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前缘 「小煦在被拉进屋里的时候被附身了吗？」沈靖和大为惊讶。 蒋夕庭点点头：「应该是。」 「所以说明天小煦就恢复正常了吗？」沈靖和问，一连串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有些蠢 ，但现在顾不得那麽多。 「怎麽你好像比较关心她，我搞不好会消失耶。」蒋夕庭苦笑。 「呵呵，」沈靖和一阵尴尬，「登山社玩多，把男人当畜生用当习惯了。」 「唉，我也不确定，照理说，明天就结束了。」蒋夕庭摇摇头，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上 。 「我陪你去吧。」沈靖和也站起身。 「不要。」蒋夕庭一口回绝，不让他的好友有说话的机会，继续说着：「我怕又发生 上次那样的事情，你陪秦煦，我一个人去就好。」 「难道真的让你消失吗？你别傻了。」沈靖和一副跟定的样子，坚定的目光看着蒋夕 庭，他是继小煦之後，第二个能让他觉得有些感动的人。 「靖和，我知道你喜欢小煦，」一语被道破心思，沈靖和有些错愕，但蒋夕庭不管这 麽多，一字一句都不放过地说：「现在的我不确定以後可以照顾她……我只能先拜托你。 」 「你是笨蛋吗？」沈靖和激动地抓着他的肩摇晃，「小煦喜欢谁你看不出来吗？还有 ，你凭什麽要我照顾她，你把她当成什麽？可以送的礼物？」 「我把她当成妹妹，」蒋夕庭平静，每个字说得很慢，「我希望以後还有个大哥照顾 她，这样而已。」 沈靖和颓然放开手，无言以对。蒋夕庭的固执与坚持，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写 作这条路上遇到这麽多艰辛还努力走下去。 「非去不可？」 「不然呢，」蒋夕庭苦笑，「最後一篇，也是我最後可以为小煦做的事。」 「好兄弟，」沈靖和哽咽，拍拍他的肩，「你等我，今天我不醉不归。」 两个男人在房里，桌上摆着两打啤酒。不再谈论关於女人的事情，反而聊起了憧憬与 理想，回忆与趣事。蒋夕庭有天生的幽默感，或许因为如此，才让他撑过无人关爱的童年 ，说起许多悲惨的事，却能哈哈大笑，沈靖和听着也笑了，但笑完总得喝下一大口啤酒麻 痹自己想哭的心情。 终於，沈靖和醉了，眼前一片模糊，脑子成了浆糊，迷迷蒙蒙阖上眼皮，这一夜他看 见的最後一幕，是蒋夕庭喝下最後一罐啤酒的画面。 最後，最後。 第二天醒来，蒋夕庭已经不在房里了。 「傻子，」一向开朗的沈靖和也不禁忧虑，「天还亮着，这麽急着走吗？」 沈靖和站在窗边看，台风过境後，街道凌乱，但天已经放晴，他想，他希望，蒋夕庭 的人生能如天气一般，今夜之後，所有的烦忧也能过境，留他一个晴朗的天明。 裕民中学，夜半十二点整，路灯下一群蚊虫飞舞，风吹，树影婆娑。半夜的学校大门 前站着一名少年，低着头，留着过气的长发。 脸泛绿光，他嘿嘿笑着，肚子上插着一把刀，血哗啦拉地流出。 「直接说吧。」蒋夕庭摇摇手，他不想要再经历什麽鬼影幢幢的洗礼。 「哼。」少年撑大鼻孔，一脸不屑。 「你想告诉我什麽？这次可以用讲的吗？」遇过这麽多鬼，蒋夕庭这次试着沟通，但 这名少年看来相当凶恶。 「很嚣张喔，你那什麽态度？」他抬起下巴，底下的淤青一览无遗。 「抱歉抱歉。」深怕被拖进学校，蒋夕庭连忙赔礼，心里系着秦煦的安危。 这次不同於以往，少年先掏出了白手绢。 「不用先让我阅读你的人生吗？」蒋夕庭模仿女人的用语，摊手耸肩。 「罗唆，这东西你不想要了是不是？是不是？」少年拿着手绢作势恐吓，蒋夕庭看了 皱眉，这人生前大概是个不良少年。 但是，想起完整的事是释放秦煦的条件之一，他不能失去这条手绢。 关键的部分，能让他想起那一个人。 「给我吧。」他说。 少年冷哼一声，白丝绢波浪般飘向蒋夕庭的手上。如同以往，脑子像有水在跑，胸口 几乎要爆炸，想起前世的记忆是一段痛苦的历程。 白衣女子站在他身後看着，满面愁容，她担忧，怕他真的想不起。 终於，跪在地上头仰着天的蒋夕庭在痛苦中沈浮後回过意识，他不可置信的趴往地上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 「怎麽会……怎麽可能……」 「你想起来了吗？」女子荡向他的身边，一改以往的静如止水，焦急地问，两只冰冷 白晰的手托起他的脸，「你想起来了吗？」 「你……是你……」至今，蒋夕庭依然有些茫然，他错愕，有点痛心，他不敢相信这 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是我，是我。」