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ECEMBER (静泉.摩特枫丹)
看板story
标题我遗落在一九九八年的爱情碎片~13th act-拥别
时间Fri Nov 8 21:36:04 2024
【第十三幕】拥别
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样
夜里的寂寞容易叫人悲伤
我不敢想的太多
因为我一个人
~张震岳《爱我别走》
※ ※ ※ ※ ※
2010年2月12日,小年夜傍晚,新市火车站。
暄说她会尽快下班走人,因此我们约在六点半,而我一如往常地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事实
上,我五点四十几分就到了。
好像是有一次闲聊时,暄无意中透漏出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什麽耐心,为了cover她这
项缺点,从那次以後,跟暄约见面我都尽量早到,人嘛~行为一旦受到制约,就很难改掉
。而从某方面来看,如果所谓的约会是从等待开始算起,那麽早点到,等於变相地将约会
时间延长,这样想的话其实也不赖;当然,得看对象而定。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距离上次碰面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怪不得这两
天时间的流速慢到一个境界,令人有些心焦;但我很确定这不是原因,因为这次见面与众
不同,我隐隐感到不安,却说不上来有何异样,唯一不寻常的是(硬要我猜的话),这是
暄第一次主动开口邀约,她说我想见你。
※ ※ ※ ※ ※
我,沐子邑,北部国立大学环工所毕业,总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将来必定是要离乡闯荡,
因此当兵时便锁定科学园区,等退伍令热腾腾地入手後,隔没几天便到新竹找房子,准备
体验科技新贵的人生。前前後後在竹科、中科待过几年,也换了两个老板,最後还是在离
家最近的台北落脚,找到一份原本自己觉得没啥「钱途」的工作。
公司是一家号称不以营利为目的的法人机构,主要是承接政府标案,办理产业座谈会、工
厂辅导的一些事情,待遇是不上不下的42k,所幸大部分的日子是朝九晚六准时上下班,
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想骑驴找马,但未料一晃眼,这头驴子竟也被我骑了两年多。
也罢!骑驴看唱本,眼看年终奖金即将入袋,就…再骑一段好了。
上个月初,我刚把承办业务中最後一厂次的辅导报告上传,原以为年假前可以过上一段清
幽的太平岁月,殊不知计画赶不上变化,尾牙吃完後,爽日子过没几天,就接到业主的暖
心问候。
「子邑吗?是我啦,李建东。今年真是辛苦你了,先跟你拜个早年,祝你恭喜发财、新春
如意。」我随即客套了几句,李技正话锋一转又道:「昨晚的民众抗争新闻你有follow到
吗?」此时我脑中的警铃响起,心中暗叫不妙…果然,碍於一些缘故,接下来就是:「奉
局长指示,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你筛选一下,环境条件相同的,过年前尽可能扫过一轮做
个初步访谈,把基线资料建起来。」
而且,再度碍於一些缘故,李技正必须亲自坐镇台北主持大局,无法陪我一同前往,但因
为对沐特助的敬业态度与专业能力给予高度肯定(他老人家强调了两次),所以此次全权
交给我统筹规划,只要我在小年夜当天下班前上缴一份「云嘉南地区工业区空气品质对邻
近敏感受体之影响先期盘查备忘录」即可。
任务难度不高,主要在於时间急迫,从事先的问卷表单设计与实际现场访视,到後续资料
