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武英殿大学士尔雅)
看板prose
标题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德威
时间Thu Aug 25 22:53:00 2005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德威】
梁叔叔让我怀念不已的,不是他的政治理念,而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派,一
种大是大非的格局。白山黑水,快意恩仇,岛上政治的浮沉,哪里局限得了他?
去年夏天在美国听到梁叔叔过世的消息,不禁怅然良久。老成凋谢,原是人之常
情,但是我心目中的梁叔叔好像总该再多撑几年的。一九四九年後来到台湾的东
北人不算多,梁叔叔是少数的知名之士,也一直是同乡间的精神领袖。梁叔叔高
个儿,方面大耳,谈吐豪爽,站出来就是个体面人物。而他的率直刚烈,他的嫉
恶如仇,早就是政界公认的。我的父母和梁叔叔是至交,从小我对东北人与事的
体会,很多就是来自梁叔叔的一言一行。
我口中的梁叔叔,外人或有所不知,但是提起梁肃戎———国会「老贼」时
代的末代立法院长———也许还会勾起有心人的回忆?时间倒退十五年,立法院
院长选举惊涛骇浪,梁叔叔险中得胜。但他上任後好戏这才开始,新旧蓝绿立委
车轮大战,瘫痪议会者有之,打水枪、放火、烧冥纸者亦有之。当今的总统当年
直指他是国家乱源,行政院长连骂他混蛋十二次。但最有名的是张俊雄主席趁其
不备,冲上国会议事台去,打了他一耳光。梁叔叔不甘示弱,也乾净俐落的回了
一记耳光。
我是在国外的电视上看到这一景的,隔年回到台北,当然要表达关切之意。
那时老贼们已经退位,梁叔叔气归气,却对曾经侮辱他的、攻击他的,有相当豁
达的看法。倒是耳光事件中,自己眼明手快,没给对方占到便宜,让他颇为自豪
———科尔沁旗草原上练就的身手,想不到老来还有这等用处。他反而对国民党
的头头们,包括後来成为台湾之父的,曾与台湾之父情同父子的,颇有批评。那
还是一九九○年代的初期,台湾本土化运动已经蓄势待发,梁叔叔的立场显然不
合时宜。他被归为非主流派,毫不令人意外。
但谈起非主流,梁叔叔哪里要等到台湾摩西的治下,才不听教训?早在两蒋
时代,他已经是有名的异议分子。套句今天的辞儿,他从来就是政治不正确。话
说从头,一九五○年代的国民党里的C.C.派和青年团派也是内斗不休。C.C.派的
掌门人齐世英———又是一个东北人———因为与雷震、高玉树、许世贤、郭雨
新等互相唱和民主自由,筹组新党,因而见罪老蒋总统,终於被开除党籍。梁叔
叔是齐世英先生的爱将,挺身而出疾呼民主法治,自然受到牵连。他学法律出身
,以後成为雷震《自由中国》案的辩护律师,又为彭明敏叛乱案奔走,这在当年
的政治气氛下,要不是天生反骨,何能有这样的担当?也因为如此,他在国民党
里,从老蒋到小蒋时代,始终受到压抑。
今天台湾政治民主进步,在大夥儿忆过去的苦,思今天的甜的时候,像梁叔
叔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意义?当三芝农学博士恭听两蒋圣训的那些年,他已经在
谈戒严法的可议性,军法和司法的划清界限,还有出版法保障言论自由的必要。
美丽岛事件爆发後,他力主沟通,因此得到「梁勾结」的骂名。一九八五年施明
德绝食抗议,也是他到绿岛劝说就医。我常在想,既然梁叔叔在国民党内这样特
立独行,如果识时务,很可以在新政权里成为老牌外省样板,捞个有给职资政什
麽的。事实恰恰相反,他後来成了新同盟会、和统会的推手,这当然触犯了台湾
主体们最大的忌讳了,梁叔叔也就从民主人士变成不民主人士了。
这些年台湾人的悲情成了时髦话题。比起来,东北人不也该讲讲他们的悲情
?东北是满族故土,也是移民的天下。甲午战争割让的不只是台湾,也有辽东半
岛。二十世纪初日俄战争是在东北土地上开打的;以後日本和俄国对东北的控制
,只有变本加厉。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三四年满州国成立,三六年张学良主
导西安事变,东北之於关内的政权,总是处在一种游离分裂的位置,不堪信任。
而抗战後共产党崛起,首当其冲的就是东北。
