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lowee (slow)
看板story
标题[短篇] 年菜难为
时间Mon Jan 16 10:19:45 2006
年菜难为
碧明和晋华热热闹闹的结婚。接下来的过年就理所当然回公婆、大哥家大家一起吃团圆饭。
除夕当天早上,碧明冲锋陷阵到市场买了一些菜肉和必备用品,为了往後几天市场不开门的年假预做准备。虽然年夜饭不在家吃,除夕过後的饭得天天自理,万一有客人来了,留人家坐坐、吃饭也是有可能的事。
买菜回来,整理、清洗、收拾好,草草吃过午饭,就往公婆、大哥家去。婆婆见了她,说了句:「怎麽不早点来?大家都在等你们。」
碧明被这句话吓得愣住了,结结巴巴的说:「我那里也要买菜‧‧‧」
「我要出去一下,大嫂在厨房忙,你去帮她。」
当她往厨房走时,公公也说:「你去帮大嫂打打杂,大家才是一家人。」
「好的,我马上去。」
她赶紧将皮包放好,看到晋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公公也走过去,她就往厨房去了。站在大嫂旁边看看有什麽事可以做,看到厨台上放了两颗大白菜,问:「大嫂,这两颗白菜要洗吗?」
「要。」
「我来洗。」
「那边柜子下面有一个大盆子,你去拿出来,用那个洗。」
「好。」将盆子找出来,洗乾净,又问:「白菜要一片片剥下来,还是从中间切开,将心挖掉就好?」
「先将头切掉,再一片片剥开。」
碧明照着大嫂的指示做,一片片洗乾净。放在旁边晾乾。这时大嫂刚将香肠从锅子里捞上来,她忙说:「我来切香肠。」
「很烫,不能切,会散开,等凉了再切,你先切这块腊肉好了。」
「好。」她去洗砧板和刀子,切下一片,问:「要切多大块,这样可以吗?」
「切薄一点。」
「喔,好。」
大嫂说:「以前听姑姑们说,过年时人家在吃鸡肉,妈妈总是吃眼泪。爸爸年轻时很凶,尤其过年过节时就不断的吼妈妈,什麽动作太慢了,鸡肉切得不漂亮,猪肉买太少等,反正什麽都骂,妈妈比较年轻,每次都被打骂得边哭边做。」
碧明说:「有没有人为妈妈说话呢?请爸爸不要那麽凶。」
「没人敢吧!」大嫂轻描淡写的说,她只是?述这些事情,也没看到。碧明也没再吭声,想到晋华站在爸爸那一边的态度,还是闭嘴比较好,免着惹来纷争。
那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碧明认识的公公已经是个年近暮年,再也凶不起来的老人家。那些坏脾气的往事,大家都这麽说,她也相信,只是心里一直疑惑着:提起这事的人总是像旁人般的述说,没有人为这事做个评论,谴责爸爸的暴力行为,好像当太太的被打也是应该的。
碧明突然说出:「爸爸只会凶妈妈,对儿女、孙子都很疼爱,儿孙也都爱他。」下面的就说不出口了:「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孙才不忍责备他,为妈妈说句公道话呢?」碧明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大嫂说:「以前的人都将它归於『命』,遇到好丈夫,坏丈夫都是她的命,何况爸爸只是脾气不好而已,并没有不顾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怎麽可以打太太呢?每天跟他睡在一起的太太。」
「那是现代人的说法。古时候,谁的拳头大,就得听谁的。」
「还有谁赚钱,就谁最大。」碧明不想再讲这些不愉快的事,想转换话题:「妈妈家事都不管,全让你来做,你会不会觉得很委屈呢?」
「不会啊!这样还比较好。否则如果我煮饭,她也煮饭,两个人的习惯不同,硬要我照她的做,我该怎麽办呢?」
「是啊!这样也好。以现在妈妈一副和爸爸毫无瓜葛的样子,一件事情也不做,通通推给你,就『不做不错』了,爸爸等於没太太可骂了。」
「没理由骂人了。而且妈妈也不和他说话,处处避着他,骂也骂不到。」
「不只没人骂,也没人照顾他的生活。」碧明知道公公多年前就开始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会炒几样菜,当他想吃,又没人煮时,自己去市场买一点回来炒,解解馋。也会注意习俗如何,孩子怎麽带,和其他生活中的琐事等,主动提供给子女参考,这些资讯可能都是他听朋友和朋友的太太说的经验之谈。他的人生起了大转弯,好好扮演他的单亲爸爸,脱离生活无能的白痴角色。
