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尔雅爱不爱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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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录]那些东大的朋友们/赖香吟
时间Thu Jun 30 20:24:49 2005
那些东大的朋友们
赖香吟 2005/06/25 中国时报/人间/「日本周」3之2
我们自以为是塑造的日本人形象那样制式老旧,要不就是那样奇情曲扭,以
至於我不知如何使用那些分类来归类形容我的朋友们。
有几年,日本电视台有类节目,约莫找五十人来做行业调查,主持人来宾询
问各式各样不见得礼貌的问题(这类节目後来在台湾当然也已出现模仿),做过
主题有专业达人,离婚客,不伦族,109辣妹,男女公关种种,总之是些有趣
味性或不透光性,以至於节目预设观众对之有刻板印象或有窥探慾望的业种或族
群。
有一回做了东大生五十人调查。话题除绕着读书经验打转,来宾对这些之於
日本社会属於教育体制最高门槛的东京大学学生所提问题,光怪陆离,啼笑皆非
,好比生活怪癖试举一二,对异性幻想,对天皇制看法如何。那些所谓募集抑或
被动员(甚至奉命扮演)的人的回答,有时确实呆板使人苦笑摇头,也有自视甚
高总想说出些不屑流俗的冷峻答案,总之整个看起来这些东大生好像真有那麽点
异乎常人,以至於弄到好似奇珍异兽被汇集来讨论的地步。
不过,其中有些人的说法与模样,在我听来看来,倒也不算太陌生。那时候
,我在东京住着,念的正是那受议论的东京大学,身边也多的是那些受议论的学
生师长们,可以说,我的日本经验与他们密切相关,他们几乎可说是我的日本印
象主体。那一天,我边煮晚餐边看那个东大五十人访问节目,觉得有些说法其实
还可以而来宾却笑得人仰马翻、瞠目结舌之际,我应该是被迫从另一个位置看到
了自己经验的有限,也发现一般对东大既梦幻又综艺的看法,使我不得不承认,
我所处的日本社会,我所认识的日本人,不见得是多数的那一边。
轻简装备的旅行探险者
翌日,学校例常有课。在这个侧重亚洲区域研究的课程里,一堂讨论想像共
同体的讲义,自福岛乡野一路上京,以立身出世为人生目标的森田,全神贯注;
自岩波书店转来,对学院制度不太有耐心,总是语出惊人的小岛闪烁着敏捷的眼
光;流浪汉般行走中国内陆农村的杉原;对韩国如数家珍的中冈;把越南摸到熟
透的望月;以及其他多位来自各地,在电车在街上除了是位平凡朴素的人,看不
出丁点异样的同学。这些人,汇集起来,拼凑了亚洲研究的版图,除了历来强势
的中国、韩国、满洲之外,新加坡、菲律宾、泰国、越南、缅甸、尼泊尔、印度
,一路南下。
除了日常生活所接触到的街巷商家之外,这些人可说是构成我东京生活的主
要对象。老师们,上了点年纪的,治学为人多少还保留着战前日本汉学的传统,
中壮辈份则历经安保运动之风,相当程度具有一种关於正义的热情和执着。学生
们,虽然也像一般日本人普遍拘谨,低调,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因区域研究接触
多式样文化的缘故,对外国人及其现象抱持比较好奇而包容的态度。我们或在课
堂上交换彼此研究内容与进度,或於校外类似同业帮会的学会活动上碰头,依照
一定游戏规则自我介绍充分讨论後,转战食堂或居酒屋吃喝聊天。印象中,他们
往往能说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语言,对各地风俗也有说不完的观察与经验。每个
人几乎年年走访一度其观察地域,给当地的朋友写信,锺情於某项当地的食物。
对比其他研究规范与成果森然的学科,我所认识这一批在日本从事亚洲(更
远来说,其实也扩及到俄罗斯、中东、拉丁美洲)区域研究的日本人师友们,相
当程度打开我在岛国局限的视野,使我感受世界何处不有历史沧桑。他们与其维
持西装革履的学者印象,毋宁更像一个轻简装备的旅行探险者,走向一片尚未充
分垦拓的丛林,耐心追索那些凌乱的草木踪迹,试图拼理出一条可参考的小径,
各式各样混杂着浓厚生活气味的材料,经他们煞有介事放进一个研究架构里,竟
也有了意义。这种研究态度与方法,一部分固然可追溯到战前南进政策前後的余
绪,但其内容历经战後变革已经相当程度除去政策工具性,而转泛现一层拘谨忧
郁的人道主义色彩,有些时候,我甚至读出字里行间,他们的戒慎恐惧,反覆斟
酌;对某一些日本人来说,战争的确被遗忘得太快,但对另外一些日本人而言,
战争又彷佛一直没有过去,除了关乎他们自己的良心,且往往正因为其余同胞的