的汇整、分析,只有短短两个星期不到;不才敝人好歹算是有些资历,被委以重任的当下
,便第一时间诚惶诚恐地向老总报告,老总听完二话不说,立马授以虎符兵权,让我挑两
个人摆平李技正。
只是选项不多,因为大家都不想在这难得可以忙里偷闲的好时光里奔波忙碌;最後脱颖而
出的是骑驴八个月打算考公职叛逃的小庄,以及还在试骑新驴的陈小姐。让这两位骑士点
头的原因无他,我争取到咱三人小组用long stay的方式「异地办公」,也就是说,接下
来一直到年假前,足足有将近十二天的时间直接从台北办公室消失。
在这节骨眼,两名生力军的加入令我大喜过望,一问之下,原来陈小姐老家在嘉义太保、
而小庄是云林虎尾人,这趟年节前的最後一次出差,在某种程度上等於是提前放假(还公
费赞助返乡车票哩)。
尽管他俩有着不言可喻的心思,但这个巧合无疑也是个天启,助长了我的私心,所以──
云林和嘉义就交给他们,而我自己则单兵作战,租了一台YARIS,白天去台南的几个工业
区拜访,晚上则在台南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平价商务旅馆汇集三人小组的工作成果;一方面
期望工作能如期完成,一方面也暗自希望能见她一面。
好一阵子没有暄的消息,不知科学园区的生活适应得如何?早出晚归的日子自己是过来人
,但愿她可别累倒了。
套用上个礼拜老总在尾牙时所说的:「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
帮助你。」事情还真的就这样发展下来,咱三人群策群力,在dead-line的前两天,提早
完成这项任务;照理说,应该立即北返,在办公室里完成接下来的文书作业,但──
「子邑哥…文书的部分一定要回公司做吗?台北好冷喔~」电话另一端是陈小姐慵懒的口
吻,让我确信她还缩在老家的被窝中。
而曾经搭档过几次的小庄就比较婉转了:「沐兄,我突然想到,土库那边好像还有一、两
家厂商要抽换资料,可能还要再花点时间确认一下,是不是…」,他在e-mail末端的「…
」我会解读成「嘿嘿嘿」。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在商务旅馆里直接告诉他俩,业主交办事项提前达标是大
家超时工作的成果,理应获得实质的补偿,资料的定稿本我再review一下、押到最後一天
才寄回公司请秘书发文,就直接休假吧!恭喜发财!明年见!
如此欺瞒上级、便宜行事,这样的人会是个好主管吗?我不知道,但此刻心中十分平静,
并无任何不安或罪恶感,听说这是老油条的前兆(不太妙);唉~要是其他方面也那麽杀
伐果决、乾脆俐落就好了。
就在分别致电两位同伴後不久,当我打算开始乱逛网路前,顺手按了一下「重新整理」,
我的雅虎信箱此时多了一封新邮件,标题是我前几天寄出的回信──
子邑,这几天比较忙
现在读信才看到
年前出差一定很辛苦吧?
希望你工作顺利
你人还在台南吗?
有空见个面吗?
我想见你
暄英
即便知道暄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以文字代替声音了,或许是面对她
时,写信比说话更能表达自我而比较不会手足无措;也或许是,在这人手至少一机的年代
,我依旧想保有最初与她相识时的联络方式吧!
我随即回信给暄,告诉她我会再待两天到小年夜当天才回台北,告诉我方便的时间和地点
就好,信寄出後我不自觉地按了好几次「重新整理」,想想也不禁笑自己傻。
饥肠辘辘,该去祭拜五脏庙了;为节省计画开支,我先将YARIS交还租车公司,同时意犹
未尽地带着阿铁炒鳝鱼的一身香味返回旅馆,待我冲完澡後一开笔电,暄的回信已经躺在
收件匣里等我了。
※ ※ ※ ※ ※
所以我坐在这里,等着。现在是六点五十分。
「子邑。」有人喊了我一声。
我立即站了起来循声望去,暄一改当教师时的洋装造型,而换穿polo衫加牛仔裤,这身装
扮我再熟悉不过,毕竟进出FAB方便穿脱无尘衣。暄见我盯着她瞧,像是有些窘迫地朝我