女人哭了，泪水像水晶一样打在地上，碎成片片晶莹。 蒋夕庭想起来了，不是完整的一生，却是前辈子重要的那段日子。 这个苍白的女人，就是他一直想不起的那张脸，她的名字，叫做晴雪。 雪山上，江夕庭落难了。一队登山人员，在漫天大雪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助，害怕，脑筋如眼前的景色，一片空白。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自语，嘴里冒出的白烟都替他焦急。 『雪里。』 近在眼前的突兀声音，来自一个苍白的女人。一头黑发沾上白雪，眼睛是浅灰色的瞳 孔。江夕庭没料到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会遇见一个女人，而且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穿着 不合常理的无袖连身洋装。 『你不冷吗？』喘着气，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女人浅浅笑了，背着厚重装备的江夕庭体力终於到了极限，没听见她说什麽，眼一闭 ，连梦，都是整片的白雪皑皑。 温暖，熟悉又陌生，身体极度渴求，经历一场雪山遇难的恶梦，他醒了，眼前竟然还 是让他害怕的白色，抖着，环视，阳光照在雪地上，很刺眼。 『呵呵。』女人抚着他的发，手冰凉凉的。 『这里是哪里？』他问，才明白这场山难不是梦。 『出不去了。』女人没有正面回答，淡淡的一句话判了江夕庭一个死刑。 他坐起身，正眼瞧见了她。大雪过後，山上气温很低，雪未消融，阳光却已经悄悄 探出了头，阳光底下，她白晰的皮肤更对比乌黑的发，淡淡的眉下一双迷蒙杏眼，睫毛上 还沾着白雪的结晶，像是天使的泪。美，美极了，雪地确实是最好的背景。 『你是谁？』终於问了，一般人第一个时间会问的话。 女人掩着嘴笑，纤细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晴雪。 身上穿着极少衣料还能泰然自若的女人并没有引起江夕庭太多关注，风雪过後的第一 次苏醒，他心中挂念的是一同登山的队友。 七条性命，现在不知下落何处。 『唉。』他叹，回去的路已经不认得了。 『怎麽叹气了？』晴雪问。 『我现在好好的，不知道我的朋友现在怎麽样了。』这种时候没什麽好隐瞒的，江夕 庭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心事，小小的期待眼前这个奇人是否有些消息。 『他们死了。』她说，彷佛是件平凡无奇的事般地说。 『果然吗？』即使预料之内，他还是受到不小的打击，用力往地上一坐，眼泪垂下。 『这没什麽的，』晴雪轻飘飘转到他的面前，『我也死过，你也会死。』 大地万物生命的终点让她这样一说，彷佛再也正常不过，江夕庭抬起头看着她，晴雪 歪着头，反而对他的哀愁觉得有些好奇。 『也对。』瞬间释怀，江夕庭耸肩，难过还是有的，但死，不过就是死。他如果出不 去这里，也是难逃此劫了。 面临生命的尽头，江夕庭对这个陌生人没有感到害怕，事实上，这个女人也不让人感 到可怕，只是有点不合逻辑。 没考虑太多，江夕庭只想将心中的不快大吐一番。 『死固然是难逃，但我还是想活的。』他叹息，然求生的意志让他将希望放在眼前这 个女人身上：「你有办法帮我出去？」 『没有。』晴雪毫不犹豫的摇头，『我也从没想过要出去。』 『为什麽？』江夕庭反问。 『不知道，』她头又偏向一边，『从飞机上摔死後，我就没想过要离开。』 『原来你不是人了。』江夕庭苦笑，一般来说应该会害怕的，此时他却不自觉将生死 置之度外。 『嗯阿，』晴雪笑着点头，『做鬼好久了，这个地方也数不清到底几年。』 於是，江夕庭与晴雪一人一鬼就在雪地上畅谈起来，他听她说那场空难，她的生前， 有些部分说得不全零零落落，江夕庭终於被她弄得笑了出来，而他也跟晴雪说之前遇到的 山难，七个朋友的事，还有他的家人。 『若不是遇到你，我现在也是鬼了吧？』他问。 但晴雪摇头，『我没做什麽，是你大难不死的。』 『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後福，我果然有福气。』江夕庭笑说。 『什麽福气？你想到出去的法子？』晴雪好奇地问。 『不，是艳福。』语罢，晴雪楞了楞，尔後他们看着彼此同时哈哈大笑。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晴雪笑得花枝乱颤。 