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asachi (明明)
看板story
标题[长篇] 专业读者(6)
时间Tue Aug 19 15:23:45 2008
第六回 年少
台风来之前,天空是诡异的紫色,明明已经接近晚间七点,天色却还是很亮。然天空
的情况,正在办公室处理公务的沈靖和是看不到的,他埋首於好几份企画案之间,替新人
抓虫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只有他这种古道热肠的人才会自愿去做。
离上次他把蒋夕庭从玺愿大楼找回来後,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季节,也从春末来到了
仲夏。那次的事情他没有再问,像他这种只注重结果的人,两位朋友平安就好,去追究也
是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靠!」看了数不清的企画案,沈靖和的耐性终於被眼前这份程度像国中自然科学报
告的案子给消磨殆尽,重重甩下手上的工作,他决定今天直接下班。
手机挑对时间响起,打来的是蒋夕庭。
「喂?」
「阿靖,你等下来我家。」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疲惫。
「可是,喂?喂!」
沈靖和无奈的阖上折叠式手机,本来晚上想去小酌一番,现在看来是泡汤了。
到了蒋家,不甘没酒喝的沈靖和带了一手啤酒,一进门他就发现蒋家其他人的气氛轻
松愉快,不同以往充满压力、阴气沈沈,大家脸上都不由自主挂上和蔼可亲的微笑,沈靖
和看在眼里,心中突然发毛,从他认识蒋夕庭以来就对这些人没好感,现在看他们莫名其
妙地笑,心里一阵不舒服。
来到蒋夕庭的房间,三个月没见,他竟然瘦了许多。
「有什麽不爽,」他放下啤酒,「酒喝下去再说。」
蒋夕庭也不罗唆,拿起一罐咕噜咕噜灌下,一口就是半瓶。
沈靖和也拿起一瓶,喝下一大口,抹抹嘴,问道:「找我来做啥?」
让他一问,蒋夕庭脸上又多了莫名的忧伤,不同於被退稿的悲愤,而是对人生的某些
事情感到绝望的表情。
沈靖和心里觉得不对劲,马上追问:「什麽事,说出来一起解决。」他拍拍蒋夕庭的
手背。
事实上,自从蒋夕庭将他遇见旗袍女子的事情写成故事後,出版社已经进入二审阶段
,表示他的作品在某方面还是受到肯定的,因此在事业上遭受挫折应该是没有的。这次他
叫沈靖和过来,为的是秦煦的事。
「小煦她下一个暑假就升大学了。」他缓缓说。
「嗯阿,现在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暑假之一吧,准高三生了。」沈靖和灌下另一大口
,一瓶啤酒即将见底。
「我……」接下来的话蒋夕庭实在难以说出口。
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不是为了留下自己曾在这世上的痕迹,而是单纯为了秦煦。
「我觉得,明天我就要消失。」
几个字不像生离死别,倒像忧郁青年的玩笑话,沈靖和没有当真。
「说什麽傻话?」他瞪大眼,一手捏扁空掉的啤酒灌。
「真的,」蒋夕庭紧皱着眉,「一旦我想起了那件事,就要离开你们的世界,我有预
感。」
「你在说什麽?我完全听不懂。」一开始沈靖和只觉得他在开玩笑,但现在看来,事
情似乎有蹊跷。
天终於黑了,蒋夕庭看着对面秦煦的窗户,风雨越来越大,楼下的电视拨报,台风登
陆了。蒋夕庭慢慢说着,从他的小时候,一直说到三个月之前他遇到那柄黑伞与女人的事
情,还有最近三个月发生的所有故事。
蒋夕庭出生的时候,接生的医生大为诧异。
『他的体温……怎麽这麽低?』大家骇然,捧在医生手上的婴儿就像一块冰,要不是
他大声嚎哭,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是活的。
蒋太太流着汗,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直问旁边的护士宝宝
好不好。
医生有些犹豫,但看刚生产完的妇人摸不到宝宝非常失落,他还是将婴儿送到她的手
上。
『咦?』妇人先是疑惑,接着害怕。
他在医院做了许多检查,除了体温极低之外,其他都相当正常,这根本是不合理的事
情,他的父母对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个异类感到惊恐,也感到丢脸,不愿接受院方留院观察
的建议,反而直接把小孩抱回家。不知为什麽,对他的爱似乎就跟他的体温一样,冷到冰
点。
从他一出生,他就得不到母亲与父亲的疼惜,就因为他异於常人的体温。
自从他懂事,用膳时间从没跟父母同桌的记忆,回到家他们就把他关在房间,吃饭的
时候常常是一碗白饭加上两条青菜,有时甚至就是一碗饭加一杯水打发掉一天,但蒋夕庭
没有抱怨,也无处抱怨,他们夫妻俩除了吃饭时间,都只将他当作空气,从弟弟出生後变
本加厉,三个人在客厅的时候温馨快乐,一旦他开门出现,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冻结,盯
着他的几双眼睛充满恨意。
当时他完全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他是孤独的。