笑了笑:「和小夜交接得比较晚,南科那边又塞车…你一定等很久对不对?」
暄尽管来得匆忙,但我注意到她还是在百忙中上了点淡妆(就是爱漂亮),心里有点高兴
,也朝她笑笑:「还好啦~刚到而已。你晚餐吃了没?」
「还没。一起吃吧!我请客。」说着便示意我跟她走。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下次换我请你。」
暄微低着头不说话,让我瞧不见那藏在昏黄灯光下的阴影。
路边有台白色中古的小MARCH停得歪歪斜斜地颇具特色,令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的专属座驾,上礼拜发年终,拿零头买的。五万九千九,还不错吧?」暄轻轻地在车
顶来回抚摸着,似乎有些得意、又带着一丝俏皮。
「五万九千九!你确定轮胎一样大而且都有锁紧?」
「没有啦~以前实习时认识的学生家长刚好要换车,愿意割爱,算是半买半送。」暄浅浅
地笑着。
我点头称是,没多说别的。
暄的车里摆了好几只绒毛娃娃、一些衣服杂物随意地堆放在後座,和她平时刻意给人有些
高冷的形象起了反差;我没来由地心想,是否无论认识得再久,总是会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
暄提议到Park 17用餐,无所谓,我都OK。
※ ※ ※ ※ ※
大学时有一阵子热衷於世界各地的奇闻异录,记得有次在图书馆理读过一本书(书名早忘
了),它说,现代化的汽车虽是二十世纪的产物,但早在十六世纪中叶就被预言家以「密
室春光」为名,既抽象又具体地形容着,当时没什麽特别的感触,然而对照此刻情境,才
体会到那四个字形容得有多贴切;在这个私密空间里,来自五感(连同第六感)的刺激被
放大再放大,其过程快速且直接,源自古老基因的底层。
我当然曾不止一遍幻想,有朝一日能载着暄一道出游,因此在想像画面里的暄,总是左脸
对着我,如同两人初识之时,未料现实里我所看见的却是她的右脸;就在我还没弄懂这个
隐喻所象徵的意涵前,暄已将车停妥,尽管有半颗轮胎还露在车格以外。
暄找了间火锅店领我进去,正合我意,她不看菜单,直接点麻辣锅,看来是真的饿了;而
我也是,让工读生省点麻烦,就沙茶猪肉锅吧!脱口而出的同时,视线恰巧与暄对接,我
倏地意识到,上次和暄一道吃火锅时,两人也是一模一样的餐点。
那一次…我对暄说的话,不知她还记得吗?
锅品上桌时,漫不经心的工读生把我们点的两份个人锅弄成鸳鸯锅端了上来,像这种自作
主张的服务态度,我通常会要求业者重做,但此次例外;暗中偷瞄一眼,暄已经动起筷子
,似乎不在意。
席间我们聊起了生活、工作以及未来,包含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甚至,暄还主动问起从
前的一些事,双方比对了记忆里的落差後,相继开怀畅笑。
帮暄补饮料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举手发问:「我不记得暄有这麽健谈…」印象
中,每次见面都是我想尽办法找话题聊,而她就是点点头、笑一笑,偶尔拨拨头发後搭个
一、两句,但今晚…嗯~肯定有事。
「什麽!年後打算离职?去年你生日不是才刚庆祝通过试用期吗?」我有点惊讶,这次她
又要去哪里?希望不要到我到不了的地方才好。
暄在开口前果然拨了拨头发:「其实…」这时她一直放在桌上的PHS手机响起,她几乎是
反射性地迅速接了起来,同时给了我一个抱歉的眼神,我摇摇手表示不在意,毕竟自己也
曾身历其境(深受其害)过。
隔着店家的落地窗,看着暄无声的肢体语言,像是爬梳着自己的逻辑解释给对方听,也多
少透露出有点不耐烦的情绪;我试着回忆公司办理卡内基讲座时的授课内容,这种情况要
不是对方很卢,就是最近有什麽事令当事人心烦,连带影响其他外显行为。
──想不到我自以为高明的胡乱猜想,竟然蒙中了!