後来碧明他们买房子,就为公公留一个房间,他随时可过来走一走,不久之後就长住下来了。生了孩子,人口增加时,也将祖先牌位分过来自己拜,一来省得过年过节时都要回大哥家拜,二来每次要拿点钱给大嫂买菜拜拜时,大嫂收或不收都很为难。女人间的劳务、费用分配不均,被人家念一辈子是碧明最害怕的事情,自己分过来各拜各的也好,免得欠人情。
「过年」对於老人家好像「儿童节」是儿童的节日一样,是他们专属的节日。一年到头,只有这个节日他们可以发挥所长,大声说话,将所有他们知道,儿孙不知道的传统习俗从头说一遍给大家听,也只有这几天大家都要听他们的,一句「习俗就是这样。」、「传统都这样做。」就让平时自己当家、甚有主见的儿女哑口无言,只好俯首听命。
公公的急性子碧明也知道,过年时最明显。首先他为了表示不急,没有催赶,表示体恤之意,会在下午三点多时跟她说:「不急,不急,现在还不急,还不到开始准备的时候。」
碧明只「喔!」了一声,继续做她的事情,除了晚上的年夜饭之外,还有这几天要吃的菜都要略为整理一下。然後,半小时之後,公公走过来问:「好了没有?」
碧明心想:「你半小时之前才说还不用开始准备,现在就来问好了没,是什麽意思?」看在他老的份上,心想算了,回答:「还没有。」
接下来,每隔三分钟就晃过来问:「好了没?」
碧明答:「还没。」
问了几次之後,可能不耐烦了,就开始采取行动:「这盘猪肉我拿出去。」
碧明忙阻止,说:「等一下,我还没切。」
下个五分钟,他发现具体事项了:「你香肠怎麽还不赶快切?」
「还没,我在煮别的菜。」
下一回,问:「你鸡肉怎麽不剁一剁?」
「等一下再剁。」
「这条鱼炸好了,我拿出去。」
「等一下,还要加工。」
「这锅萝卜汤怎麽是冷的?」
「早上煮的,等一下再热一下。」
就这样,她一面要忙着煮菜,一面看顾年幼的孩子有没爬到危险的地方,一边还要应付公公不断的来「抢菜」。在她还没说:「都煮好了,可以拜拜了。」前,他已经在点蜡烛、点香,吆喝大家来拜拜了。
碧明实在很讨厌这样被人在後面催赶的感觉,每次都事先问他:「几点时要拜拜。」他也答不出要几点钟,只说:「煮好就拜。」但在还没煮好时,又一直来催赶,真是气死人了。年夜饭还没吃,就先惹了一肚子气。
几次之後,有一年真的火大了,既然他一直催,那就提早到不会被催的时候总可以了吧!所以午饭过後,碧明就开始煮年菜了,那年刚好碰到晋华吃减重饮食,许多好东西都不能吃,唯一不必限量的是萝卜和大白菜。她很快就煮好了,既然煮好了,就开始点香拜拜,拜好之後,一看时钟,才三点,就先将菜收到厨房盖起来,晚上要吃时再热。
晋华提议带孩子去公园走一走。公公在屋子里绕了几圈,说要到大哥家,碧明说:「也好。他们那里比较热闹。」这里的孩子小,哪来过年的气氛?四个人在空气很冷,几乎无人的街道上闲逛一阵,公园里的溜滑梯和荡秋千也没人来抢,觉得心情好轻松。
碧明很讨厌过年,从小就讨厌。妈妈说她身体不好,做不动,叫她帮忙做。所以从一开始的大扫除、做腊肉、灌香肠,到蒸萝卜糕、发糕,还有杀鸡宰鸭和年夜饭那一顿大餐,她都不能免除,大家都吃得高高兴兴,玩得开开心心,只有她心里在咀咒,痛恨死了,「为什麽要刮那麽多鱼麟片?」
「多才好,才有得吃。」家里那些男生这麽说。
「为什麽鸡毛多得拔都拔不完?」她蹲在水井边,吹着冷风,对着那些鸡屍、鸭屍无力的问着。
「鸡肉好吃,有毛拔,才有鸡肉吃。」妈妈也这麽说。
「男生为什麽不来拔?」
「男生是做粗活的。」妈妈老是护着他们。
「家里又不种田,现在哪有什麽粗活可做?」
她向妈妈抗议了几次,妈妈不只照常叫她做,还说女孩子要学,嫁人之後才会做,碧明一听就很反感:「如果嫁人之後就要包办这些事情的话,我为什麽要嫁人?」妈妈还是不理她,任凭兄弟们在外面打棒球,打篮球,过他们快乐的寒假。
自己当家之後,和邻居太太讲到年菜要煮什麽时,说到小时候大家都有同感、也记得最清楚的是:「每次看到鸡肉刚煮好,提出锅子,油光鲜嫩好好吃的模样,恨不得马上大啃一番,可是那时候都不能吃,要等拜完才能吃。放了大半天,等拜完都不好吃了。」
「我也最讨厌白斩鸡了,想到我自己家里也要有一堆白斩鸡,吃剩之後不知道要怎麽处理才好。我觉得年菜都不好吃,过年一点也不高兴。」原来不是每个人对「过年」都那麽高兴。
有位妈妈说:「我妈说想吃什麽就拜什麽,所以我都煮我爱吃的菜,这样就很高兴了。」
「听你这麽说,香菇鸡可以吗?」碧明问了这麽个傻问题。
「香菇鸡也是鸡,当然可以。」那位妈妈肯定的说。
「好吧!我也来这麽办。」碧明这年不煮白斩鸡,改用香菇鸡汤。没想到问题来了,等菜都摆好之後,公公问:「还有菜吗?」
「都拿出去了。」碧明一边脱围裙,一边答。
「怎麽没鸡肉?」
碧明手指着那锅汤说:「这次煮香菇鸡,在这里。」公公没说话。再来问:「怎麽没猪肉?」
「今年用蜜汁火腿,在这里。」
「怎麽那麽少?」她心想你以为要和卤肉一样一大锅吗?
