杯,润润喉咙,也像是想让姬子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似地,顿了 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河童蝉』传闻会出现的确有河神大人的插手,不过还有一部分原 因是……那个男人临死前对河神大人许下了愿望。」 ※ ※ ※ 如果姬子和权兵卫的事也能被那位开了店的鬼族画师画下来的话——因为有推销员河 童告知的那些真相,姬子几乎能够想像出白卷和红卷的内容。 在以「人类所知的事实」描绘出的白卷中,身为河童的自己是因为权兵卫才变成当初 暗室中的模样死去的……白卷里的权兵卫成了贪婪的药商,而自己则是被逼迫着做出万能 药的受害者,故事或许会以人类闯入暗室发现自己的惨状来作为结尾。 又或者……和「河童忌」的故事一样,绘卷上也会画出姬子的葬礼。那麽当时的祂即 将沉入河底时听见岸上某人说出的那段话说不定也会被一并以绘画的形式记下来—— 「河童也会淹死吗?」 「不知道呢……不过,河童的确是会被人杀死的,很轻易的就被人杀死了啊。」 然後所有透过白卷了解了当年岩症出现始末的人可能会咒骂着做出那些事的权兵卫, 但出於怜悯和身为人的愧疚,却一定不会去责怪被害成那样的自己,甚至还有可能将那份 愧疚扩及这一带所有的河童身上——那麽在此之後,就算身为河童的自己再遇上人类,也 会被好好的善待。 那除了是长期保护着河童们的河神刻意为之的结果,那也是因为权兵卫在临死时许下 了愿望。 「一直对我很亲切很温柔的权兵卫大人……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还是为了我吗?」 「是的,至少在当时的我们眼中,的确是那样的。」 直到今天姬子才从推销员河童的口中得知,人们闯入河畔大宅的那一天,其实河神也 带着不少伪装成人类的河童混到了人群中。 一开始只是为了要即时救走自己,但见到重病的权兵卫,听见他留下的遗言时……所 有在场的河童也都被震撼到了。 「那个人直到最後还是深深的爱着你,才说了那种谎想保护你啊。」 就算是第一次听见当日暗室外的详细情况,正因为是姬子曾经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家」,因为是十分熟悉的人事物,不需要特别去想像脑海里就会自行浮现出画面。 如果能成为以「妖怪所知的事实」描绘出的红卷的话,在绘卷中一定会出现这样的场 景吧: 接在自己在河畔大宅中幸福生活的日常、还有岩症出现後自己拼命研究治疗药的日常 风景之後的,是已经不成人形地躺在床上的权兵卫,还有在那一天以美丽的人类女性的样 貌现身的河神。 就连河童们也不清楚那一天的河神为什麽要刻意去接触权兵卫,或许是恶趣味的想要 看看自己索求的「最大代价」的本体,又或者只是怜悯这个被卷入了河童愿望的一般人。 无论如何—— 在河神开口之前,感觉到众人到来的权兵卫就先吃力地抬起手指向一旁的暗室。喉咙 中发出就连蝉声也称不上的沙哑声音,使劲最後的力气终於断断续续地完成了那段话: 「在那里面的……河童……是在我的强迫之下……才做出药的……是我控制了……祂 。」 说完那句话,权兵卫的手臂就软绵绵的垂下,人也再也不动了。 河童们从权兵卫的那段话中感受到了权兵卫维护姬子的决心,河神也在那一瞬间接收 到了权兵卫「希望姬子能被保护着,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的强烈愿望。 当时的河童们因为受到震撼而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只是随着河神的指示行 动着,尽力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权兵卫的遗言。 接着踏入暗室和姬子见面,从倒下、进入假死状态前的姬子口中听见那句「我……讨 厌、讨厌啊」之後,河神化身的女子则是直接这麽告诉其他人的:「听见了吗?那个可怜 的河童,刚刚说了『我……讨厌人类啊』。」 语调中似乎带上了微乎其微的感伤与歉意,也不知道是对眼前的姬子的、对想扛上所 有怨恨离开的权兵卫的,又或者只是河童们的错觉而已。 但在那之後,权兵卫死前许下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在姬子的葬礼以前,那个真相被扭曲後的「河童蝉」传闻已经传入了这一带所有成年 人的耳中;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们,则是在葬礼过後从成年人那里得到了有着深刻寓意, 并将在未来某一天被改成「河童蝉」这个名字的新玩具。 红卷可能会以孩子们甩着河童蝉轻快跑过河岸的身影作为结尾吧?不过既然是「妖怪 所知的事实」,也有可能结束在姬子意识到传闻有误而想从河底上浮,却领悟到岩症的真 相而不敢再出现在人前……爬上河岸後就默默往杳无人烟的树林深处走去的身影。 可是比起白卷和红卷,姬子果然还是更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在那另一位鬼族画师手中变 成第三个版本的绘卷。 