看样子还有得等,我赶紧让菜盘里剩余的食材下锅,毕竟我的注意力从刚才开始就不怎麽
集中在进食方面,得赶点进度才行,别吃得比暄还慢,那就好笑了。
※ ※ ※ ※ ※
暄终於走了进来重新坐下。
我半开玩笑地挖苦她:「Trouble lot几批?该不会要被召回吧?」
她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开口:「没有很多啦,你少乌鸦嘴…刚在教学弟解inhibit、
做merge、再做N完了。」
我比了个赞,由衷地说:「不错哦~谷同学果然才貌双全,半年不到就可以带新人了!看
你应该得心应手,怎麽说要离职,想不开啦?」
她夹了一片肉到我这边的汤头涮着(捞过界了),左手却朝PHS手机一指:「这个。我真
的受不了。」说着边摇头边苦笑。
感同身受的我也只能双手一摊,报以苦笑:「科技新贵嘛~多多担待。你有什麽打算?」
暄喝了口我帮她倒的芬达,顿了二分之一拍,然後说:「你在顾问公司也待了几年,能跟
我分享一下吗?」
原来这就是今天找我的原因。我有点怅然若失、却也有点如释重负,然而却忘了不久前还
没参透的隐喻──永远都有不知道的另一面。
接下来我用了半个小时把这份工作的甘苦谈以及利弊得失,用类似SWOT的方式和暄边吃边
聊;中途除了又被恼人的PHS打断一次外,暄大致跟从前一样,单手托腮,用一双剪水似
的眼眸看着我,让说话的人知道她正用心听着。
当不解风情的PHS三度响起时,我也堪堪告一段落,只见暄一把抓起便往店外走去,从她
步伐上的节奏就知道开始冒火了;天蠍座的暄,爱美不爱笑、也不喜欢凑热闹、耐性更是
她的硬伤(难怪有教师资格却不想教小学生),电话那头的不管是谁,这回恐怕不会太好
过。
暄刻意走得比较远,我将目光拉回,才察觉店里就只剩我们这一桌,看看时间,竟然已逼
近八点半,难怪那位漫不经心的工读生隔着柜台频频对我放送有如憋尿小童的表情;由於
除了芋头以外的食材几乎都吃完了(这点暄和我有志一同),不如趁现在买单吧──每个
月1,200元的津贴不用白不用。
我好整以暇地走到柜台,正当我掏钱之际,暄已快步推门而入,将我的皮夹轻轻夺走,低
声道:「都说好请你了,这个先没收。」接着转头说:「不好意思。刷卡。」工读生如释
重负地送走今晚最後一组客人。
「怎麽啦?终於要被召回了吗?」一百七十八公分的我将脚步放得比平常稍慢。
「哪有那麽容易?想召我回去除非地震或跳电。」比我矮十四公分的暄是急性子,反倒是
走在我的斜前方。
「这麽大牌喔?」我边说边向她伸手想拿回皮夹,毕竟不是每件事都想让暄知道。
「我哪有?不能惯坏那些值小夜的…子邑,黄灯了!快!」
也许是暄会错了意,然後,她的手就这麽伸了出来牵着我的手(又或者说,让我牵着),
总之,我脑筋打结地和她一起跑过地上还没画斑马线的南科三路。
等回过神来,握在掌心的已是自己的皮夹,暄的手好端端地插在裤袋中,要不是她有点儿
脸红,我想我的大脑会自动判定为幻觉或是妄想等类;由於脑海中的空白尚未淡去,以至
於她讲了两句什麽我没仔细听清楚。
「什麽?你刚说你怎样?」
「我说我…嗯~你怎麽还留着这个?都破了,这样会漏财喔~」
暄指的当然是她七年前送我的入伍礼物兼毕业礼物,当时是在新竹城隍庙旁的手工艺品店
买的,因为珍贵,所以不贵。
…你就快要去当兵了,所以就买这个颜色。
暄这麽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我记得非常清楚;看着手上这个军绿色的正
方形皮夹,当时的情景一闪而过。
「里面…那张照片,嗯~那位先生是…伯父?」
我看着暄,不说话。
「嗯…有点好奇,就不小心瞄到一眼,我以为…」暄没把话说下去,还莫名地有点窘。
(以为是你?还是我女朋友?其实,之前的确是。只不过今年无缘看马拉度纳带兵勇闯世
界盃的臭老爸当了一回门将,帮我挡下这记无预警的自由球)
「什麽时候的事?」
「就之前你闭关考教职、我到屏东找你那次…回程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老爸健康检
查结果出炉,医生建议及早住院治疗,後来就动手术,可是还是恶化,然後一直疗养出不
了院,然後…然後他就乾脆去西方学院进修了。」我得用很大的意志力忍住突如其来地一
阵哽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真的很遗憾…怎都没跟我说?」
我微微摇头,暂时不想说话。
暄或许聪明、也或许体贴,更可能是二者兼具,所以没让这个话题持续下去。她就俏生生
地站在身边陪我,难得没人开口却不觉得尴尬,静静地让这段情绪过去。
(真不愧是我心仪十三年的红粉知己啊)
「陪我散散步好吗?」
我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着,没有牵手,当然。
※ ※ ※ ※ ※
我们朝一个香菇状的塔台走去,行到近处,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眼前是一汪秋水,藉
着湖光月色,才发现身旁落英缤纷,二月微湿的凉风中点缀着即兴成韵的蛙鸣。
「这里好美!上次到育成中心策展的时候怎没发现?该不会是你的私房景点吧?」我由衷