「香肠在哪里?」公公又发现一样没有的东西。
「这一盘,这是广东腊肠,黑一点,小片一点。」碧明已经心虚的越讲越小声了。
「怎麽长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像。」碧明看到公公的脸不高兴起来了。
拜完後,要吃饭时,公公又说话了:「年夜饭就是要围炉,火锅怎麽不拿出来?」
碧明耐心的解释:「火锅有电线,又烫,小孩这麽小,我觉得很危险,就不拿出来了。」
大人都板着一张脸,吃着饭,只有小孩子不懂事,只吃她们爱吃的。饭还没吃完,碧明心里已经投降了,「好吧!以後专门煮你看得懂的菜就好了。」
第二年当那位邻居太太向她眉飞色舞的说她打算煮什麽新奇的菜时,碧明无力的说:「算了吧!等我将那些古早菜都煮完之後,哪还有位子和力气做我喜欢的菜呢?」
从此之後,很多很多年,年夜饭的菜都是白斩鸡、卤猪肉、卤蛋、腊肉、香肠、萝卜贡丸汤、长年菜(芥菜)、花生、凉拌菜、一条鱼、炒一盘青菜,顶多再加一样勾芡的花枝、虾仁等海鲜,还有粿。
这样公公还是有意见:「鸡怎麽这麽小?猪肉这麽少?」
「太多吃不完。」这也是实情。
「怎麽可以说吃不完,要拜。」
「爸爸,以前大家庭人多,一家杀三只鸡、两只鸭也不算多,现在小家庭,每家都买两只鸡,总加起来比以前多多了。」碧明觉得这麽说很有道理。
但是看他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麽,她乾脆补上一句:「没人吃。」
「不可以菢n和古早一样的过年景象。
碧明曾经考虑过每年为公公演出一场过年时的繁荣忙碌的景象,来满足他的期待,「我不帮他做的话,谁要帮他呢?」然後在心里画出一个大饼来。
半个月或一个月前都要开始动工了。先来大扫除,修理东西,油漆墙壁等,以便屋内焕然一新──这要白天做才像,得用休假来做;所有家俱搬到外面刷洗曝晒-番──邻居会认为她神经病;然後做各种保存的肉和糕──看来得吃到明年过年;再来是很大只的鸡、鸭、猪脚、鱼等堆满了拜拜桌──三个月後依然冰在冰箱里,前题是还得再买一个冰箱;每个人都穿新衣──上个月吃喜酒时穿过一次的也不行;簇拥着他一起到庙里拜拜,拜访亲友‧‧‧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需要休假的理由排了一长队,她没那麽多假可休,也没那些力气可出,现代人已经退化到手只能提一点点,打扫只能扫一点的地步了,不会修纱窗,窗户一拆可能就掉到地上破掉了‧‧‧
碧明很想告诉他,请他到大哥家过年,他们人多,孩子大,至少比他们家有气氛,只是没提起,怕无端惹来一身纠纷,所以一直没说。也无法跟他说清楚,这些过年景像的改变不是她造成的,是时代和生活环境的不同而自然改变的。一直在拜拜桌上寻找很大只的鸡和很大块的猪肉,还有一大瓮的长年菜,也找不回那段怀念的记忆。至少他们都还会遵循老人家的话拜一拜,以後下一代会这麽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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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03.7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