因为姬子也不知道为什麽总有种预感,那位画师除了在绘卷中画下自己向河中神社许 了愿的场景,还有可能为自己补上愿望实现的後续。 ——我希望自己……能再见权兵卫大人一面。 既然在推销员河童口中是「有求必应」的河神,无论要付出什麽样的代价都好,姬子 直到这一刻为止还是相信着当初的愿望总有实现的一天。更何况在这条河不是也留下了很 多人曾经「死而复生」的传闻吗? 姬子向推销员河童求证了自己的想法。 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祂真的很希望能从这位同类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是推销 员河童却直接对着祂摇了摇头: 「不是的……在这个世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死而复生』啊。」 五 「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事呢?」 「因为等不到实现之日的『希望』,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割舍不了的『执着』 ,再变成真正的『绝望』。与其看着身为我们同类的你……走到那个地步,我们私下商量 後,还是决定在无法挽回之前先行动了。」 尽管说起来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为了救助被暴涨的河水越带越远的少年而跳入水流 中的姬子——还是想得起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天,推销员河童临走时的那种既怜悯又有些羡 慕的表情。 在那天稍早之前,姬子得知了自己愿望可能终究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之後就一直挂 着一张接受不了现实的哭丧脸,大概这就是造就了那份怜悯的原因吧? 至於对什麽感到羡慕……虽然姬子曾经自暴自弃地想过「已经变成这样的我还有什麽 值得羡慕的事物」,但因为对方在之前的谈话中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姬子很轻易就能想 出原因。 ——是因为「名字」。 因为姬子有着从权兵卫那里得到的真正的「名字」,而不像这一带的其他河童一样, 就算打扮得再像人、表现得再怎麽和正常人类一模一样,被叫着的都只是某个已死之人的 名字。 ——在这个世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死而复生」啊。 那是伴随着这段话一起被推到姬子眼前的,河流「死而复生」能力的真相。 在人们那些关於河川「许愿」与「代价」的传闻中,似乎有不少都是关於「河川能够 让已死之人复活」的内容。 在姬子最早听见的传闻中,明明是某人向河流祈求了之後,死去的儿子还真的在第七 天回到了家中,但那人却在某一天又莫名和「死而复生」的儿子一起失踪了……但随着时 间过去,传闻内容竟然变成了「想要复活某个人就必须先以某个人的生命提前作为愿望实 现的『供品』奉上」。 於是渐渐的会有人为了「复活某人」而来到这一带,将自己或别人的生命投入河中当 成「代价」。 而在人们眼中,那些因为许愿而复活的人也的确在第七天从河中爬上了岸,他们还会 像从来没死过一样照常生活着,直到寿终正寝或某一天被卷入意外死去……但得知了「死 而复生」的真相之後,上岸的人看在姬子眼中全都成了祂的同类。 从来就没有什麽「死而复生」啊……姬子虽然是河童,但还在见世物小屋里时似乎也 从人们那里听过死後世界「黄泉乡」的事。人类死掉不久後好像就会直接被来自那里的使 者带到那里去,而且从来都没听过有任何人从那里回来过,那又怎麽可能会有所谓的「死 而复生」啊? 姬子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死而复生」,但这条河的神明又自古以来就有求必应,就只能透 过「其他方式」来实现愿望了。 推销员河童口中的那位「河神大人」最後找到的方式就是——让身为自己眷属的河童 变成那些人的样子,营造出愿望实现的假象。 「像我现在的长相,还有现在的生活全都是模仿着河神大人收到的愿望中的某个人。 发现没办法再模仿下去,快要被察觉异状时,我们就会让自己遇上『意外』,以失踪的方 式来脱身。」 姬子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这麽一来,会不会有其他人为了想再一次复活那个人献上供品啊?」 推销员河童看起来有点无奈的样子。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我们都会尽力活到那个人的生命正常终结时再离开。毕 竟也是难得能获得『名字』,能成为『人』的机会,除非遇到真的不得已的情况,我们还 是会好好把握。」 推销员河童眼中,隐约带着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对人类的笑容和温柔的向往。意识 到这一点之後,姬子虽然还是无法认同这种方式,却也变得无法责备眼前的同类了。 