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amon516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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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西藏生死书第一章 在死亡的镜子中
时间Mon Apr 7 01:44:40 2003
第一章 在死亡的镜子中
第一次接触死亡的经验,是在我七岁左右。那时候,我们准备离开东部高原前往西藏
中部。我的上师有一位侍者名叫桑腾(Samten),他是一位很好的出家人,在我童年时代
很疼我。他的脸明亮、圆润而丰满,随时都会开颜而笑。因为他很随和,所以是寺庙中最
受欢迎的人。我的上师每一天都会开示佛法、传授灌顶、领导修行、主持法会。每天终了
後,我都会召集同伴做些小表演,模仿早上的一切。桑腾总会拿我的上师在早上穿过的长
袍借给我,从来没有拒绝过。
後来,桑腾突然病倒了,病情立即恶化。我们不得不延迟出发。随後的两个星期令我
终生难忘。死亡的臭味像乌云般笼罩着一切,我一想起那段日子,就不期然闻到那股味道
。整座寺庙弥漫在死亡的阴影下,可是,一点也没有恐怖的气氛;有我的上师在,桑腾的
死就显得特别有意义,变成我们每个人的课程。
在我上师驻锡的小寺里,桑腾就躺在靠窗的床上。我知道他即将不久人世。我不时走
进那个房间,坐在他旁边,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脸变得憔悴而乾瘪,让我大为吃惊。
我很明白他就要离我们而去,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感到非常悲伤孤独。桑腾死得很艰苦,
我们随时可以听得到他极力挣扎的呼吸声,也可以闻得出他的肉体正在腐坏。整个寺庙鸦
雀无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桑腾身上。虽然桑腾的死把他折磨得很
痛苦,但我们看得出他内心很平静,对自己也充满信心。最先我无法解释这一点,但後来
我知道了它的来源:他的信仰,他的训练,还有我的上师就在身边。虽然我感到悲伤,但
我知道只要我的上师出现,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因为他能够帮助桑腾解脱。後来我才
知道,每一个修行人都梦想在他上师面前去世的福报,让上师引导他走过死亡。
在蒋扬钦哲引导桑腾宁静地走向死亡时,他对桑腾开示他正在经过的每个过程。我的
上师知识精确,信心充满,和平安详,令我惊讶不已。只要上师在场,即使是最焦虑不安
的人,也可以从他安详的信心中获得保证。现在,蒋扬钦哲正在告诉我们,他对於死亡丝
毫不恐惧,这并不是说他对死亡看得很草率;他经常告诉我们他怕死,警告我们不要幼稚
或自满地对待死。然而,到底是什麽原因让我的上师在面对死亡时,能够这麽镇定、从容
、有条不紊而又出奇的无忧无虑?那个问题让我着迷不已,也教我神往不已。
桑腾的死震撼着我。七岁时,我第一次看到我正在接受训练的那个传统竟然这麽法力
无边,我开始了解修行的目的何在。修行让桑腾接受死亡,也让他清晰地了解痛苦是一个
精深、自然的净化过程的一部分。修行让我的上师对於死亡了若指掌,知道如何正确地引
导人通过死亡。
在桑腾圆寂後,我们就启程前往西藏首府拉萨,费时三个月,那是一段辛苦的马背旅
程。从那儿我们继续前往藏中和藏南朝圣,这些地方都是第七世纪以来把佛教传入西藏的
圣贤、国王和学者的圣地。我的上师是西藏传统许多上师的化身,声誉崇隆,因此所到之
处,都受到热烈的接待。
我对那次旅程极感兴奋,美丽的回忆仍然萦绕脑际。西藏人起得很早,为着能充分使
用自然的光线。天一黑我们就上床,破晓前我们就起床;当第一道曙光照临前,背负行李
的毛牛就出来了。大夥儿拆下帐篷,最後才拆除厨房和我上师的帐篷。斥侯先行,寻找良
好的紮营地点,中午左右我们就停下来紮营休息。我喜欢在河边紮营,倾听潺潺的流水声
,或坐在帐篷里,听着雨点拍打篷顶的声音。我们的队伍不大,总共只有二十个帐篷。白
天我骑在金黄色的骏马上,紧挨着我的上师。路上,他不停地开示、说故事、修行,并特
别为我设计修行法门。有一天,当我们快到扬卓曹(Yamdrok Tso) 圣湖时,远远看到从
湖面反射出碧玉般的光芒,队伍中的另一位喇嘛左顿(Lama Tseten) ,又面临死亡的威
胁。
喇嘛左顿的死,又给我另一个强烈的教训。他是我师母的老师,师母迄今仍然健在。
许多人认为她是西藏最有修行的女性。对我来说,她是一位隐形的上师,和蔼可亲,恭敬
虔诚。喇嘛左顿身材魁梧,就像大家的爷爷。他六十几岁了,很高,头发灰白,流露出丝
毫不矫柔做作的绅士风度。他也是禅定功夫很深的修行人,只要一靠近他,就会觉得安详