学校生活并没有给他慰藉,同侪与老师也因为他异於常人将他当成怪胎。与同学打架
,他独自一人承受对方家长的责难;发生车祸,他自己一个人去医院;被不良少年围殴,
他也是一个撑过,家人是什麽?朋友是什麽?他不知道。
『校外教学。』他拿出家长同意书。
『不准去,不准在外面过夜。』女人正眼也不瞧他,盛了一碗白饭丢在他面前,再也
没有其他对话。
孤独,被排斥,被归为异类,没有温馨的家庭生活,更没有群体生活,蒋夕庭的童年
几乎不说话,世界只剩下房间的四面墙。
生活中唯一的娱乐就是阅读,环境造就了他的冷漠与封闭。这样的情况到了国中改变
了,隔壁搬来秦家,他的对窗来了一个像朝阳般的女孩,叫做秦煦,人如其名,是个笑起
来有暖风的人。
『你好,我叫秦煦,你叫什麽名字?』对窗来的灿烂一笑,一句童言童语让蒋夕庭将
目光从书上移开。
第一次有人如此和善跟他说话。
蒋夕庭并不理会,他想,反正等女孩知道他是个怪物以後,也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
冷漠,鄙视。翻着手上的书,他面无表情,得不到回应的女孩失望的关上窗户。
然而出门上学还是必要的,秦煦跟蒋夕庭终於在门口撞在一块儿。
抛下初次见面的尴尬沈默,女孩对他露出一个比太阳还亮的笑容,突如其来的善意吓
傻了他,心底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缓缓升起。
『我……我叫蒋夕庭。』支支吾吾没头没脑的一句,女孩并不在意,她伸出手。
他并不想吓到她,但另一个念头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植在内心了:不要让她失望。心里
拉扯着,最後还是怯怯地伸出手。
秦煦脸露惊讶,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缩起肩膀。
很快地,她满脸惊奇,兴奋地说:『好冰,好像冰棒!』
她并没有收回手,反而两手握住,似乎是想温暖他。
继她创下他人生第一个好人的纪录後,她又创下另个记录:第一个让他想哭的人。
蒋夕庭向来冰冷孤绝的心河被撼动了,水面的冰雪碎裂,这条从未流动的冰河初次接
受和煦阳光的照耀,瞬间融化,登时一阵翻涌湍急,在他的心中卷起狂风巨浪。脸上,泪
水垂下。
『咦咦?!』秦煦见男生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从口袋翻出手帕。
『为什麽哭?不要哭。』稚嫩纯真,她替他擦去泪水,也掀开了蒋夕庭人生里新的一
页。
长大後的蒋夕庭想,毕竟国中,还是个容易受感动的年纪吧。他很庆幸在那个时候认
识了秦煦,无法想像,若他再封闭五年才遇见她,人生会有多大的不一样。
是的,会很不一样,连外表可能都不一样。
『叩叩。』秦煦拿着直笛敲敲他的窗。
『唰唰。』蒋夕庭打开窗户,两人相识而笑。
『拿去。』她拿出一个便当袋,用笛子勾着送往蒋夕庭的手中。
他毫不犹豫接过,打开来大口大口扒过。
蒋家给他的白饭根本填不饱正值成长期的他,更不用说有营养了,秦煦说,第一次见
面还以为两人一样都是小学生,後来知道蒋夕庭比她大了九岁,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一知道他每天吃得很少,秦煦隔天就把家里的晚餐弄成一份便当带给蒋夕庭。
『你家里的人不觉得奇怪吗?』蒋夕庭嘴里塞了满满的饭菜,『小学有供应午餐吧,
你还带便当。』
『嘻嘻,』秦煦古灵精怪地笑,吐吐舌头,『我跟妈妈说,这是要给学校小狗吃的。
』
『哈!』蒋夕庭拍手叫好,『你是说我是小狗罗?很像,很像。』
若能陪伴秦煦,当只守护她的狗有什麽不好?蒋夕庭如是想。
升上高中的他已经不需要秦煦的爱心饭菜,开始自己打工赚钱。
秦煦的天真善良与无私的付出就像一把钥匙,渐渐改变了一直自我封闭的蒋夕庭。他
明白自己不同之处会遭来异样眼光,所以,他尽量避免与人有实质上的接触,开始像个正
常人一样的生活,虽然被冷落放弃的童年仍旧带来阴影,孤僻的性格已然深植,但日子还
是一天天过下去,以为已经被世界遗弃的他,再度融入这个社会。
习惯与书为伍,课业上一直名列前茅的蒋夕庭顺利考上大学,这时的他非常庆幸自己
终於到了独立的时候,摆脱这个房间,到外面的天空飞翔,他渴望了许久,终於盼到了这
一天。
但是,填志愿的时候却换来家人白目。
『想读就读附近的大学,不准在外面过夜。』女人冷冷说。
这是第一次蒋夕庭与他们有超过两句以上的交谈,而且一说,就是大吵。他的成绩很
好,想去的第一志愿离家很远,离开,是最理想的状态。他不懂为何从不把他当亲生儿子
看待的父母竟然想将他锁在家中,双方起了一次巨大争吵,也是唯一一次。
『你们根本不把我当人看,那间学校我一定要去。』
『读附近的,否则免谈,你这种人还念个屁!』男人重重甩下报纸,上头都是关於联
考结果的新闻。
『你以为我们不想要你消失吗?能叫你滚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女人最後留下这一
句话,争吵,结束了。他们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射穿他的心脏,蒋夕庭被攻击的体无完肤
。
是啊,他这种人,还跟别人一样讲选择两个字吗?