如果换作是自己,有一个只要背上死者的名字、变成死者的样子,就能够被人们接纳 、一起生活一起欢笑的机会摆在眼前,自己大概也无法拒绝吧?但是那些同类却必须要一 直活成别人的样子,而姬子却……不一样。 这也是推销员河童眼中会不自觉流露出羡慕的原因。正是因此……祂才会对姬子给出 最後的那番劝告吧? 努力抗衡着水流试着拉近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耳中明明都是轰隆轰隆的水声,推销员 河童的声音却还是会不合时宜地在姬子脑中响起: 「总之,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啊,姬子,我们……这一带所有的河童从这一刻开始会全 力协助你完成『岩症的治癒药』的。结束了这个执着之後,就放下那份感情……开始新生 活吧。」 「你已经掌握了『变人药』的制作方法,又有真正从人类那里得到的『名字』,只要 花上一点时间,一定会变得比我们更能融入人类的社会,也更幸福。」 姬子没办法说自己在今天以前完全没考虑过要这麽做。 只是就算事先思考了再多,再一次看见那副熟悉的长相时,无论是巧合也好,是真的 出现了真迹也罢,姬子果然还是会将那些全都抛开,拾起一度快要放下的执着和感情—— 再一次义无反顾的爱上了,然後期待着。 ※ ※ ※ 姬子恋爱了,再一次爱上的是和权兵卫有着相同长相的少年。 想再多接近一点,想再多亲近一点,想再像很久以前那样两人一起生活……如果能做 到的话,姬子会变得比任何人、甚至是任何妖怪都还要幸福。 但是就如同姬子在跃入水流中之前说过的——怎麽会这样、怎麽会选在这种时候呢? 姬子本来在这一带河童们的协助下,稍早时已经完成了岩症治疗药,来自紫杉的这种 药只要持续服用一段时间的话就能完全治癒万能药带来的岩症。 从妖怪和同类们口中确认这个消息之後,姬子顿时有种卸下重担的感觉。也终於能考 虑放下过去的一切,开始新生活的事。 但在真正放下之前,姬子还是想再到那些熟悉的地方绕一绕作为道别。本来只是怀着 那样的想法才来到河边的树林,然後—— 「……不可以!好不容易能再见到面的!我不想再让权兵卫大人死掉!」 行动的目的转为「救下少年」。 只是,姬子靠着身为河童高超的泳技在急流中终於拉住了少年的身子,努力带着少年 试图往岸上游去时才忽然意识到,似乎就连这件事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完成的。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明明怎麽游都十分轻松,河底的暗流非但不会把自己往下拉, 有时还会温柔地包裹着自己、托着自己上浮,简直像是这条河的神明在藉此展现着「保护 身为河童的自己」的决心似的。 姬子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一点一点追上被水流带得远远的少年的。 拉住水里的对方时,大概是因为已经有点失温了,触手的温度并不如想像中的温暖。 少年勉强露出水面的头部大口大口喘着气,用尽体力而脸色惨白——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姬子急急地拍着水想带着少年回到岸上。 可是就是从那一刻起,姬子发现自己擅长的泳技开始不敌水流的威力了。 几乎是被水流推着走了。 每一次靠近岸边时就又会被推回河中央,就这麽被硬生生磨掉了大半的体力。尽管还 是拼命划着水抵抗着,拉着少年的右手随後却感受到了更强大的拉力,然後,姬子终於意 识到了。 「该不会是因为这条河……这里的河神不希望他活下去吗?」 比起方才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再次浮现了。只是相较方才是因为没有能够多想的时间才 无法多想,现下拉着少年徒劳地对抗着水流的姬子,这时已经有多余的心思让那股预感自 然发展下去—— 为什麽河神会不希望少年活下去呢? 为什麽会选在这种时候呢? ……事情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突如其来的山洪爆发、吃下变人药时的期待、在河边树林中的那一眼,还有还有…… 姬子瞪大眼睛,迅速回忆过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之後,思绪停在了最有可能的那个问题 点上: 「又是因为我向河川许了愿吗?」 是因为自己在丧礼的那一天许下了「能再见权兵卫大人一面」的愿望吗?这条河的神 明有求必应,所以因为自己只求了「一面」,既然那一面已经见完了,河神就要把对方还 有其他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全部收走了,是这样吗? 姬子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然而,就在得出这个结论时,彷佛是想告诉祂「就是这样没错」,姬子忽然感觉到水 中有股力量强力地将自己往岸边推去,那股力量同时也更用力地想将少年拉入河底。 「不可以!好不容易才见面的,就算是因为愿望,就算要被当成代价收走,我怎麽可 能看着权兵卫大人再一次死掉?」 