庄严。有时候他会骂我,我也会怕他,但即使在偶然的严肃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失去他的
热情。
喇嘛左顿的死很特别。虽然附近就有一间寺庙,他却拒绝去,他说他不想留下一具屍
体让他们清理。因此,我们照往常一样地紮营,围成圈圈搭起帐篷。喇嘛左顿由师母护理
和照顾,因为他是她的老师。当他突然叫她过来的时候,帐篷内只有她和我两个人在场。
他对师母有一个窝心的称呼,称她「阿咪」,在他家乡话的意思是「我的孩子」。「阿咪
,」他温柔地说,「过来。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没有其他的话可以送给你,你还是老样子
,有你在身旁我就高兴。你要像过去一般地伺候你的先生。」
她当下就转身往外跑,但被他拉住袖子。「你要去哪儿?」他问。「我要去请仁波切
。」她回答。「不要烦他,没有必要。」他微笑着。「我与上师之间,是没有距离的。」
话刚说完,他凝视天空,就过去了,师母挣脱身,跑出帐篷,叫我的上师。我愣在那儿,
动弹不得。
我很惊讶,竟然有人那麽信心满满地凝视死亡的脸。喇嘛左顿大可以请来他的喇嘛帮
助他--这是每个人多麽期待的事--但他却一点也不需要。现在,我知道个中原因了:他的
心中早就证得上师的现前。蒋扬钦哲与他同在,就在他的心中,没有一秒钟他觉得离开上
师。
师母真的把蒋扬钦哲找来了。他弓身进入帐篷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他看了一下
喇嘛左顿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咯咯笑了起来。他一向叫他「拉根」、「老喇嘛」。这是
他热情的表示。「拉根,」他说,「不要停在那个境界了!」我现在明白,他看出喇嘛左
顿正在修习一种特殊的禅定法门,把他自己的心性和真理的虚空融合为一。「这是你知道
的,拉根,当你做这种修行的时候,偶尔会有障碍产生。来!让我引导你。」
当时我惊呆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的话,我绝对不会相信。喇
嘛左顿竟然复活了!我的上师就坐在他的身边,带着他修完颇瓦法(phowa) ,引导他在
临终前的神识走过死亡。颇瓦法有多种修法,他当时所使用的方法,最後是由上师诵三遍
的「阿」字母。当我的上师诵出第一个「阿」字时,我们可以听见喇嘛左顿跟着他大声念
,第二声比较微弱,第三次发不出声,他就走了。
桑腾的死,教我修行的目的;喇嘛左顿的死,教我像他这种能力的修行人,经常在他
们活着时隐藏他们的非凡特质。事实上,有时候它们仅在死亡的那一刻出现一次。即使那
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我已经知道桑腾的死和喇嘛左顿的死截然不同;我知道差别在於一个
是终身修行的好出家人,另一个是体证比较多的修行人。桑腾以平凡的方式死去,虽然痛
苦却充满信心;喇嘛左顿的死,则展示了他的来去自如。
在喇嘛左顿的丧礼举行後不久,我们就住进扬卓的寺庙。像平常一样,我还是睡在上
师的旁边,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睁大着眼睛看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其他人都已经呼
呼大睡了,只有我彻夜难眠,哭了一整个晚上。我躺在那儿,想着死亡和我自己的死,在
我的悲伤当中,慢慢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接受,一旦接受死亡的事实,我就决心把一生奉献
在修行上。
因此,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面对死亡,探索死亡的含义。那时候,我从
来也想像不出到底还有多少种死亡将接着发生。失去家人和我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
就是一种死亡。我家姓卡藏(Lakar Tsang) ,一直是西藏最富有的家族。自从第十四世
纪以来,我家是护持佛教最力的望族,护持佛法,协助大师推动弘法工作。
最令我心碎的死亡不久就发生了--那是我的上师蒋扬钦哲的死亡。失去他,我觉得我
已经失去生存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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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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