地赞叹。
暄点点头,有点欲言又止,我等了一下,她依旧没有开口。
「地上都是这种粉红色的花,超美的!不知道是不是樱花?」
「风铃木。现在刚好是花期,白天来看的话更明显,湖的另一边还有黄色的。」
(真不愧是当过五年的自然科老师)
「谢谢暄英老师的讲解,请问这个湖有没有名字呢?」
「南科里面像这样的滞洪池有好几座,这边离我公司最近,所以比较常来,没记错的话,
好像叫做『道爷湖』。」
坦白说,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道别湖」,彷佛要跟某人告别一样。夜幕
低垂,寒意逐渐攀了上来…
「子邑…」暄的话声被自己的喷嚏声打断。
我立刻将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暄英,你外套放在後座对不对?我去帮你拿来。」
暄迟疑了半晌,终究将钥匙递了过来。
车子停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停车场,我循原路走回,这时才想起外套口袋里有个突兀的小纸
盒,里面放着一条秀气的白金缀饰,是之前没有机会送出的七夕纪念品,我为暄保留了整
整四年半,做为今晚稍後「物归原主」的情人节礼物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希望能亲手送
出,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个惊喜让她自己发现也不错。
我尽可能地加快脚步,毕竟留暄一个女孩子在那儿不太好。我拉开小MARCH的後座车门,
将一件鼠灰色的羽绒外套拿在手里,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瞥见原本被盖在下面的东西──一
只小纸箱。
就和暄对我的皮夹感到好奇一样,便顺手将它拿到车顶,打算很快的扫描一下满足好奇心
後放回。
它很轻。我凑着路灯惨白的光亮,打了开来。它立刻变得沉重无比。
里面是一叠喜帖和空纸封,两者加起来俗称「红色炸弹」。新娘拥有全宇宙最美的名字,
新郎不是我,当然。这位洪先生和我唯一的共通处就是同样有着三点水,而我的名字则出
现在其中一个红纸封上(还是手写的呢),下方外加「全家福」三个字。
我的意识从宇宙深处转了一圈後折返。然後我开门,把小纸箱放回,再关门,哔哔两声,
拿起羽绒外套朝风铃木深处走去。看来,那条白金缀饰今晚依旧是送不出去了,但它会陪
我很久很久。
※ ※ ※ ※ ※
我在暄的面前站定,将属於她的外套拿给她。
暄坐在石椅上没有伸手,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表情定格在夜风中,发出月晕般柔美
的光华;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轻轻地叹口气:「你这件好暖…再让我穿一下好吗?」
只消一眼,我就明白暄什麽都知道了。
我默默地在暄的左侧坐下,隔着大约十公分的距离,比当初近、却比期望远,而且远得多
。沉默维持得不算久,但已够我把相识至今种种片段串成跑马灯了,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我叹了口气,而暄则以我从未听她说过的三个字做为发语词:「对不起…」她礼貌性地
停住,让我先讲。
「你原本打算怎麽告诉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麽难……」她又说了第二次。
「有那麽难吗?喜欢你那麽久…十年有了吧?我也只跟你告白过一次而已,有比这个难吗
?」我索性把话讲开。
「那不一样。你是用未来共同的憧憬来问我,而我则必须告诉你未来无论是好是坏,都没
有『共同』的可能了。怎麽能比?」
实在不得不佩服暄,在这关头居然还这麽有逻辑,不像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地不知所
云:「那又何必跟我道歉?你以前不是说最讨厌那三个字,说那是输家的台词,你再讲就
不像你了,别人听到以为我们在吵架…」
「那有什麽稀奇?我们认识十三年,连吵都没吵过才稀奇吧!」暄将音量调高半格。
我则将音量再高她一格:「情侣才会吵架我们不是…」
「所以我现在想好好跟你吵上一架,让你正式成为我的过去。」
这句说完,两人又静默一阵子。我开始有点明白、也开始试着接受,如同十三年前某次对
话提过的,有些事好比化学反应,当累积了足够的能量,就会朝不可逆的方向进行。
「那…感谢你的青睐,也差不多吵完了吧?」
「要第二回合吗?」
「吵完了…都吵完了。」我苦笑着连连摇手。
「你确定?吵完架一定要有人道歉才行!」
如此奇女子,简直天下无双。就在我叹为观止之际──
暄注视着我,破天荒地说了第三次:「对不起。」这下我懂了,终於。
至少,暄打算让我成为第一个、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吵赢她的男生;这或许也是她在心里能
够为我保留的唯一席次,就坦然收下吧!