梁叔叔和我父母那辈就是成长在这样一个时代的东北。每当基本教义派问他
,东北既然被分割被歧视过,为什麽不自立门户?他的回答却是,东北人作过亡
国奴,也因此更知道国家民族的重要。这话是悲壮的,也是苦涩的,因为他所托
付的那个党,似乎没有让国家强大,也并没有善待过东北的资源或东北人。但他
一定会反驳:政党、地域的斗争是一时的,中国人的民族大义可是永远的。
我们这一辈自命世故,决不轻易忠党爱国。梁叔叔每次发表时事评论,我都
唯唯诺诺。眼前的政治如此浑沌,让我们都成了虚无主义者。然而梁叔叔他们那
辈所经历的忧患,可不比现在更为深切?面对如此让他失望的党和国,他却又为
什麽还如此无怨无悔?都说东北人傻,看看梁叔叔的坚持就是一例。也一定是基
於这样的坚持,他大学就加入地下抗日工作,几度面临杀身之祸;而在台湾发现
主体性的年代,尽管「老李」待他不薄,他还是公私分明,大唱反调。
梁叔叔常提当年拎着脑袋和小日本子对着干。或许也因此,他对早年党外人
士,从彭明敏到施明德,不顾一切的反抗现状,竟有份惺惺相惜之情。他不认同
这些人的政治理念,但显然理解他们内心巨大的激情。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
们其实是一群唐吉诃德,而唐吉诃德不论是哪个党,哪个主义,哪个时代,都注
定是寂寞的。
梁叔叔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独对梁婶一往情深。梁婶温婉漂亮,在梁叔
叔父丧和抗日身分行将暴露时毅然下嫁,我想那不只是爱情,也是种生死与共的
义气。梁婶年纪大了耳朵聋,凡事微笑以对,看着反而更天真和蔼。梁叔叔照顾
她无微不至,肯定是她的头号粉丝。
我的父亲和梁叔叔在东北从事抗日工作相识,到了台湾两家关系日益密切。
父亲过世,他前来吊唁,声声老嫂如母,以後支持我母亲的公益事业,果然不遗
余力。前些年梁叔叔提醒我,一九五、六○年代我父亲曾甘冒政治风险,担任齐
世英先生《时与潮》杂志的编务,而我所敬重的齐邦媛教授的父亲,正是齐世英
先生。由是我和齐老师关系更为密切。谈到我们的父辈仓促离开东北後,曾怎样
历尽辛苦,来到台湾,又怎样相濡以沫,以仅有的力量向主流呛声,每每不胜唏
嘘起来。那样的情义,放眼今日政治伦理,何可复得?
面对台湾现况,梁叔叔最後这些年的心情可想而知,却很少形诸於色。我所
见到的他,总是衣履光洁,三句话不离国家大事。一般人或谓之不甘寂寞,但他
的言谈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经过一辈子大风大浪,成败事小,是条汉子,就决不
示弱。这是东北人的脾气了。梁叔叔曾送给我一幅字,现在还挂在办公室里,写
的是陆游的〈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
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
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
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
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应该是他的自许,却也是他的遗憾。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去年夏天看到
的梁叔叔,已经露出疲态。几个星期後他突然走了,退场方式的痛快,一如其人
。梁叔叔所让我怀念不已的,不是他的政治理念,而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派,一
种大是大非的格局。白山黑水,快意恩仇,岛上政治的浮沉,哪里局限得了他?
如果我对东北人有什麽浪漫想法,那因为在梁叔叔的身上,我看到了这样的精神
。(谨以此文纪念梁肃戎先生逝世周年)
【2005/08/25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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