姬子拼命地抵抗着那股力量,脑中一团乱,许多想法快速浮现又迅速消逝。要赶快想 想办法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一定又会变成是自己许的愿害到了自己喜欢的权兵卫… …有什麽办法呢? 「对了,如果那样做的话——」 恍恍惚惚中,祂有一瞬间好像在水流中看见了那栋也不知道是被淹没还是直接盖在河 中的神社。 距离葬礼那时明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神社的风貌仍旧没有什麽太大的改变,长了青 苔的鸟居拜殿本殿,形同镇守之森包围着神社、随着水波摇曳的水草,唯一和那时不太一 样的只有—— 本殿的门是敞开的。姬子终於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那位散发出危险压迫感的河神的真面 目。是位穿着华丽和服,有着如河水般美丽长发,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冷淡的女性。 然後,似乎是察觉到姬子的目光,也透过那道目光得知了姬子的想法—— 「再来许个愿吧,要许个不会再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愿望才行。」 那位女性向着姬子点了点头。接着华贵的身姿又随着那座神社一起消失在水流中。 一瞬间所见的一切就像是体力耗尽即将在河里淹死时做的美梦,但姬子却十分确定那 位女河神一定还在注视着自己,在等着自己许愿,然後向自己收取对应的代价。 那麽要许什麽愿才好呢?被肯定了想法之後姬子没有思考太久。 姬子得知岩症真相时曾经愧疚自责过,被告知了「死而复生」的真相时有些无法认同 ,如今又意识到自己快要再一次害死权兵卫——至此为止所有的经历和心情在这一刻交织 成了最後的愿望。那个如果能被实现的话,应该能确保这类的事不会再发生的愿望。 於是姬子轻声开口了: 「我希望……所有爱着河童,也被河童深爱着的人,从今以後都可以平安的活下去。 」 ※ ※ ※ 这条河的河神果然真的是有求必应。 话音刚落,姬子立刻就感觉到拉扯少年的力道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将其带往岸边 的水流。 姬子硬是挤出最後一点力气,和水流一起把少年推上了岸。确定少年终於安全,河水 也不再试图夺取少年的性命时,姬子放下紧张的心……松开了少年的手。 接着还待在水里的姬子立刻感觉到周遭环绕着的水流变了,想把自己往河底拉。四肢 和身体都变得好沉重,和葬礼那个时候不一样,这一次沉下去的话,大概就再也没有浮上 来的机会了。 姬子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祂知道——是河神要向自己索取愿望实现的代价了。望着 少年茫然中又带点惊慌的表情,祂甚至还有一刹那想着:对了,好不容易才「重逢」的, 却还没有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只是自己未能说出口的恋心,曾经对重逢後生活的期待……还有自己那个和这一带 其他河童不太一样的,来历很特别的名字,就这样被直接带走而没机会开口的话,大概也 会一起被夺走,变成代价吧?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虽然还有很多自己期待的事没办法去完成,自己想像中的未来 再也不会到来,但是仔细想想自己做到了、完成了什麽,那些忽然好像又变得无关紧要了 。 姬子看不见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但是能够想像,自己现在一定正带着完成了想做的 一切,已经可以不带遗憾离开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笑容吧? 祂一定是带着那种笑容向自己爱上的少年做出道别的。 「权兵卫大人,这一次终於能救到您了。」 接着姬子推开了少年努力伸出的那双,想拉住自己想救自己的手。 祂放松了身体,在少年惊慌的呼喊声之中任凭湍急的水流将自己带离岸边,迅速拉入 黑暗的河底。 姬子也大致能够想像,在这时的少年眼中,放弃挣扎的自己大概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游 泳的能力,直接在河里溺水然後淹死似的。 但是大概只有姬子自己知道吧?这对祂来说并不算是「悲惨的死去」——目送着少年 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那个光明的世界中,此刻的姬子说起来是如此的幸福,如此的满足。 ※ ※ ※ 传承到後世的某个传闻中,曾经有个河童在临终时说过: 「我……讨厌人类啊。」 然而才不是,才不是。 河童,果然还是最喜欢温柔又温暖的人类了。 ——姬子,直到最後一刻,果然都还是最喜欢权兵卫大人了。 六 某位民俗学家的记录: 「名得河童」是我在歌川一带采集到的最後一则故事。 记下这则故事的是从前住在这一带的某位老人。