有人说,吵架是种剧烈的沟通,如同地壳需要释放能量。既然吵也吵过了,也没什麽话不
能说了;我略一侧身想再说几句,右肩却被什麽轻轻碰了一下,原来,在「板块运动」的
过程中,暄和我之间的十公分天堑已不知不觉地缩短,而现在顺势成了直角三角形。
我感受着接触点所传来的温热,二月的夜风捎来暄的飞扬发丝,撩拨着十三年来若即若离
的回忆。这里是「道别湖」,道别可以有很多种,此刻这一种恰好是我比较能够接受的;
笑着认识,也笑着道别!
「和我吵架有甚麽感想?」
「下不为例。」
这个小幽默换来耳畔的一声轻笑:「还有呢?」
「嗯~那句什麽『现在式变成过去式』听不太明白。」
「我跟你讲喔~以後你跟女生吵架的时候啊…要听的不见得是内容,因为那种时候她们说
的话不一定有逻辑,事後慢慢想就明白了,当下要专注的是彼此的情绪,只要应对得宜加
上问题的症结不难解决,很多时候女生还会反过来帮你解套。」
「那要是对方言辞犀利又逻辑清晰呢?」
「我说的是大部分,你以为有多少个女生会像我那麽…」
「…刁钻。」我硬着头皮小小声地完成这道接龙。
「欸!没礼貌。沐子邑,你终於舍得批评我啦?」
怎麽办?暄连生气的样子都那麽美,要是我们真的在一起走到最後,今後夫妻吵架大概毫
无胜算了。想到这,我不禁被自己的阿Q绝倒,嘴角便逐渐失守,暄看在眼里便问我笑什
麽,我说了。
「都这样了,还想着逗我开心…你不要对我太好、太包容,不然将来有人压力会很大。」
「那很好啊!这样他才会更让着你一点、更珍惜你一点。」
「子邑~」
「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你说那两个字,但这些年来,我真的很…」
「我明白,谢谢你,暄。」我这辈子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後一次把心底对她的称谓当面说
出来。
※ ※ ※ ※ ※
正当我将手放在副驾的车门准备拉开之际,未料暄将钥匙递给我。
「子邑,让你开。」
於是我得以一偿夙愿,将想像的画面与现实重合,而一路上,暄不断地帮我报路况、找话
题,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害我有点不习惯。我就这麽直接告诉她(已经没什麽好在意的了
),暄也用一串笑声直接回我:「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麽高冷喔~」说完还将眼角带向後
座的那个纸盒:「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羡慕他吗?」
我握着装饰了两只Hello Kitty的方向盘,边搜寻着南下国道的告示牌、边说出自己的心
声:「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他以後也要羡慕我。」
「怎麽说?」
「能够一起慢慢变老,固然是件浪漫的事,但在过程中,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和对方一点一
滴改变的事实…」我顿了一下,试着不让气氛太感伤,接着说:「等到哪天他看你拿着衣
架追打孩子,要他们赶快写功课洗澡睡觉、吃东西不准掉满地,然後顺便连他们的无辜老
爸一起骂进去的时候,可能反倒要羡慕我…」
暄这次笑得更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头:「你把情境形容得好生动喔~如果真的发生了,我
一定会想起你…对了,他要羡慕你什麽啊?」
我不假修饰地回答:「他该羡慕我永远不会看到那个画面。因为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
是五十年,谷暄英在我心底的形象只会留存十九岁青春美艳的模样。」
暄依旧笑着,但却也开始流泪。我也是。
接下来,「密室春光」中一路无语,我把车开下交流道,离别的时刻近了。
眼看高铁站渐行渐近,我莫名想起一个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恰巧当事人就在身旁,
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暄英,我问你喔…」
「嗯?」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新竹碰面…呃~不是城隍庙那次,是看棒球那次?」我将小