『还好你点醒了我，否则我怎麽可能笑得出来。』江夕庭吸一口气，『这样比较好， 人生的最後至少是笑着过的。』 听他说完，晴雪收起笑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看着他的脸。 『怎麽了？』虽然刚才相谈甚欢，但被她这样看江夕庭还是有些害羞。 『你真的很想活下去吗？』晴雪问。 此刻的江夕庭已经不报太多期望，就怕最後落空太大，如此死去一定很遗憾。於是他 摇头，苦笑。 『你跟我来。』晴雪拉起他的手，快速往前飞去，江夕庭跟不上，在雪地上滚了一圈 。 跑着，分不清方向，忽左忽右，钻入悬崖的间缝，视野越来越窄，忽然又一个开阔， ，眼前还是一片雪地，远远地，江夕庭看见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桃树，开满艳红桃花的树，伫立在雪地之中。 这种天气、这个高度，怎麽可能会有桃树？江夕庭讶异，但很快就接受这样的情形。 他都能遇见晴雪了，有棵桃树也没什麽。 『很漂亮吧。』晴雪说，笑得比花还灿烂。 『嗯。』江夕庭点头，他们走近那棵树，这里的天空有些阴暗，满树盛开的桃花就像 上苍留下的一滴鲜血，染红这片雪地，命不长矣的江夕庭看着，觉得有种凄绝的美。 『飞机就是坠落在这里的。』晴雪淡淡地说，『所有人都死了，一直到现在大家都不 知道。』 『是吗？』他回应，事情似乎过了很久，他不想问机体残骸到哪边去。 『大家被埋在雪里，一个个都走了，最後只剩下我，』晴雪注视着桃树，『他们的血 肉化成了树，即使死了却还是生生不息。我一直在想为什麽只留下我一个，但我明白了， 」她回眸一笑看着江夕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觉得，我注定要守护这个新生命。」 『是吗。』江夕庭答，他不知道这该算悲剧还是喜剧，有点哀伤，却又值得高兴。一 群人发生了空难，生命结束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於是他们找到自己 的出口，在此落地生根，化成了桃树的血与脉，枝与叶，而这个女子的魂魄就在外头见证 ，也是守护，或许也是为了引导他，来证明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存在。 算是喜剧吧，他想。 『桃树会结果的。』晴雪用力点头，江夕庭恍然大悟，原来，原来带他过来是为了让 他可以活下去。 『不过桃的心是血的颜色，希望你不会怕。』她补充。 江夕庭热泪盈眶，并非为了多了可以活下去的机会，而是因为如此绝处还能遇见温情 ，难能可贵。 『怎麽了？』晴雪不明所以然，飞转在他身边问。 『没事，』他擦去眼泪，『只是觉得活着还是很好。』 晴雪突如其来的靠近他，伸出鲜红的舌头舔去江夕庭的泪水。 『吓！』江夕庭吓一大跳，却只见晴雪顽皮的笑。 『太好了。』她笑，拉着江夕庭坐到树下，刚才的举动也让他莞尔。 於是他就开始了在桃树下的生活。重装备里还有可活几天的粮食，伴着桃果交杂着吃 ，渴了就温雪来喝，虽然冷了点，但这个地方没有暴风，只是偶尔下点小雪，铺满一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早上他们倚着桃树看着晨曦，毫无遮拦的清澈蓝天与白雪大地， 太阳在彼端冉冉升起，每一天，这个景色都感动着江夕庭，每一天，他都感觉到自己更渺 小了一些，每一天，他握着晴雪的手也更紧一点。 或许散步在雪地，寻幽访胜，他没想过人生走到最後还可以如此惬意。与晴雪谈天， 她的天真可爱，以及脱去人间的气息，吸引着他，无比地吸引。 『遇见你真是我最不无聊的时候。』晴雪傻笑着说，飘来飘去像根羽毛。 『当然，』江夕庭一把将她拉下，『在鬼地方遇见山难再撞见鬼，自古至今大概也只 有我了。』 『鬼来鬼去的，嘻嘻。』挣脱他欲拒还迎的拥抱，晴雪飘飘然飞向半空，那是江夕庭 再也抓不到的距离。 『喂！』江夕庭喊，『那麽远，被风吹走了我找不到你。』 『就是让你找不到。』轻灵的笑声回荡在幽谷当中，晴雪果然越飞越远。 江夕庭忽然一阵头眼昏花，他知道，靠着桃子与乾粮过到今日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再 撑，日子也没几天。至於他在雪山中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这里的日子太难数，一旦大 雪，几日也搞不清。 