不知道是从谁、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事 ,却固执的认为这就是「真相」。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童话故事而已。」我在老人的故居读着记载了「名得河童」的笔 记本时,那位自称老人的曾曾曾孙女的美丽女性是这麽告诉我的。 乍看之下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到死还在维护着河童的人、得到名字後却愿意为了人类而死的河童,通篇充斥 着的过於纯粹的善意和舍己为人……全都是理想化到或许只有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情节 。可是明明是那样的内容,送到我手中的笔记本却十分乾净整洁,似乎至今为止都被小心 地保存着。 我不是没看过其他出於对故人的思念而被好好保留下来的遗物,只是保存得像眼前这 麽完整的还是第一次。出於讶异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本来还以为会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类似「思念」「回忆」之类的答案,女性给出的那个 回答都不在我的这些预料之内,却顺带一起解释了很多事: 「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对那件事耿耿於怀。」 那个写下了「名得河童」的老人据说是几十年前一次山洪爆发的唯一幸存者,那时他 还是个小孩子,被大人们找到时正双眼发直地注视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河水,口中喃喃地念 着「我被河童救了」这句话。 大人们一直以为那只是惊吓过度时的幻觉而不太在意,当年那个说着自己「被河童救 了」的孩子,却因为同时从河童口中听见了那句「权兵卫大人,这一次终於能救到您了」 ,花费了一生都在寻找当日遭遇的真相。 直到垂垂老矣之前到底试过多少方法来确认真相,这之中的过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然後终於能提起笔把自己认定的真相写下来——完成「名得河童」之後,似乎是因为 消除了长年以来的执着,在几天之後寿终正寝的老人是带着没有任何遗憾的安详表情离开 的。 我就是因为那位女性的这段回应才开始怀疑起……如果老人记下的「名得河童」并不 单单只是理想化的童话,而真的是某种程度上的「真相」的话—— 那麽康川地区的「河童之墓」中,可能至少埋有一具真正的河童遗体。 那是个曾经许下了「希望所有爱着河童,也被河童深爱着的人,从今以後都可以平安 的活下去」这种愿望的河童。只是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环绕着那个河童的怪谈传闻最後 传下来时都是失真的样子。 依照「名得河童」中的说法,将那些传闻变成那个样子的就是这条河的河神了。 说起来那位河神似乎还会化身成人类,那麽自从我开始调查「无名河童」传闻的那时 起,在这一带访问到的人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人类,有多少又是伪装成人的河童甚至 是河神本尊? 还有河川「死而复生」的真相,在故事中姬子因为能同理同类的心情,虽然无法认同 却也无法责备,对於身为人类的我来说,知道了就只会有一种反应。 我脸上的表情大概难看到让那位女性都吓了一大跳,还让她有点疑惑的样子,才让她 在接下我交还回去的笔记本时问了那种问题:「这样不好吗?虽然必须付出一点代价,但 所有人的愿望的确都实现了啊。」 「一点都不好。至少……对那些一心期待死者复活,甚至付出生命的人来说,虽然是 怀抱期待直到最後一刻,这种欺骗式的复活简直就是在践踏他们的心意啊。」 听了我的回应,那位女性愣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说的也是,那麽……终究还是需要其他替换的方式才行。」 至少希望是有一天当真相被揭露之後,不会让人太失望太怨恨的方式——这样的念头 才刚在我心里浮现,那位女性又像是感觉到什麽一般猛地抬起头。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 那时真的闪亮到根本不太像是人类。 「这是你想对河流许下的愿望吗?」 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意识到了什麽。觉得必须立刻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才行,就一 股脑的把自己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感想全都说了出来: 「不是,我不会、也不想对这条河许愿。」 「因为听起来神明虽然有求必应,但有时候愿望却会以扭曲的方式被实现,还会伤害 到无辜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去向这条河的神明许愿。」 