MARCH停在高铁站附近的白线上,打进P档、拉手刹车。
「记得啊,差点把你们兄弟逆转,怎麽…」她顿了两秒钟,然後俏脸唰地一下红了,看来
她完全知道我想问什麽,暄就是那麽聪明。
但这次我不给她任何闪躲的机会,按下闪双黄的同时,投出一颗穿越时空的正中直球,直
视着暄:「当时在火车站,我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你为什麽要骗我呢?」
才貌双全、自诩辩才无碍的暄着实支吾了好一阵子,才有些扭捏地说:「嗯…嗯……因为
~因为那时对他很感冒,想把他换掉…但後来他又回头来找我,跟这次一样…我实在…只
是对你真的…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暄说到这,忍不住用眼神跟我求救,我一挥手
,表示算了。
暄对爱情的专一我是知道的,感情方面对我也算得上坦诚无欺,能令她如此窘迫,我也不
枉了──虽没能拿下总冠军和MVP,但这个安慰奖堪比优秀球员,依旧足以让我永久珍藏
。
我让引擎怠速,将钥匙留着,推开驾驶座的门,冷风一吹,带走了不少情绪。暄也跟着下
了车,走到我旁边斜倚着,两人一起并肩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光,想着不存在的未来,不说
话。距离末班高铁还有十三分钟,还够我们继续分享曾共同经历过的十三年吗?
我不敢想的太多,怕再也游不回去。便言不及义地指着她口袋里的PHS说:「怎麽乖这麽
久?」
「我关机了。」
「这样不太好吧?」
「我做到这个月底。过完年就要开始跑离职程序了,不做的最大,你忘啦?」说完微抬下
巴、毫不遮掩地露出一抹顽皮的眼神,明艳不可方物。我登时有股想直接捧起来吻下去的
冲动,要不是…那喜帖像足球赛里裁判手中的红牌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话。想到这──
「暄英,帖子不给我吗?」
「我用寄的,今晚不想。」
「…车次开往台北的列车即将进站…」高铁站里的广播声听来格外刺耳,我把握最後的机
会凝视眼前这位还不是「洪太太」的暄,既刚强、又脆弱地说:「那就这样吧,再见了。
」
──再见,再也不见。
暄双手一摊,像是也感到无奈,但…摊开的双掌并不是向上、而是微向着我,位置也不对
,太下面了一点、太开了,这个肢体语言是…所幸我的本能当下就做了正确回应,几乎在
暄往前半步的同一时间,我上前两大步抱住了她。
「暄英,祝福你,你一定要幸福。」
从怀里传来的回应似乎在摇头、又像在点头。我又说了两遍、三遍、四遍…直到确定她必
定听进去了,我才轻轻把自己推开,跑向北上月台。
我没有回头。
去年秋末,结束一段为期十三个月的感情,当时是在电话里被告知的,一声byebye,在还
来不及感到任何痛楚之前,就这麽断了音讯,情感上没有太多的撕扯;而和暄相遇、相知
十三年,从来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未料到了最後一刻,我们却像是情侣般的分手了。
末班高铁在黑夜里朝没有边端的梦境疾驰,车厢中,名义上的分手和实质上的分手交相叠
加,连同工作上的颠簸与丧父之痛,硬逼着我把该流的泪一次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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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逃...
影子渐长 思绪伸出触角
察觉你的意图 又在我孤寂的夜加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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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闵,90年代时光机飞行员
尽管驾照过期却老是偷渡
时光警察全面通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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