『没关系啦,夕庭哥,』秦煦趴在窗台上,圆圆的小脸似笑非笑,『你想想,你读外
县市大学的话,我一个人就不好玩了。』讲着,她顿了顿,又换上大大的笑脸:『而且我
有一个在这里读大学的大哥,你能常带我去你那里逛,也比较不闷啊。』
秦煦几句言不及义、无关紧要的安慰,有些幼稚,却深深打动了蒋夕庭。
最後他还是选择升学,从那时开始,他沈醉在小说创作,也在这个时期认识了无敌阳
光的沈靖和。
他与小煦都是充满光明气息的人,也或许因为他们丰沛坚定的乐观与如海洋一般的胸
襟,蒋夕庭与他们才会相识相惜。
黑暗般的存在,常人的本能都是退避三舍,只有温暖如日的他们才能包容。
『夕庭哥,』小学五年级的秦喣怀着稚嫩的忧郁,轻轻敲了敲蒋夕庭的窗,『我跟你
说一个秘密。』
小煦情窦初开,她喜欢上班上一位体育健将。大家都谣传他们互相喜爱,小煦又开心
又害羞,当然更不要说在班上承认,矛盾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蒋夕庭看了有些好笑,又觉
得惆怅。
『你说我该怎麽办?』小煦扭来扭去,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怎麽办了。』他笑,看着秦煦茫然的模样,觉得好笑。
『多大?再长两个礼拜行吗?』秦煦认真地说,对小五学生来说,两个礼拜,嗯,非
常长了。
蒋夕庭噗嗤一笑,挥挥手关上了窗,秦煦觉得没趣就不再追问了。
後来就发生了她把鼻涕喷在那个男生作业本上的惨案,青春的恋曲在淡淡的哀伤中划
下休止符,这件事便成为蒋夕庭拿来取笑她的题材。
等秦煦升上国中,出了社会的蒋夕庭交了第一个女友,女孩先告白了,说是喜欢他的
文艺气息,蒋夕庭无所谓,两人莫名其妙的开始交往。
『你交女朋友了?』某个夜晚,小煦偷偷问。
『嗯。』蒋夕庭淡答,虽然小煦问的毫无刻意,但他心中却是百般犹豫。
他在犹豫什麽?面对小煦有什麽好隐瞒的?
『漂亮吗?』小煦傻笑,充满兴趣。
『还不错。』他答,看她开开心心很想知道的模样,突然有些失落。此时的他只想要
结束这个话题。
『晚安了。』拉上窗帘关起灯,第二天,蒋夕庭与那名女孩分手。
对方没有说什麽,或许也是两个人的相处到达临界点,已经看不见路可以走了。
後来蒋夕庭不再与任何人交往,对女生几乎是敬而远之,除了秦煦。奇怪的巧合,自
那晚之後,秦煦也不再跟蒋夕庭说关於她的恋爱,两个人很有默契,感情似乎成了一种秘
密。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黑伞,无袖白色连身裙,浅灰色的眼瞳,在蒋夕写作事业出现瓶颈时,她出现了。
窗外,狂风暴雨,一道森白的闪电打下,沈靖和听到这里陷入思索。
「所以你是说,」他沈吟道,「你房间出现了一个女人?」
「嗯,」蒋夕庭点头,脸色憔悴,「住在黑色雨伞里的女人。」
他将遇到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还告诉沈靖和他去玺愿大楼的原因以及他在那边发
生的事。
「不来,必死。」沈靖和覆诵,「真是有够耸动。」
「那时,我在大楼里被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拖进屋内,她的头停在我的肩上,」蒋夕庭
指着肩膀,「像这样,身体却在我的背後。」
「然後呢?」沈靖和有些紧张。
「进了屋,门关上了,她开始哭,很多、我,嗯,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中播放,你
懂吗,突然很多东西流进我的脑子,呃。」蒋夕庭说得断续,彷佛那是种不好的经验。
「那是?」
「那个女人的一生。」蒋夕庭喝下手中已经不凉的啤酒,又开了第二瓶,「我将这种
经历跟她的一生写成小说。」
「那天小煦也是被旗袍女给拖进去的,」讲到这,沈靖和不愿想起的事又浮现心头,
「你怎麽不帮忙她?」说着,气恼藏不住。
「唉,」蒋夕庭叹息,「你听我说完,你就会知道了。」
沈靖和不再说话,外面风雨加大,他看着秦煦的房间,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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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世界的方法 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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