遗忘,他们愈发难以简单从战争反省与赎罪的阴影中逃开。
这些人,在整个日本社会来讲,的确只占了极小的比例。甚至比东大生占的
比例还要少,因为他们说来恐怕也是东大里面的少数。他们通过了层层障碍来到
这知识金字塔的顶层,然而此刻却又因为某些因素选择了多变的异域,这使得他
们日後未必人人能像东大本乡法学院或其他科系菁英,稳健朝高等文官体制攀爬
上去。因此,每当有人问我关於日本,或者要我就日本人给个说法,我总感到为
难。我所熟悉的,是这样的少数。虽然我亦能浮光掠影地说明那些一般日本生活
之气味,街头五花八门之光景,各季日剧之最动情与最渲染,但真正与我个人相
关,使我因之触探了某些日本冷热矛盾情调的,毕竟还是那些少数的人,他们在
新宿街头,一点不起眼,倘若起眼也是因为他们太朴素或略显怪异,可在我的日
本记忆里,实在人人都是个角色,人人都有故事可说。
在历史的缝隙中
在那些过去的时光里,我们总在学校食堂里吃超便宜的拉面,喝着淡到无味
的麦茶,要不就到外头吃烤青鱼、姜烧肉片饭。那时候,我们什麽都还没有成为
,但又随时被提示着成为的堂皇愿景,人人身影沉默寡小,可人人脑中负载着一
个民族的伤痕历史。生活很紧凑,但多半又是单调的。较常来往的朋友,好比学
姊小谷,学长白石,东京生东京长,典型守礼的东大生,在日本人同侪中有点害
羞被动,与我一个外国人,经常在下北泽吃茶店,聊日本明暗各面,聊中国、韩
国与越南,後来渐渐也聊一些生活杂感,片刻之间对前途的茫然,之於日本社会
的不合身性。
小谷,某一程度来说,非常符合一般对日本的传统印象,拘谨,焦虑,工整
的铅笔字迹。喜欢樱花、茶、煎饼、章鱼烧。读高村光太郎的《智惠子抄》。慎
重其事送人蒂芬妮项链以及细心整理的相片簿。这样的小谷,绕着一九四○年代
中国共产党经济政策打转,进了博士课程兴趣愈发低落,却又换不了方向。事实
上,她整个人也一直是这个样子,某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教养与习惯围绕着她,但
内心一股浮流时刻逼迫她打开自己,但她毕竟做不到。
白石专攻日本语言史,对殖民地国语政策用力颇深,写得一手漂亮的日文字
,读书速度惊人,给我几近食字兽般敏捷而流畅地将知识予以吸收消化的印象。
然与其称呼白石为才子,不如看他稚气大男孩的一面,他总和气无架子地与我们
女生去逛街吃茶,白纸般听聊女性主义,假日羡慕别人有活动可讲,挖苦自己其
实是毫无恋爱约会可谈,才落得星期天无事可做在家看书写文章的地步。
几年之後,白石以第一名速度拿下了博士学位,并维持每年一本书的成绩,
成了一个心无旁骛,生产量惊人的学者。小谷嫁了东大菁英,来信说改姓大田,
专业主妇,论文困顿。一年我去东京,她想办法托人代看孩子,与我在车站迎面
便红了眼眶。至於其他,比如小岛,果然等不及博士,回锅岩波书店,但锋芒锐
不可当,出书速度可与白石比拟。森田没了声响;杉原依旧一年驻一次中国农村
;望月继续钻研越南,文化、政治、历史、歌谣样样精通,某一日到台湾跑来找
我,模样几乎没变,但忽然又学上了一口中文。
这样的日本人,和在涩谷,在秋叶原,在世田谷的日本人不见得相同,事实
上,东京二十三区,人何其多,我们自以为是塑造的日本人形象那样制式老旧,
要不就是那样奇情曲扭,以至於我不知如何使用那些分类来归类形容我的朋友们
。如果换些说法,那麽,他们可能是学者、编辑、自由撰稿人,知识的学徒与工
匠。可能是不安定、偏好逃亡与逃避的人。也可能终了发现自己毕竟属於传统的
人。可能的坚定左派。可能的异国情趣。有意识要放弃日本社会某些规范,选择
以他种方式反抗过活的人。他们脑袋里想的东西或许和多数日本人很不一样,但
外在生活多半又彻头彻尾符合着日本人的习性。
如今他们可能安身於某一栋高楼办公室,某一间研究室,星期六下午,也还
是一样参加学会,结束後和几个朋友再喝个二次会,搭着和少年时一样的电车回
家。
除非他们醉得不省人事,否则,他们不免还是会注意到那些车厢里晃动着的
周刊广告:皇太子妃的忧郁,波斯湾战事,上海示威反日,靖国神社,殖民历史
的清算……,对别人来说是车上打发无聊时间的玩意,时事的短暂补给与大发议
论,可他们总容易想得复杂幽微,在历史的缝隙中苦恼地闪躲与踱步。
这些朋友,在过去,台湾还没有吹起哈日风的时候,对他们的认识很少,在
今天,满满到处都是日本资讯,日本彷佛已近在咫尺之际,依旧没有什麽线索可
连接到他们。时事纷扰,他们这些角色,没有浮现出来,也不可能出现在娱乐新
闻、综艺节目,甚至戏剧节目里也很少描写到他们,即便真有哪一天被点到了,
其形象恐怕也和当年东大五十人之综艺节目,相去不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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