「我的愿望我自己会去实现。」 似乎是对我的那番话颇有意见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起,那位女性在接下来的谈话期 间都摆着一张不太高兴的脸。只是在我那天离开老人故居前,她似乎也想通了什麽,表情 看起来少了几分敌意。 …… 隔天再过来时,看见老人的故居变成了久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拜访了住在附近的其他人,每个人都说老人根本就没有什麽曾曾曾孙女。毕竟他终 生都没有娶妻,到了晚年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直到躺在床上的遗体腐烂了,才被人发 现。 我稍微回忆了一下昨日见到的女性的说法,更确定自己昨天的感觉没错了:那位女性 果然是……「那种存在」吗? 明明已经藉由扭曲的传闻让人们都以为「这一带没有任何河童」「河童不存在」,应 该也是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河童免於侵扰的祂,又为什麽要告诉我「名得河童」的故事…… 这我就不得而知。 只是从祂的反应来大致猜测,或许是和祂说的那句「终究还是需要其他替换的方式」 有关? 又或者事情根本就没那麽复杂,我遇到的只是个无意间捡到老人遗物的妄想症患者? …… 调查到了最後,虽然不可能真的因为这种原因就去挖看看下面是不是埋有真正河童的 遗体,想着都知道了人家的故事还是正式吊唁一下比较好,我特地绕回了康川地区的「河 童之墓」一趟。 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其他和我一样从外地过来的人。表情都很温和的两名青年似乎是 趁着暑假期间结伴旅行至此,都带着小型的行李箱、背着背包。我到的时候,其中一人正 在墓前合掌致意,或许是已经得知了那个地区流传的「无名河童」故事吧?另外一个人则 是—— 稍微合掌致意完,就翻开怀里抱着的素描本努力画着什麽,那专注的样子像是周遭有 再多的干扰都阻止不了他画画。而他的同伴似乎也很习惯他这个样子了,只是表情无奈地 静静等着他画完。 没过多久画作好像完成了,带着素描本的青年笑着直接将那一页从素描本上撕了下来 ,摆在「河童之墓」前。我本来还没反应过来,後来想想那应该是……供养? 「这样就好了吗?」 「嗯,没办法呀,因为我喜欢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结局啊。」 直到两名青年说说笑笑地提着行李从墓前离开後,我才走过去看了被留在墓前的画。 我大概直到很久之後都还会记得那幅画上的场景。简单的线条在纸上勾勒出泡在河里 妖怪样貌的河童和坐在岸上的少年的样子,无论是河童或是少年都正咧开嘴开心的笑着相 谈甚欢……两人栩栩如生地生活在画里那个永远都会被日光照耀着的明亮河边。也不知道 是不是错觉,凝视着画中的两人越久,我依稀听见有微弱的声音从画里传来: 「初次见面,我是——」 「我知道,你是河童。你好啊,初次见面。」 就算不知道名字,就算没有人类的名字;就算是和人类不太一样的长相,就算有长着 蹼的双手和绿色的皮肤、鸟嘴和龟壳……就算不是人类,也能被人类接受,也能被爱着; 就算没有成为人也能得到幸福。那幅画隐约表达出了那样的意思。 画的右下角留下了「akaioni」这个署名,我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在某个大型超常现象 讨论网站上看过这个名字的绘师的图,原来刚刚的那位就是本人吗? …… 「无名河童」以及其相关传闻的调查至此结束。我从目前为止的调查中确认了,这并 不是我父母失踪前接触的「那则怪谈」。 所以我也差不多该换到下一个地区去了。 好了,来继续调查下一则「无」的怪谈吧。 —————————————— 相关篇顺序:无名河童→河祸→河之供物→河童蝉→这篇(名得河童) 无名河童线结束 年快过完了,顺便祝大家新的一年都能事事平安顺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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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推 arnus: 推,好温柔的版本。河神是不是一直在等待某个人能够许下真 02/03 20:18
2F:→ arnus: 正能够为世界带来幸福的愿望呢? 02/03 20:18
3F:推 yu800910: 推,突然觉得河神说不定也是某个河童死後化身的(比如鬼 02/03 22:33
4F:→ yu800910: 武罗据说是山鬼修行成神的),所以特别眷顾河神 02/03 22:33
5F:推 worthylife: 推! 02/04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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