只知道，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感觉好长好长。 『晴雪。』江夕庭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很糟，但发白的脸色任谁也看得出事情 已经不妙。 『你怎麽了？』原本开玩笑飞远的晴雪瞬间回到他的身边，冰冷苍白的手放在他的脸 ，烫，直达她的魄体。 『你……你病了？！』死了太久，病这个字对晴雪来说，又可怕又陌生。 『没事。』江夕庭咻咻喘着气，『只是再也追不到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晴雪紧握他的手，另一手放在他的额上帮他降温，『我再也不飞 远了。』 江夕庭微笑，眼皮逐渐沈重，头很重，心跳很弱，痛楚与饥饿纠缠着他，晴雪眨眼， 一滴如冰的泪水打在他的脸上，散成点点晶亮。 『果然……』江夕庭呢喃，『像天使一样……』 睡着了，这次他睡的久却不沈，生物或许都有一种本能，可以感觉自己死亡的时刻。 江夕庭知道，大限将至。 晴雪不会为他的死难过，，因为死亡是自然万物的道理，她只会为他的痛苦而哭，而 他不想见她流泪，不想要她伤心。 『不错……』醒来的他第一件事是握着晴雪的手，『不久，我也是鬼了，我们可以一 起种树……』 这句没让晴雪笑，她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见过的忧愁，空气，变得更加冰冷。 『你不开心吗？』他问。 晴雪摇头，叹息。 『你不一定会留在这里，』凝眸望着，晴雪欲言又止，『人死了，通常会去投胎的。 』 『那我可以死皮赖脸……不投胎啊。』压着饿疼的腹部，他坐起身强做笑颜。 晴雪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双手紧抱着他：『不要逞强了，没有关系的。』啜泣，一 声声割着江夕庭的心扉。 『我一定不投胎，真的。』江夕庭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若有似无的触感有些奇异，抱 在怀里的温度却真实无比，『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晴雪不能自己，赖上了他的臂弯，但她惆怅的说，一句话打醒江夕庭的梦。 『投不投胎由不得你的，我与那场空难的人是无法再入轮回了，但你不一样，我不知 道你会怎样。』 江夕庭叹息，人活着是身不由己，其实死了也一样。 『分离我不怕，我只怕到时候忘了你。』他说，句句都从肺腑。 『你不会忘的，』晴雪依得更紧，『你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是吗？』语毕，江夕庭不再说话，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後，再也没有呼吸。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後一次。这个拥抱，晴雪悄悄将自己的心埋入他的魂魄 ，还混着雪的气息。她想，她要追着他，无论天涯海角，都要让两颗心紧紧依偎在一起。 江夕庭投胎了，他来到蒋家，灵魂中带着晴雪的一部份，冰雪让他的体温异於常人， 晴雪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而他确如一般所说的，锁住了前世的记忆。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晦暗了蒋夕庭的一生，晴雪一心只希望能够打开他记忆的锁， 让他想起那一句话。 『永远跟你在一起。』 蒋夕庭这段日子拼凑起来的记忆，他想起来了，这个住在伞里的人，就是晴雪。 这三个月，他看过不少人的一生，几乎是亲身体会，但他知道，这趟奇异的阅读之旅 ，目的不在他人，就在他自己。 读自己的前生。 但现在他的眼中，只有困惑与为难，压着自己的心跳，一想到有一部份是晴雪的心， 他痛，不敢说出关於心痛的实话。 （待续） -- 逃离世界的方法 明明 http://www.glog.cc/yasachi 灵幻故事与自言自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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